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我從沉睡中醒來。不知下了一天又一天的雨是否也睡過一會兒。樓房的確嚴實,市聲人語很輕易就被遮隱于窗外,更不消說輕得像貓步樣的十一月的雨音了。這個時刻,是不該待在屋里的。我總固執以為,置身黃昏,是一個人與心靈,與生活,保持關聯最真切也最從容的方式。雨中黃昏,尤顯這關聯的底色。
雨,已經下了兩天兩夜。天光有些黯淡。雨瀠漾得像霧,輕輕撲在臉上,剛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此刻,雨,更多的是一種觸覺了。人行道一側的常綠樹木濕得那么透,黑綠黑綠的。另一側的法桐樹上,三角或四角似楓葉狀的葉子經雨一淋,好像比前兩天更黃。不時有一兩片打著旋飄過我身側,靜靜落在水洼里。而更多的葉子,依舊戀戀不舍立在枝頭。這條街上的法桐樹。大約是這個小城里最集中的大樹了。春天,秋天,步行去上班,最深的原因便是這些法桐樹。走著。經過每一棵樹的身旁,我便腳步輕松,心懷輕盈。樹們。不是街道的陪襯,不是眼睛的景觀,而是我心里的一種安穩和歡喜。很多的寬闊大道被辟出,不少的掛著營養液的大樹被安置,但在它們面前,感覺自己像個異鄉人。我還是依戀這條老街上自然生長的法桐樹,無論陰晴,無論雨雪。
街道兩旁的各色餐館前,已陸續有車輛開過去。雨,看來未影響食客的心情食欲,甚或還給晚餐添了一份別致。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撐一把綠白相間的傘,傘面有青島啤酒字樣。他悠閑走著,從西往東。揣猜他是與我心情相類的人。一對年輕夫婦,女人一手提一把青菜,一手撐傘。男人一手提一包饅頭,一手接聽著電話,“我在街上,跟我媳婦兒買菜哩……”。女人將傘盡力傾向男人,自己大半身子已在傘外,這是一個比電影鏡頭美的姿態。駝色風衣女孩,溫柔講著電話。聽不到她說些什么,只看見她一臉的甜蜜。想必另一端是個男孩,而且是個魔術師,讓這方天地已晴朗無雨。身邊的摩托車絲毫無減速,濺起飛揚的泥水。耳邊響起路人不同風格的嗔罵。我已不驚,亦不再惱。街道上,有了它,才有了生趣呢。生活也才有了參照,才讓人懂得欣賞感激有禮有度的舉止。
躲避著接孩子放學的自行車、三輪車,我被擠到人行道邊緣。忽聽到泊在路邊的一輛白色轎車里,飄出《一天到晚游泳的魚》的樂曲。張雨生清冽的聲音,穿越時空,穿越生命,響在他根本無從知曉的僻遠小城。這個清冽的聲音,讓身邊的一切像被摁下了后退鍵。眼前漸遠去,往日又重現。被歌聲感動過的青春歲月,在十一月的霧雨黃昏里,再次與我不期而遇。某個春天的黃昏,我和蕓姐坐在我的小南屋,一人木椅,一人木凳,一遍遍聽雨生的歌,一遍遍聽丁建華喬榛的配樂詩朗誦。兩顆年輕的心靈在《大海》前憂傷,留戀;在《一棵開花的樹》前,顫栗,無語。那時,小南屋窗外的梧桐正開著繁盛的花,濃郁而清芬的香不時穿窗而來……
黃昏,音樂,詩歌,像密碼一樣,保存了青春里的灼灼甘苦。而這一切,像楔入生命的釘子,再也無法拔出。
臨街店面的霓虹燈亮了,紅色的光投射在門前積水處。此時,雨又如線,落進水洼,激起極小漣漪,卻清晰可見。燈光無言,明亮卻提醒著路人,又一個黃昏眨眨眼,去了。
走在雨里,我問自己:黃昏是什么呢?繞過腳下一片片法桐樹的落葉,躍過一個個水洼,努力保持鞋子的干凈,我慶幸自己總能找到一小片干凈的落腳地。繞行、跳躍之間,我想起來了:黃昏,不是眨眼便走的時光,不是眼見的景致,也不是流年的回憶:它是一股心靈漿汁。和著溫熱的血,流淌于周身與深入靈魂。黃昏里,一個人走,享受生命之輕,卸載生活之重。輕重相宜,精神才會平衡,人才會有力氣繼續行在生活的街道上,并在不同的拐角、岔口,迎接灰黯和燈光,踏過泥濘與整潔。
十一月的黃昏雨。極輕卻細密,不知不覺已滲入發絲,打濕衣裳。我要回到樓房里去了,那里有一盞燈正等我燃起,
責任編輯:小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