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尉明寬畫作

新銳畫家尉明寬工于花鳥，尤善畫雞，自稱“雞販子”。雖相交不久，卻一談如故。我不僅驚嘆于他筆下的畫卷，也從他為數(shù)不多卻富有洞見的書評畫論，如《境像與筆墨》和《書法表情論的高揚》中，得見他內(nèi)在的深度。

明寬的畫踐行著自己的美學諾言，并且有所突破。在我看來，他的畫同時展現(xiàn)了三個境域：除了狀物與寫心之外，還有一個躍然出格，獨立于作者并開始自我表達的主人公，類似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某個人物，開始與作者和讀者對話。一旦畫作完成，畫家就從一個過程里退出，而畫中的人物由此獲得了獨立的身份。它們已經(jīng)是一個個替自己說話的第三人稱。

在他的筆下，雞不再僅僅是被摹寫的事物，而是一個活物。讀他的《矮子怎能吶喊成大個》，發(fā)現(xiàn)那只雄雞幾乎能游離于畫家的意志。在山的高處，面對懸崖，整個身體繃緊成一條直線的前傾姿態(tài)，因吶喊而撐開為傘狀的項羽，因亢奮而幾乎直立的雞冠，舌尖與下喙位置所宣敘的那聲豪邁的長嘯，還有緊扣在山巖上的雙爪，那種忘我的迷狂不僅迅速吸引了讀者的目光，甚至下意識里擔心它會不會摔下山崖。而《晨曦》里那只在巖石上回首觀望的公雞有著鷹的利爪、雕的眼神。那夸張的腿部表現(xiàn)，奮銳的眼瞼斜線和收縮的瞳孔似乎在告訴世人，盡管我的職責是一個“其德利人”的司晨鳥。盡管造化解除了我曾經(jīng)強力的翅膀，我仍然葆有一顆雄鷹的心。

秉承中國畫的精神特質，明寬的畫通常構圖極簡，畫面干凈而富于動感。其筆法或勁猷拙樸，或飄灑空靈，無不與情境契合。少時，家中曾藏有已故的江南竹癡黃葉村的一幅石竹圖。常贊嘆其通透、靈秀和層次感，更喜愛竹蔭下那幾只可愛的小雞。而明寬的石竹則是另一番個性，低矮的枝干與高歌的雄雞互為映襯。然而，最打動我的是他幾乎承自上古的筆法，我稱之為“另一種精確”，因為它與天性契合，沿著天性行走。每一個幾何構型，每一根線條都在自由地表達著自己。他的筆墨“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不再以狀物為旨。而是抽象、真實與有靈的。言其“抽象”是因為它攝取了自然之象，言其“真實”是因為它映照了畫家的內(nèi)心，而稱其“有靈”則是因為它具有一種自我親證的能力。

我曾讀到李小龍對截拳道的理解，并為之折服。他認為至高的功夫無涉攻防，而僅僅是人類生命與形體的自由表達。或者，當一個物理學家問他的學生，星球大戰(zhàn)里的那顆“死星”每秒鐘能發(fā)出一萬億千瓦的能量，它一年要為此損失多少質量時，我們不禁會聯(lián)想到愛因斯坦的那道能質方程式。確實，在一切藝術、科學與信仰領域，我們都能看到，即便那些看起來最精微復雜的現(xiàn)象，其實不過是一種最根本的原理在自我表達和印證。

我有個朋友是寶石鑒定家。她每年參加礦石年會，與別人交換和購買礦石。但她不喜歡任何成品寶石，因為她知道那些石頭是如何被切割、打磨甚至人工著色的。她認為只有那些剛剛從山里挖出來，還帶著泥土和棱角的石頭才是活的。“只有極少的一些，一拿在手里就有一種歸屬感：它會你的手心說話，并通過手心細膩的溫熱和涼意與你的心說話。而所謂寶石，只是一些死去的石頭。”

作為一個以文字為樂的人，我對畫筆說話則純屬妄言。我欽佩藝術家眼、心與手的協(xié)調，也知道他們每一幅迷人的作品背后都有一段未被說出的文字，記述著他們隱藏的內(nèi)心世界和個性。如果讓我以一句話來論斷明寬的作品，我會說：他的畫是活的。

(尉明寬系本期封底畫作者)

責任編輯：王慶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