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也不回地飛快地一氣跑下那山,上氣不接下氣地坐在路旁,痛痛快快地哭了,回頭望了一眼,夕陽滿山,我還看見父親在山頭晃動的背影,我的心一陣痛后,吐出了一口血。
我對著月色,一直等到雞鳴三遍。我跑回小鎮。小鎮的街上靜靜的,我跑到照相館前,借著月光,我看到琴的照片。我打爛櫥窗,拿著照片就跑。跑了好遠好遠,一直跑到天亮。我后面空蕩蕩的是一片原野,確實沒有人追,我才坐了下來,然后躺下,望著碧藍的天空,看著琴的照片。過塑的照片全被我手上的血染紅了,我拿去水里洗后又站了起來,攔住一輛駛向縣城的貨車。
一到縣城,我匆忙地跑到火車站,坐上火車后。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村莊與城鎮,我興奮不已,我就如一個外省青年去巴黎一樣。
行道上,餐車在推來推去。
火車在嚓嚓地前進,摸著胸前五十元錢,越來越想睡。我仿佛看見了琴,悠閑地坐在哪兒,對著我笑。我在畫板上不斷地調色,還差最后一筆就畫成了,我睜開眼來,身邊站了幾個光頭大漢,我才知道剛才做了個夢。
我餓了,列車在原野上穿梭,望著窗外的群山,我不禁惘然起來,我幾乎忘了自己,究竟要去哪里。我一低頭,照片從口袋里掉了出來。我才想起我是去找她,去找琴。
車到站了,我走下來,望著奇形怪狀的房子,如走入了一個迷宮。我清了清嗓子,吐了一口痰,一個警察走了過來。給我敬了個禮,然后遞給我一張紙條說:為了維護公共衛生,請你接受處罰。
我想都市就是都市。我給了十元的罰款,擠上一輛公共汽車,我想我就要看到琴了,忍不住一顆淚水就從臉上淌了下來。
我在橋頭下了車,開始打聽十二中。一個青年告訴我在東邊,我朝東邊走了一段,還沒看見;我向一位打扮玲瓏的小姐打聽。她看都不正眼看我一眼,說不知道不知道:我問一位中年男人,說在南邊,我朝南邊走,還沒看到;我問一位中青女子,說在西邊,我往西邊,還是沒看到:我問一位老年,他說在北邊,于是我往北邊走,仍沒找到。
眼看太陽就要落在這座城市了,我坐在路旁,四周望了望,突然我旁邊圍了一大群人,都在指著我的模樣兒發笑。然后,要我買煙抽,我不搭理。一陣香蕉皮,水果核,包子餡全朝我扔了過來。我抱著頭,蹲在墻根下,望著夜色中的城市。我拿起我的畫夾,拍拍身上的垃圾,旁邊有一個少女,在那里站著,望著我。我以為她是白癡。走上去看了看,很像琴。我低聲說:“你就是琴吧?”她搖了搖頭。我一眼望著她手上吃剩的面包,我說你能把那塊面包給我嗎?她遞給了我。又為我到附近的商店買了瓶礦泉水,還有一個漢堡包,我狼吞虎咽吃了下去。
我剛吃完,一輛奔馳開了過來,從車上下來一男一女,把她拉上車一溜煙就走了。我傻呆呆地站在那。耳邊不斷飄來她在遠處發出的嘶嚎,越來越弱,直至消失,
我那晚上就在江邊船上的甲板上躺了一夜。望著遠處洲上的燈火,又想起琴來,想她在不在這個城市。
我找到十二中,守門的告訴我,她去了南市。
我出來,望著車流,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我爬上天橋,想著父親母親……我跌跌倒倒,渾身無力地走著,不知踢到了什么東西,從天橋上滾了下去,眼前一個勁的地黑,好久喘不過氣來。旁邊圍了好大一群看者,我摸著琴的照片,想看最后一眼……突然有一雙冰涼的小手,扶住我的額頭,把我送進附近的醫院。
每天一到放學,她就來看我。一個天氣晴朗的星期天,她來接我出了院。我從此丟下畫筆,開始到他家的印刷工廠還我住院欠下她家的債。每天上班十六小時,每個月工資八十元。我每天坐在印刷機中間,望著一頁頁紙有順序有規則地通過,一有不規則的。就要按一下停止鍵拿掉。停機時,還得鉆到高溫七十度的機下,去擦滾洞。住的是又窄又小不通空氣的房間,吃的是沒有油的菜。每天最想唱的是那首無產階級的歌。
老板有一個兒子跟我們上班。一天晚上他受不住不肯印了。老板走進來扇了他一耳光。他隨手操起鐵棍一棍子下去,老板就死了。他兒子發瘋似的當晚逃走。
望著躺在血泊中的老板我目瞪口呆。老板那個救了我也叫琴的女兒來的時候,我并沒看見她流下多少淚。從此放棄上學,代替了她哥哥。雖然在一起,我們沒有時間說話,只有拼命干活。每到夜深人靜,就看看琴的照片。一次琴問我為什么不知道逃走,我說我不能逃走,我要掙到去南市的車費。琴望著轉動的機器。不再說話。
月底,琴跑進來給我十元錢,說這是她母親每月扣除我欠他家的債務后給我長的工資。我從此開始有了十元錢。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掙到的錢。我捧著它,望著窗外駛過的火車,好像我就在車上,一步步接近了琴。
日后一到上床睡覺前,我就把數錢當作一種快樂,然后就美美睡去。
將近雪花紛飛的時候,我已湊足了去南市的車費。
離開的前一日黃昏,琴第一次叫我陪她去公園。在一片湖光山色中,琴很動人。她告訴我很喜歡繪畫,可她父親從不讓她朝那方面去發展。日后我能不能教她,我搖了搖頭。我告訴她我要走了,我要找到琴,再回小鎮上去做人。她聽后說我幼稚透了。我說:“別嘲笑我,值得嘲笑的是你們,活得不像人?!鼻倌樢话搴鸬溃骸翱丛谀氵@張臉蛋的份上,看在寂寞的份上,豬,鄉下豬。要不我不會饒恕你,憐憫你,你有資格和我這樣說話嗎?”我似乎什么也看不見,只見一只朝我瘋叫的母狗。我更吼得兇:“我怎么沒有這個資格,我也是人?!蔽医又鸬酶摺N胰虩o可忍地把她扔到河里,接著她如一只落水狗一樣地爬上了岸。
我走的時候,太陽剛剛升起,廠里一群人送我到門口。我一摸口袋,琴的照片不見了。我如丟了魂似地跑到樓上。去宿舍里找遍也沒找到。我著急地喊道:你們誰看到了沒有,你們誰看到了沒有。琴好久才站了出來。婷婷玉立如一棵春天的小樹說:“在這呢?我說給我行嗎?”她說:“除非把我身上的錢全拿過去?!蔽彝钦掌系那?,毫不猶豫地就把身上所有的錢,十五個月的一百五十元錢全給了她。捧著琴的照片,我想有她。我什么都能掙到,區區一百五十元錢算什么。我大步走出門來。琴在背后大笑了幾聲說:“你記住,你空著手來,還得空著手回去。”我望著她,我想起她救過我,我給她磕了三個響頭。我說:“我恨不得今天把你砸死,可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救了我的你。”我說后,故作開朗的大笑起來。
走在凄涼的街上,天空的雪花零零落落地飄了起來,沿著街道我一步一步地走著。我被尿憋了,身上連一個指兒也沒有。上廁所小便三毛、大便五毛,我只能任其一江春水向東流了。
前面就是火車站,我站在火車站的候車室東張西望。不知道怎么辦,我開始跟一個人聊天。那女孩學生模樣,大概是回南市去。我說我正好跟她同路,我的家在南市。我在美術學院念書。接著一套一套的理論說得她不斷吸氣,眼睛一眨一眨的。我說看看她的車票是不是和我一個車廂。她幼稚地拿了過來。我看了一下,塞進自己的口袋說:“想不到我們還真是一個車廂,我們一起走,車票我來保管?!彼f:“行。”像遇上了什么大好人似的。心開怒放。為了打發時光,我又跟她聊起了當代的文學與藝術的墜落。我說:“我們的藝術家自己把自己自殺了?!彼龁栁遥骸盀槭裁茨?”我說:“不為什么。報紙雜志自身在大叫大喊藝術無用論、滅亡論、無意義論。連一點小經商人的頭腦都不具備,其實精神就是一切?!彼c了點頭。
我還想說下去,檢票員用剪刀剪票了。我提醒她:“當心錢包,那邊有一個小偷?!彼皖^看她的錢包去了,我鉆進了正在朝前擠的人群,若無其事地到另一排隊里。我以為我會聽到大哭大鬧的聲音,結果什么也沒聽到。幾個警察進來,把那女生帶走了。我更為內疚,我想我會被抓住。只要那女生記住她車票的車廂號座位號。我希望被抓住,至少有口飯吃。比挨餓強。直到列車開動后,也沒有人抓我,這真是天賜給我的好運氣。
正得意忘形,車不知駛到了哪。一群人上來,手里拿著真家伙,一個一個地洗劫。一個哥們跑過來搜遍我的全身只搜到琴的照片。他們看看說:“這娘們真漂亮?!蔽乙颜掌€給我,旁邊一個說:“小子,我大哥喜歡的東西從來不還的,你身上沒油水,不要你的命是萬幸了?!痹谒麄z看照片迷戀的當兒。望著照片上的琴,我身體如加大油門的內燃機,想,現在除了琴的照片,我什么也沒有了,不如以死一搏。我奪過照片,把他們推出窗口。
我坐了下來,四肢發顫。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讓我把這事做成了。車窗外除了車碰軌道的聲音,全都沒有聲息,仿佛全睡了。
我面向黑夜,心里在祈禱什么,自言自語地告訴遠方的父親。孩兒一路平安。
窗縫里飛進一股血腥的空氣,我知道我要到南市了。
在南市林校我打聽了好久,沒有打聽到琴。走出林校,邁步在紫金山腳下。我饑餓得要命。我有兩天沒吃東西了。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已躺在一個工棚里,旁邊坐著一群洮湖鄉下人。他們一見我醒來說:“藝術家,你終于醒了。”我說:“我算什么,一個鄉下人。”他們睜大眼睛看我一會,將信將疑。接著端來幾個饅頭和咸菜。一個年老的人說:“你就呆在這干一場吧,湊足了車費再回家去,在外面混口飯吃難吶?!?/p>
我從此把長發織成大辮子盤起,戴著安全帽,開始在工地上給師傅們扛扛鋼管,遞遞工具,有時每半天穿透三寸厚的鋼筋水泥板打窟窿。當塵屑飛起,汗流浹背,我從三層樓上看到下面的水池,我似乎看到了琴就在下面的水池里,呼喚我跳下去,她在里面等著我。我看了看相片。我想琴一定活在世界上,她一定在等著我愛她畫她,于是又有了信心。我的錘子就使勁往鋼釬上砸,把直徑一尺大的鋼管從一層喊著哎嗬哎嗬的號子往十層樓上抬。
在休息的時候,有位姓黃的年輕師傅問我故鄉的姑娘多不多。我問他為什么問這個狗不理的問題。他說他那里的姑娘少,全都從外地花幾個錢買一個老婆回來?,F在他拼命的干,就是為找夠錢。買個老婆。
我聽到這個事兒,很是吃了一驚,瞪著眼問他:“真的?”“真的?!彼卮鹫f。我說:“我故鄉是有些女的出外打工。就莫名其妙的失蹤了。有許多人說大多數是賣到這邊來了,想不到還真有這樣的事。”黃師傅說他故鄉就有幾個好像就是從我那個地方買過來的。然后問我故鄉是不是很窮。我說:“沒這回事?!彼Φ溃骸皼]這回事,怎么把人賣到這邊來了?!币宦犇谴潭男β?,我的瘋勁就上來了。吼道:“你媽的,你們這里這么富裕。還出來干這不是人干的事?!边@一說全都傻了眼瞪著我。黃師傅走上來要揍我。用手指著我的腦門說:“請把你的嘴放干凈點。你們那邊不窮,這不是人干的活,你們那邊還沒有?!蔽亦氲卣酒饋?,就跟他擁作一團,來回顛倒了幾個回合。
我的“琴”從口袋掉了出來。我大叫道:“我殺了你。”我就把他按倒在地,接著全場發出一場哄笑。全指著那照片說:“這不就是賣到我們村里的姑娘嗎?”
我把照片奪過來,跑到一個暗暗的角落自問:“難道她真被賣了?!蔽页炝髌饻I來。直呆到黃昏才回到又臭又臟的工棚。黃師傅給我買來了晚飯說:“畫家吃吧,今上午你的牛勁真大?!蔽业芍R道:“你才牛呢。”接著整個工棚里的笑聲把上面的灰塵震落了下來。
發工資那天,我只領了一個月的工資。我問黃師傅。他那真有一個叫琴的人嗎?他點了點頭然后說:“現在工地沒活干了,要放一個月的假,你就跟我去玩吧!”我搖了搖頭說:“這怎么……”黃師傅說:“去吧,我雖然住土磚房,吃住還是供得上的,你還可以去畫我們那的洮湖,臉紅如高梁的少女。”我笑道:“媽的,你不早說呢?”
我們那晚上就動身,一路上望著茫茫無垠的中下游平原,新舊的瓦房鱗次櫛比,這里在全國來說是最富有的省份真不為過。到了洮湖車站下車,黃師傅的村莊就在前面,叫洮莊,房子全是低低矮矮高大不一的,如蹲在水道邊的婦女。水道上船只突突地來來往往。這江南水鄉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如夢如幻。我想難道琴真的避身于其中嗎?
和黃師傅坐船過河就到了。此刻正是農忙時期的洮莊。那條擺渡的船忙個不停。黃師傅一進村,走在河邊的道路上就有不少婦女迎上來問她們的男人回來沒有。尤其那些又低又矮又小土屋里的婦女一看就知是外地人。望著他們木然的神情我總覺得有一種什么氣息籠罩著她們。
黃昏的時候,黃師傅帶我去見“琴”。一見面,我好久才想起來。她是意如,當年小鎮里的大美人,仍然還是那么美。我想她應該是住在高大的洋房里,怎么住在這么又低又矮的土泥房里。她老公又黑又老,如黑紅的高粱粒。知我是意如的老鄉,很客氣,當晚把我接過去,住在她家里。
意如還有一個老爸,她男人是一個知青女子的兒子,知青母親現在生活在市里。意如和我一談起這事,就覺得臉上有光。我晚上跟她老爸睡。馬桶的尿臊味差點把我悶死。我住了幾天,對黃師傅說:“我想走了。”黃師傅勸我錢掙足了再走,還有幾個月工資沒發呢。我是一個很有前途的青年,怎不畫幾張好畫再走。于是我開始學會騎單車,到處瘋跑。村里的小孩一見就嚷:“藝術家長尾巴,飄蕩四海沒有家?!?/p>
我聽后,停下來,靠在一棵樹下,看看琴的照片。我仿佛被什么抽了幾鞭子。
我騎單車去了南市,幾天后回到洮湖,一無所獲,倒是注意上了這里,埋在路旁的糞缸。每到清晨或中午某個時期,男人都在青天白日下光著屁股屙糞。旁邊來來往往的婦女視若無睹。晚上電視臺在不斷報道砸糞缸的新聞。我覺得特有意思,開始觀察,寫意他們的屁股。在清晨白花花陽光下屙糞的情形,真有一種原始的味道。
我第一幅作品出來的時候,就畫了意如老爸的屁股。我卷起來。放在床頭,后來又畫了意如。我是在邊畫邊談的時候,問她為什么被賣到這里來了。她說這里很好,能讓她天天在床上睡覺,抱著孩子吃得白白嫩嫩的,臉上充滿了喜悅的神色。我一直問不出她是怎樣被賣到這的。見她不喜悅,又不想提她憂傷的往事。
后來我在洮湖寫了幾天生,就開始幫意如割稻。我從沒這樣割過,天上的太陽曬,地上的熱氣蒸,加之田地里稻屑未沾上人的臉、脖子,又癢又痛。我真想扔下鐮刀就去南市,再找找琴,可是離工地開工的時候還有十天。
我開始天天從日出割到日落,她娘的真累人。幾天后才收到家里的來信。父親說:既然找不到琴,就別找了,也許她真的不存在了:我捧著那信想了一夜,我是不是該回去了。
我那一天在尿氣嗆人房里,躺了一天。確實太累人了,骨頭如碎了一般。去看黃師傅,黃師傅說:“還等幾天,工地就開工了,昨天我的侄女從南市回來看我說,她學校有一個叫琴的,跟父母一同從南邊來,幾天后又去北城了,既然找了這么久了,就去北城找找看?!蔽蚁胍彩沁@回事,如果我這一輩子找不著琴,活著又什么意義。
我從黃師傅那回來對意如說:“我想去北城,明天就走?!币馊缯f:“錢呢!我問那放在她手上保管的錢呢?”她說:“看在老鄉的份上,每天吃飯包括住宿費十元?!蔽規退盍耸斓咀樱闶X一天,開我一百二十元。她說著把一只手插在腰間,把錢遞過來,一副對待無賴的樣子。我說我干的活就值這幾個子兒嗎?意如笑道:“你以為你是誰呀!我爺爺,人家肩挑二百斤,你挑一百來斤,人家一天割三畝稻田,你割一畝還神氣,給你十元錢一天已算便宜你了。”她接著眼睛一眨,雙手如兩個鉗子似的迅速把我手中的錢奪了過去。說:“對了。你騎我的單車,把我的單車騎舊了,這一百二十元就當折舊費算了,另外,你畫了我,還畫了老爸與我的模特費也包括在這了?!蔽掖罅R了一聲騷貨,一個該賣的騷貨婊子。
我用家鄉話粗野的罵著,背著畫夾,被她用掃帚趕了出來。我回頭一望,想不到這就是我十四歲時心目中的天使。
我又孑然一身,一無所有了。我站在河邊,再也流不出淚水,我想不到我無用到這個地步。
我住在了黃師傅家,黃師傅一見我被弄成了這樣說:“這個世界還像個人的世界嗎?”又安慰道:“好好跟著我,我有飯吃,你也有飯吃,這幾天你好好休息,不要下地干活,明天我侄女來我還真不知怎么陪她說話,你口才好?!?/p>
那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翻去睡不下覺。我想:這么折磨著自己去找琴,難道純粹是怕在小鎮上抬不起頭嗎?不是為了這些,那我找她是為了干什么呢?我搖醒了黃師傅,把這話說給他聽了。黃師傅說:“不是,年輕人做事就要有始有終,我讀高中那會就是犯了這么個錯誤,要不也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闭f我既然心中有她,邁出了一步,就要做個心甘,我不是還要把她畫成第二幅與《蒙娜麗莎》齊名的少女畫嗎?
我聽著他的話,望著窗外的月亮,漸漸睡了過去,中午才見到他侄女。她看了看琴的照片,確認是她,到北城去了。
數日后,我動身與黃師傅在去南市的路上。我問黃師傅一到工地上能領到上兩個月的工資了嗎7黃師傅說:“這很難說,只怕這工頭不踏實,因為不是本地人?!蔽腋械綇氐椎慕^望,看來這計劃又要往后挪了。
到工地,黃師傅就帶我去修水管,裝水管的地下室,要從一個保險公司辦公室的地下通口進去。黃師傅進去后,我在外面遞工具,坐在旁邊辦公桌的一位職員問我是哪里人。我告訴了她,她說看我這樣子不是干這種活兒的。我說我以前畫過畫,只是……那人說:“明白了,我明白了?!庇謫栁耶嫯嫷募妓囋鯓?。我說:“我可以露兩手?!彼Φ溃骸坝羞@份信心就足夠了,還獻什么藝呢?我給你介紹給一個廣告公司,你看行嗎?”我說當然行。
我就這樣去了一家廣告公司,我被安排在一個辦公室,收發文件,弄一些無聊的插圖。六天后才見到我們的大老板。老板是一個一身春光艷氣,秀發飛揚,具有濃重貴族夫人味的女人。她坐在我對面,看了我好一會說:“聽說你畫畫挺捧。”我點了點頭。
我從這天開始,可以執著畫筆。天天給她畫畫,住在她的私人別墅里。我開始進去的時候,望著打蠟地板,大理石壁,西式壁爐,我懷疑我不是居在人間,我是死后進入了天堂。
一個星期后我才開始習慣。我從此換上了她給我新買的衣服,她要我把所有的東西扔掉。我說我這個人很懷舊,我把它擱在床底下,漸漸染上了這里時尚典雅的氣息。有時陪她去豪門夜總會跳國標和探弋。我常坐在舞池邊端著酒發呆。不時地看看琴的照片,旁邊有許多人在注意著我,多是些四十歲上下。事業成功的女人。我惶惶不安,很害怕去那種地方。但這位“大老板”總要我跟著去,說這樣讓我熟悉她,理解她,才能畫好她。現在她什么都有了,就夢幻做第二個達?芬奇筆下的《蒙娜麗莎》,只要我努力畫,她有錢為我開畫展,并把我的名氣捧上天去,跟達?芬奇一樣。我聽著她那些話。就如肥皂泡一樣不真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很尊重她,也很敬重她。她是一個很苦的女人,在“上山下鄉”時曾被人強奸過,坐過牢,離過婚,現在孤身一人,但我卻永遠不能把她畫成《蒙娜麗莎》。我只覺得琴才有這種可能。
我還是在認真地畫她,奇怪的是她上了這么大歲數的女人躺在床上,金堆玉積似的。我每完成她在床上的裸體畫兒,我就為她嘆息,這么青春活力的女人。也能單身生活著。
算算日子。一個星期后,我的畫就已完成,可以去北城找琴了。晚上,我給她畫完畫,回到房間,沒找見琴的照片。我到處翻遍了,一抬頭,她站在房門口說:“在這呢?”我過去拿了過來。她坐在我的床上問我,這是不是我初戀過的情人。我說我好像沒有過初戀。她問我琴又是什么。我說琴就是琴。這幾年我一直含辛茹苦地找。她問:“那為了什么呢?”我說她留給了我一個夢。她說:“不用找了,我就是‘琴’。”她又拿出了另一張照片,只是陳舊了點,與我的那張一模一樣。她又說:“這就是年輕時候的我?!蔽艺f:“這怎么可能呢?你根本沒去過我那小鎮。”她說:“你說你故鄉的小鎮,怎么沒去過?我還在那下過鄉,這就是我下鄉時照的。”我望著她,我想難道我辛辛苦苦找的琴就是她。一位已經四十歲的女人。我再也不敢往下想。我說:“不,你不是我要找的琴,她現在在北城,我就要去找她?!彼f:“你身無分文怎么找。”我又沉默了下來。
她坐在那看著我,鐘已敲響了十二點。說我很像她初戀肘那位少年,一樣對藝術執著的狂熱。我問她不是為了這個才聘用我吧!她說:“不是,不是,他在文革中死了,我也跟著死了?!彼疫^去,坐在她身邊,望著我,兩眼發紅。眼光如兩柬火在灼著我的臉,接著抱著我。如狼一樣。我想起她是一位四十歲的女人,我的胃就上下翻動想嘔吐,我拼命掙扎出她的魔手,光著上身蹲在地上哭了起來。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她坐在床上,放蕩的大笑說:“難得,真難得,世上竟還有這樣純潔的男子。”又親了我兩下說:“別哭了,只要你跟我,這一切是你的,這所有的資產都是你的。然后她走了。”
我走進澡房,脫掉褲子。躺在澡缸里,我腦子里全是琴。我覺得我的臉好臟好臟,總是洗不干凈。覺得上身也好臟好臟。唯覺得下身沒有被弄臟了。
我從澡房出來,我躺在床上,我想我也該離開這里,好像一切是虛幻的,是不真實的。我起來,從床上拖出自己的包,穿上自己的紅色上衣,把她給我的一切扔下。我坐了一晚上,天一亮我就走了出來。
我找到黃師傅。黃師傅說:那包頭逃跑了,我們正準備搬工地,這世道狗雜種太多了。他抽了一陣悶煙,問我現在去哪。我說:“我想去北城?!彼Φ溃骸坝兄練?,我有個同學現在正要去北城運東西。你可搭他的車去,他喜歡長頭發的藝術家?!蔽衣犃怂脑?,如做夢一般,當我坐上他朋友白兒的汽車時,我才知道這不是夢。他們不讓我坐車頭,我只能坐在露天裝載箱里。夜晚北風呼呼地刮著,凍得我牙齒咯咯地響。我盼著天亮。天一亮我就會在太陽下暖和些。白兒一聽我牙齒咯咯地響,就朝我扔些發熱的東西吃。
車行駛到半夜,離北城不遠了,我被凍得縮成一團。車不知為什么停住,前面碼了一排石頭。我突然有種預感,要司機遞根鐵棍給我,白兒下去撿石頭時,忽從馬路邊沖出三個拿刀的。白兒慌忙地上了車,不知怎么辦。我頭一熱,大叫一聲跳了下去,一交手。他們全落荒而逃。
歹徒跑后。白兒要我坐進車頭,說我真是英雄。我說什么英雄,只是會耍些拳腳功夫。
車在中午到達了北城,我走下車來,白兒留給我一個呼機號碼,說我有什么事就呼他,北城這地方不太好混。我好像很感動。他們走了,我也把呼機號碼扔了。我現在除了畫夾。除了琴的照片,身上什么也沒有了。我捧著又餓又痛的肚子,先想個辦法,解決饑餓才好。我走進了小店,大模大樣地坐了下來,點了個好菜。要了瓶啤酒,慢慢地吃,吃得醉熏熏以后,背著畫夾,唱著小曲兒走出門來。我以為老板要拿我怎樣,好像沒有理我。我走出了胡同,突然幾個人上來攔住我,朝我的小腹一陣猛打猛踢,直到我肚子里的東西全吐出來為止說:“白吃,叫你吃了也白吃。”
我抱著肚子。蹲在墻根,再也爬不起來。旁邊走過的人看著我說:“這年頭,這樣的人北城多了,死了才好,免得擾亂治安。”突然一個穿著平常,拿著破吉他的長發披肩的人走了出來。拍拍我的臉說:“哥們,你當小白臉更行,不像我像個黑猴子。”我看著他,臉黑如鬼。我說:“哥們,給我點吃的吧。”他從懷里抱出一個黑乎乎的面包,上面沾滿了汗水,餿味臭味一齊沖出來,我看著就想嘔吐。他笑道:“哥們,吃吧,有這個吃就算不錯。”我皺了皺眉頭。他說:“想活命就吃。不然,我就吃了?!蔽屹u了一上午唱,還沒掙到一個呢?這個還是我從垃圾桶里撿來的。我望著他的臉,他怡然自得地說:“你不吃我可吃了?!彼麆偡诺阶爝叄恢裁戳α?,使我從他手中奪了過來,狠著心,狼吞虎咽地吃了進去。想嘔吐時,他把我的嘴用手堵住,用另一只手把我的胸口一拍,又使我咽了下去。然后說:“這就是北城給我們的,偉大的畫家?!焙镁梦也耪玖似饋怼?/p>
他拉著我進了一家面館,要了兩碗面條,吃了起來。吃后,走在深深的胡同,我問他去哪呢?他說能去哪呢?地鐵站、動物園、街頭,這到處是我們的家,你來這干嗎?見你這樣像是剛出道。我說我來找琴。他笑道:“找琴?我以為你找蝴蝶呢?找她干嘛?”我說我要畫她。他笑道:“你要畫她,她是明星還是國際名模?!蔽艺f:“她什么也不是,是一個我要畫的女子,一個少女。”他笑了笑說:“看來你很單純,和當年我一樣來這寫詩,來這找靈感,來這找編輯,來這成名,結果把老婆孩子丟了,把工作丟了?!蔽艺f:“我沒丟下什么,我在家就是閑人,我只是丟下了我爸我媽,但我在他們身邊也是個累贅?!彼f:“你還想得明白。”
我們走到一座天橋上,望著這個京都的燈火。他說:“此夜也許琴還在甜蜜的夢中??蓱z的我們,只有在這橋下過夜了?!?/p>
我跟他身子挨著身子,躺在幾張紙上,盼望著天亮。天亮了以后,他笑了笑說:“今天跟你去找琴,我還想好好地跟你吃一頓呢?”我說我也不知道她在哪。他笑道:“那你找她干嘛,為了今天的生活,陪我去賣唱吧!就唱你要找的琴?!苯又厪椷叧饋恚骸扒侔∧阍谀睦铮侔∧阍谀睦?,我在蒼茫中尋找著你。我在黑夜中呼喚著你,多少個凄涼的夜晚,多少個垂死的白日,想著你我有了生活的勇氣,找到你我才是不死的,”
我們邊唱邊走上天橋。
在路山文學院門外,他正唱得入神的時候,一個警察沖了過來。他拉著我就跑,跑到胡同口。他要我先跑,在老地方等。等到夜晚,他才回來,買了好多吃的,說:“以后在北城你要學會照顧自己,你沒有身份證、暫住證,要被抓進收容所就完了。”那晚,我們喝醉了酒,又一同唱了一首,然后昏昏睡去。
醒來,他壓在我身上,渾身冰涼。一摸他的額頭,探探他的鼻梁,他已經凍死了。我看著琴的照片。打燃火機。想把它燒了,望著那上面的血跡,我又抱在胸口,給他磕了三個響頭,拿著他的破吉他走出了那橋。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在山腳下,我淚淋淋地邊彈邊唱走過了冬天。認識了天地園藝術村不少盲流。我每晚上街頭畫畫,賣唱,從《琴》唱到那首《兄弟》:兄弟兄弟,春天你怎么那么遙遠,流浪的家園它在何處,流浪的家園它在何處。我尋找的琴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一路打聽一路唱去,沒有誰問,也沒有誰聽了。我抱著吉他一個一個小店問:“要洗碗的嗎?見過一個叫琴的女孩嗎?”他們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有一個老板望著我說:“看著你,你的文化檔次就比我高,還給我洗碗,能洗嗎?”我說我只要掙個回家的錢。他搖了搖頭。旁邊一位正在喝酒的肥頭大耳的人說:“過來吧,藝術家,我告訴你,你去六棵松,電視臺劇組要你這樣的人。”我千恩萬謝地走了出來。
去了六棵松,望著電視臺劇作組。我走進大門,一個保安走了進來吼道:干嘛,滾!我再也沒有好斗的勇氣。拔腿就跑。突然載倒在地。我的畫夾爛了,吉他也摔爛了。我起來,滿臉是血,我什么也不撿,一跛一跛地走了出來,
我走到天地門廣場,摸了摸身上的口袋,琴的照片還在,我的淚水一滴滴滴在她臉上,一個女的走了過來,對我說:先生能帶我回去過夜嗎?我搖了搖頭,她又哀求似地說她已幾天沒吃飯,只要我能給她吃點就行。我把身上最后一個面包給了她說:“你走吧!”她什么也沒說取下肩上的吉它唱道:“那是一輪難圓的月,許多許多的人在盼望那輪月圓。淚淋淋地面對這黑夜,殘殘月兒掛在天邊,悄無聲息地落下去,只留下漆黑的荒原。”
唱完后說了聲謝謝走了。望著她的背影淚水又模糊我的雙眼。她的肩仍背著那把吉它。
從此,我開始拾垃圾,認識了一位同省的人,他帶我販舊書賣,去魯迅文學院旁聽,最后謀到一個藝術中心的職位。
我一直沒有終止打聽琴,尋找琴。
我像樣地回到故鄉時,鎮上的人似乎把往事忘記,全都不認識我了。
秋天,我去了一所有名的大學圓我五年以前失落的大學夢,在一個很有名氣的學院里,在圖書館我碰到了一位如照片上的琴一模一樣的女孩,我想也許她就是我要找的琴,也許不是,我覺得即使是我也已經沒有去面對的勇氣。
責任編輯:劉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