上午十點,李濤被手機鈴聲吵醒,林偉說土豬肉已經幫他準備好,下午就可以送過來。李濤是昨天晚上和林偉一起喝酒的時候說起要一些土豬肉帶回去過年的,沒想到這小子辦事這么神速。昨天的酒實在喝得太過了,三個人喝了四瓶五糧液,現在頭還是暈乎乎的,真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么開車回來的,
看來今天得回父母家一趟,還有幾天就過年了,要把這些豬肉和其它的年貨給家里送去,不僅是父母,伯父叔叔家都得送一些,特別是三叔,沒兒沒女,老兩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這些年都是他在照顧著他們倆。李濤對三叔的情感甚至超過了父母,小時候,自己家兄弟姐妹多,缺衣少食的,他在三叔家吃飯的時候比自己家多得多,三叔和三嬸都喜歡他,自己沒孩子,就把他當成了親生兒子。讀高中的時候,交不起學費,面臨著失學的危險,是三叔把自己家的豬賣了,讓他繼續讀書:上大學的時候,三叔也沒少接濟他。當時他默默地想,如果以后自己有能力了,第一個要報答的人就是三叔三嬸。然而大學畢業后,他成了一個鄉下中學的老師,微薄的工資自顧不暇,對三叔家真的是有心無力。
直到這兩年,自己的生活才如煙花般地綻放起來。想想過去,再看看現在,李濤欣慰地笑了。靠在床頭,悠悠地抽了一支煙,軟裝中華煙的口感并不好,但他現在已經習慣抽這種牌子了,因為大家都抽這個,這似乎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征。好歹他如今是煙花公司的老總,雖然手下才四個兵,可千萬別小看了這芝麻官,每年有幾百萬的收入可供他支配呢。想想他當了八年的中學老師。連輛好點的摩托車都買不起,而兩年的煙花公司的經理,就讓他在市區擁有了一套高檔商品房。至于車嘛,隨時可買,但單位有供他使用的專車,車況也不錯,怎么用也不花自個的錢,根本沒有必要買私家車了。
他來到小區外一個福建人開的早餐店,早餐時間已經過了,店里的顧客并不多,老板娘是個三十歲不到的漂亮女子,熱情又機靈,見李濤進來,馬上迎了上去:“李總,今天想吃些什么呀?”
“老規矩。”
“好的,您稍微等一下?!?/p>
不一會兒,一缽乳鴿湯、兩個炸雞蛋、一籠小籠蒸包就擺在了他面前。喝了一口乳鴿湯,味道依然那么鮮美,李濤之所以選擇這家早餐店,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這湯,其它店就是做不出這味。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這家店環境舒適,特別干凈。
準備出店門的時候,老板娘拿著記賬本笑盈盈地走了過來,說:“李總,快過年了,你把這兩個月的單簽一下吧。我也要兌些現金過年了?!彼舆^賬本一看,四千多呢,看來老婆孩子,還有單位上那幾個家伙也沒少在這里吃呀。他也沒閑工夫去核對,知道這老板娘做生意比較誠信,估計不會多算,就很干脆地簽了。
十一點已過,單位是不用去了,中午飯也不想吃,吃飯就得喝酒,對于喝酒,他現在真的有些害怕,昨天晚上的酒似乎還在身體里沒有揮發盡呢。經過菜市場的時候。突然想起很久沒有買過菜了,在鄉下中學教書的時候。家里買菜做飯的事他幾乎包了,老婆兒子最喜歡他做的啤酒鴨。突然就有了一種沖動,做一只啤酒鴨,和家人一起吃中飯,享受一下這種好久不曾有的簡單的溫馨。
做好飯,老婆兒子還沒有回來,他就躺在沙發上靜靜地等。李濤是他那個圈子里難得的好男人,酒桌上,常常大家都帶著年輕漂亮的第二或第三“夫人”,獨他一個人打單。有哥們跟他介紹過一個漂亮的女孩,但他婉拒了。于是,大家常常笑他怕老婆。說起老婆曉鴻。他倒不是怕,而是一種敬重或者說是愛。他們是大學同學,那時,他是一個一無所有的鄉下窮小子,而她是城里的小家碧玉,秀麗而清純,是不少男孩子追逐的對象,沒有誰看好他們的戀情。然而畢業后,她卻不顧父母反對毅然跟著他到了他家所在的那個山鎮的中學,結婚生孩子,精打細算地過著日子,從無怨言。倒是他自己,看著有能耐的同事一個個地改行、升職、賺錢,覺得如果在學校這樣碌碌無為下去。就太愧對老婆了。可是,他家沒有任何背景,要改行談何容易!也算他幸運,托朋友搭上了一根線,再東拼西湊了兩萬塊錢,自己調到了供銷社,老婆也到了城里的學校。
供銷社不是一個熱門的單位,可比學校還是強多了。李濤也知道憑他那區區兩萬塊,能進到這樣的單位就不錯了。在新的單位他工作特別得賣力,做文檔跑腿這些別人不愿干的事他都處理得好好的,然而三年過去了。辦公室的好幾個同事都升遷了,而他還是個普通的辦事員。那段時間,真叫郁悶。
李濤的轉機是一次單位搞活動,組織員工及家屬到市郊去春游。單位老大十二歲的兒子也去了,過一座獨木橋的時候,不慎落入小河里,正是春天漲水的時候,水流很湍急。大家都嚇傻了,他當時也沒多想,跟著跳進了水中,憑著他自小在河里長大的水性和經驗,把沖出一丈多遠的孩子給救了上來。回來后辦公室的一同事就湊著他的耳朵說他走運的時候到了,就等著升職吧。可是,不久有兩個提副科的名額卻沒他的份。直到半年后,老大在一次單位例會上說,下屬煙花公司缺了一名經理。決定從社里派一名同志下去鍛煉一下,于是李濤就被派下去鍛煉了。下去之前,老大把他叫到辦公室,意味深長地說:“基層工作千頭萬緒,要多去摸索,特別要向兄弟縣市的同行學習?!?/p>
李濤自然不敢懈怠,他天性聰明,不久就把其中的門道摸索透了。煙花公司——聽起來像個企業,其實是屬于一個半行政執法半企業的性質。審理下邊經銷商的經銷資格,查處違規銷售,提供煙花爆竹的批發等等。剛一上任,好幾個供貨商就找上門來,為了取得供貨資格,自然是各出奇招,爭斗得十分激烈。為了做到既不違規,又能使自己利益和公司利益最大化,李濤可沒少費腦筋,還專程到鄰縣取經。當第一次收到供貨商送來的十萬塊錢的時候。他真的有些發懵了,沒想到錢好賺的時候竟然這么好賺。以后的一切更是順風順水,李濤是個重情義的人,對關照他的老大和手下的那幾個盡心盡力幫他做事的兄弟都是出手闊綽。絕不獨享收成。他深深知道這點,只有大家的日子好過了,自己的日子才好過。
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一個叫王利明小經銷商,一進門就哭喪著臉說:“李總,那事兒是我一時糊涂,不該貪圖便宜。私自進貨。您看,貨都已經被沒收了,執照就還給我吧。我們一家就靠它吃飯,以后保證全部進您公司的貨。這個是我女兒放寒假帶回來的兩只北京烤鴨,您嘗嘗?!闭f著就把手里提著的一個塑料袋放在地板上。
“這個我可不能收,女兒孝順你的,自己留著吃吧。至于執照的事嘛,也不是我不幫你,可是上邊有規定,最少要扣半年,我也無能為力呀!何況你還不是第一次犯哦。”那王利明和他來回推拿了幾次??吹剿哪樤絹碓疥幊粒坏锰嶂绝?,垂頭喪氣地走了。邊走邊憤憤然地說:“人家也是正規廠家的,質量不比你們的差,價格卻比你們的便宜一倍。如果你們便宜一點我們又怎么會去進別人的貨。你們也太黑了!”
剛好老婆帶著兒子回來了,疑惑地看著氣沖沖下樓的王利明,問李濤怎么回事?!皼]什么,私自進其他供貨商的貨,被吊銷了執照?!?/p>
“哦,也真是的,怎么明知故犯呢?唉!他也挺可憐的,老婆長期生病躺在床上,女兒又還在讀大學,你能幫他一把就幫一把吧?!逼拮右彩钦J識王利明的,因為他的經銷店就離小區不遠。
“婦人之仁!我放過了他,其他人都效仿,我怎么處理?我這個煙花公司的經理還要不要當?”說完之后,他又有些后悔,老婆是個很善良的人,這也是他愛她最重要的原因,其實自己曾經也是很心軟的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變得這么心硬了。他不想讓一個王利明影響了自己精心準備的午餐,馬上抱起兒子,柔著嗓子對老婆說:“別管他了,看。我給你們準備了什么好吃的!”
剛端起飯碗,手機又響了,是老大,要他去陪客,李濤剛開口說自己有事去不了,就被狠狠地克了一頓,說不管怎么樣也得去。因為對方人多勢眾。又都是些酒仙酒鬼級的人物,如果準備不足。被放倒了,那單位的臉面何在?所以李濤這位高級別的酒桶一定得到場。
李濤嘆了口氣對老婆孩子說:“本來想我們一家人好好吃餐飯,看來計劃又落空了。還是工作重要,你們倆好好吃吧,多吃點,我今天做的鴨子味道挺不錯的?!闭f著就換了衣服,匆匆出門了。
李濤走進酒店包間,一張容二十人就餐的大圓桌邊上只空著一個留給他的位子,老大嚷著要他坐過去。他放眼一看,哪里是什么客人喲,分明都是商業局幾員大將,前幾天商業局與供銷社的頭頭們一起喝酒,供銷社大敗。有兩個當場吐得~塌糊涂,還有一個洋相百出,大跌面子,大家都憋著一口氣要報仇,看來今天老大是躊躇滿志了,單位上得了臺面的酒壇酒桶都悉數到齊。
“小李剛才幫我辦事去了?!崩洗髮χ蠹医忉專只仡^問李濤,“事辦好了嗎?沒辦好吃完飯再去,先給客人倒酒?!崩顫览洗笫窃诒4嫠膶嵙ΓP鍵時候再用,也順便幫他解圍,否則,作為在場身份最最卑微的他,怎么能在各位領導之后到呢?李濤自是心領神會,樂呵呵地倒起酒來,在這場面上混了兩年,他應酬起來已經是輕聲熟路。
酒局進入了高潮部分。弧光杯影,唾沫飛濺。李濤不停地給人倒酒、夾菜、舀湯,時不時地插科打諢幾句,把氣氛控制在熱烈而又不帶火藥味的程度——這是他的拿手好戲。對方幾個的酒量確實了得,口才也不含糊,眼看著這邊馬上招架不住了,李濤想看來自己要上場了。正在這時,鬧得最兇的劉局長接了一個電話,臉色突變,說:“家里出事了,我得先走一步?!?/p>
“什么事?不是想當逃兵吧!”
“我弟弟出事了,昨天晚上陪客喝酒醉了,今天沒去上班,剛才單位同事從窗子里鉆進去才發現他……人沒了……”說完,劉局長就匆匆走了。
“太可惜了,才二十七歲,剛提正科,前途無量啊,就這么沒了?!?/p>
“今年咱們市因為喝酒而死的人有好幾個了。”
大家談論著,誰也沒有興致再喝酒了,胡亂吃了幾口飯就散了。
李濤先開車去了公司的倉庫,換了公司的小貨車,裝了小半車的煙花爆竹,準備帶回家,順便送一些給以前在鄉下中學教書時的同事朋友。他們都是一些鄉村教師或鄉下衛生院的醫生,李濤知道他們那一點微薄的工資是舍不得買這些幾百塊一個的煙花的。李濤是重情義講義氣的人,自從當了這煙花公司的經理之后,每逢過年總忘不了給他們送去一些煙花爆竹。反正這些都是沒收來的,不送人也得銷毀。雖是沒收來的,李濤知道質量并沒有問題,只是因為不是按規定從他公司進的貨。
不一會兒,林偉把豬肉也送來了。
“四條腿,每條有三四十斤,正宗的鄉下土豬,吃糧食菜葉長大的,沒有喂過飼料。這年頭難得碰到這樣的豬?!绷謧ミ呎f邊掩不住自己的興奮之情。
“你檢驗過嗎?怎么這條腿上怎么有一塊這么大的疤?不是病豬吧?”李濤指著一條后腿上一個青黑色的疤痕問道。
“虧你還是農村長大的,這疤痕明顯就是被撞傷后留下來的,怎么會是病豬呢?”
李濤仔細看了看,確實是皮肉傷,就笑著問:“嗯,多少錢呀?”
“嗨,收什么錢,不就是舉手之勞,從鄉下沒收來的。我也沒少拿你的煙花爆竹呀!”
李濤說:“等天你再過來裝一些去吧,倉庫里還多得很呢?!?/p>
“好的,手下的弟兄們還需要一些?!绷謧フf著開著車走了。李濤看著這個以前同自己在一起教過書的市屠宰辦主任,心想有權還是好辦事啊。
李濤又回到家里把從朋友們那里拿來的煙酒、板鴨等各種年貨裝了不少在車上。告訴妻子自己要回家一趟。然后就往鄉下老家的方向開去。路上,他打了個電話給鎮子里級別最高的那家酒店,訂了一桌菜,準備待會兒請以前的幾位哥們一起吃晚飯,每次下鄉,李濤都會這么做。他深深知道朋友們囊中羞澀的境況,所以每次都是他做東。
一個半小時后,李濤就出現在老家的鎮上,他先打了個電話給醫院的同學葉書林,可是一直沒人接聽,他就干脆直接開車去醫院找。一個護士告訴他,葉醫生在搶救室。
在搶救室門外,李濤卻看到了三叔和兩個哥哥,臉上露出焦急的神情。他心里咯噔一下。忙問:“你們怎么都在這里,沒出什么事吧!”
“你回來了,剛好要打電話給你呢,三嬸出了點事,正在搶救。”平日里開朗樂觀的大哥,此時的聲音顯得格外沉重。
“到底怎么回事?”李濤追問道。
“唉,一言難盡,等一下再說吧?!贝蟾鐕@了口氣,李濤感覺到情況肯定很嚴重。再看看三叔,眼神發呆地盯著搶救室的門,整個人像癡了似的。
搶救室的門終于打開了,葉書林滿臉凝重地走了出來,對著他們搖了搖頭,說:“我們盡力了,沒有辦法?!?/p>
他們沖了進去,只見血跡斑斑的白床單上,三嬸靜靜地躺著,不管他們怎么樣呼喊,她也不應一聲。李濤想起來平日里三嬸對他的好忍不住痛哭起來。三叔抱著三嬸的頭,喃喃地說:“不會的,不會的!”緊接著就呼天搶地起來。
傍晚的時候,他們把三嬸的遺體運回了村子最東頭的家。李濤從三叔和哥哥們斷斷續續的敘說中,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三叔今天早上把家里那唯一的一頭大肉豬殺了,到市場上去賣,希望換些錢過年,因為沒有加蓋屠宰辦的驗收章,被沒收了。又氣又急的三叔回到家后與三嬸發生了爭執,后來兩人動起來手,三叔用力把蘭嬸一推,三嬸猛地倒下,剛好撞在屠宰刀的鋒尖上,被刺進去幾寸深,血流不止,送進醫院就不行了。
“三叔啊,你怎么這么糊涂呀!為了省那百多塊錢,卻……”李濤痛心地對三叔說。
“濤兒,并不是你三叔故意不交,而是我送過去的時候,人家說咱這是病豬,不給驗證呀。其實根本不是病豬呀,只是小時候從車子上摔下來把腿摔壞了,才留下疤痕的。”
“疤痕?!”李濤猛地一驚,“在腿上?!”
李濤緊盯著三叔,多么希望三叔能否認,可是,三叔眼睛明顯告訴他,是這樣的。
李濤趕緊走出后門去,掏出手機,給林偉打了個電話:“林偉,你告訴我,今天的豬肉從哪里弄來的?”
“鄉鎮里呀,嗯。具體哪個地方我也不清楚。等會兒。我幫你問問我手下的兄弟……哦,問清楚了,是黃林鎮,是你老家那里吧。放心好了,絕對綠色食品,據說是養了整整一年的豬呢?!?/p>
李濤無力地把手機關了,覺得自己腦子里一片空白。生活給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他完全可以確定自己就是害死三嬸的間接殺手。他真不知道現在自己該怎么去面對三叔,在門口徘徊了很久,往屋里走的時候。雙腳發軟。
三叔已經不在堂屋里,屋外聲音嘈雜,親戚和村里的鄉親聽到消息,都趕了過來,圍著三嬸的遺體長吁短嘆。李濤在人群中沒有找到三叔,到哪里去了呢?他似乎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急忙往三叔的臥室闖去。打開門,他傻眼了:一根麻繩系在房梁上,下端掛著三叔,他趕緊沖過去,抱起三叔,放在地上,伸手探了探鼻息,心里一涼,哭喊著:“三叔!!!”
夜深了,鄉鄰親戚相繼離去,只剩家里幾個成年男人,商量著后事,大家都看著李濤,希望他拿主意。李濤一直沉默著。最后對大家說:“你們都走吧,我想陪三叔三嬸單獨呆一宿?!贝蠹议_始不同意,但拗不過李濤,也就陸續走了。
李濤把三叔三嬸并排擺在場院里,從小卡車里搬下那四條豬腿供在三叔三嬸的跟前,再把卡車上所有的煙花爆竹全搬了下來,一圈一圈地圍在四周,對著三叔三嬸磕了幾個響頭。然后跪著移動著自己的身體,緩緩地把煙花一個一個地點著,茫然地看著它們在天空絢麗地綻放,又寂然地消逝,他想對三叔三嬸說些什么,最終卻什么也沒說。
這個夜晚,村子里的人看到了村東頭那所房子的上空。煙花綻放了一整夜。年老的都感嘆道:“濤子這孩子就是重感情!”
責任編輯: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