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停歇的午后,柔弱的陽光漸漸驅散了籠罩村莊的霧氣。
我已進入老屋的院子里了。多年沒有人住的老屋,如今衰敗破落。大片的墻皮脫落下來,在墻根下積壘起一大堆土,土堆上長出一叢叢的狼尾巴草。一只松鼠從墻的裂縫里躥出來,不停地翕動鼻子,在墻頭上蹦來蹦去,眼睛滴溜溜瞅著我這個不速之客。它并不怕我,儼然已是這院子的主人了。院子里荒草很高,一直蓬勃地延伸到二門跟前。從前門到二門,不到六七米遠,原來的那條小路,已經被密實的荒草遮掩得無影無蹤。北墻下的那棵椿樹,這么多年來,竟長粗了不少。靠近地面的樹身上。因為多日秋雨的浸淋,爬滿了綠茸茸的青苔。樹根周圍的地上,竟冒出幾棵蘑菇,張著小小的灰黑的傘。遮擋了他們羞怯的臉,似乎不大愿意看到我的出現。
西南墻頂上的草叢里,透過來一道陽光,院子里便彌漫了一片金黃。草葉上仍舊是濕漉漉的。父親當年用過的那一把木犁,靜靜地靠在墻根下,犁的身子上纏滿了打碗花的枝蔓,競如木犁突然發芽長葉,活過來一般。
面對這西風殘照,衰草離披中的院落,看著那一把木犁,我恍如走進了父親昏黃的心境。
記憶里,父親一直想有一把真正屬于自己的犁。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生產隊解體了。隊上所有的地,分片到戶,原來生產隊的農具,犁耬耙耱,不能滿足一戶分得一件,村上便讓社員自己聯系左鄰右舍的人家,八戶一個耬,七戶一個犁。這樣下來,隊上所有的大件農具便以小組為單位了。農閑的時候。倒不顯得,一到農忙或種麥,便免不了發生矛盾。有人就將屬于自己組的農具借給了外組的人,甚至鄰村自己的親戚。而本組的人需要使用的時候卻用不上。父親便很是郁悶。都是鄉里鄉親,木訥的他,也說不出口來,就想自己置辦一套農具。而一把犁,便是農具中的農具了。
一把上好的木犁,最好的材料是核桃木,木質堅硬,又不是很重。做成犁。堅固耐用。光滑利落。人扶犁時穩當順手,牛拉起來也輕快省力。但那時候,村子里并沒有一棵大的核桃樹,要找一根能做犁的核桃木,絕非易事。
每到農閑時節,父親就腰緊麻繩。手提鐮刀,深入后山三五十里,一方面割條子編籠,另一個心思,就是想盯識一根“犁椏子”(做犁的原木)。一個好的犁椏子,除了粗細均勻,還要有一定的弧度,有犁的大勢,這就非一根大股枝不可。好不容易找到一棵大核桃樹,看來看去,并不一定有合適的犁椏子。有一次進山,父親看上一個,樹主心知他是要做犁的,說出的價錢,嚇他出了一身冷汗,回家嘆息了好幾天。
兩年時間過去了,父親做一把犁的心思一直沒死。他一直在山里的那些村落周圍轉悠,跑遍了山溝野洼,以至于人家好幾次把他當賊趕出村子,甚至被突然沖出的狗咬破了褲子,幸好沒有傷到皮肉,有驚無險。
終于在一個大雨的下午,濕淋淋的他,扛回來一根核桃木。他是去山里割條子時盯識到的,那家主人被他的誠心打動,也看出來他是一個忠厚老實的莊戶人,理解他那份心思,并沒有難為他,竟很爽快的答應了,還借給他斧頭和鋸子,讓他自己上樹去砍。樹很濕滑,父親冒著雨攀爬上去,將那根核桃木鋸下來,走了四十多里山路扛回來。進得門來,他已經渾身泥水,那根木頭上也沾滿了泥巴。看得出來他一路摔了不少的跤。顧不得吃飯,父親就將那根核桃木上的泥水洗凈擦干,靠在屋檐下的墻角,不停地左看右瞅,并用手來回地柞幾下,眼睛里透射出虔誠恭敬的神情。似乎那一根核桃木,已經是一位馳騁田野凱旋歸來的將軍了。
找到了犁椏子,麥也種了兩個月了,核桃木也干透了,臨村的侯木匠卻閑不下來。父親叫了好幾回,總說忙,沒時間。眼看他背著手在村子轉悠,只說活多得很,排不過來。父親很是納悶。六爺說。侯木匠是方大園里遠近聞名的擗犁把式,你不巴結人家,牛年馬月給你做?再說了,手藝人總是要扳扯拿捏一下的。顯得自己手藝高啊。父親似乎明白過來,咬著牙花兩毛八分錢買了一包“大雁塔”煙,晚上去了侯木匠家,侯木匠才答應三天后來做。
那天一大早,父親早早就起來,在院子里點起一堆柴禾,燒好了一壺茶,桌子上擺著比平時豐盛的飯菜,只等候木匠來。眼看太陽老高。侯木匠才背著幾樣工具,慢悠悠進了門。可能是經常瞇眼瞄直線的緣故,他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一個耳朵后邊夾一只鉛筆,一個耳朵后面夾一根紙煙。吃過飯,侯木匠仔細看過犁椏子,叉看著父親的臉,說能找到這么一個好犁椏子不容易,但卻并不動工,只是坐在凳子上死死盯著那根核桃木抽煙。一根還沒吸完,再取一根,用手捻出前邊的煙絲,接上吸。父親急得轉來轉去,卻不好說什么,只能等。
侯木匠一連吸完三根續接的紙煙,將煙屁股狠狠地摔在地上,脫去上衣,只穿一件夾襖,兩手一搓,給手心吐幾口唾沫,掄起他那把錚亮的寬刃斧子,一片寒光,便上下翻飛。左砍右削,地上很快堆起大小不一的木屑,犁的雛形也顯出來了。侯木匠將“犁”支在地上,用眼睛瞄一會,擗一會,說聲“好!”就將犁放倒在地上,又坐下抽煙,眼見他頭上冒汗,呼哧喘氣,卻并不喝水。父親趁空扶起躺在地上的犁,也學著侯木匠的樣子瞄,侯木匠說等一會再用刮刀刮,現在你能看出來個啥?父親做著犁地的姿勢。一臉欣喜,連說好著哩。好得很!
約莫用了一大晌的功夫,侯木匠用他那把鋒利的刮刀,將犁刮得很亮堂了。光滑的犁身在冬目的陽光下泛著亮光。他將犁靠在院里北墻下的那個椿樹上,又點起一根煙,瞇縫著大小不等的兩只眼睛,歪著頭,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直盯著犁。眼中完全沒有了平日里的狡黠和機靈。變得慈祥。靜謐,滿足。
父親取出年上剩下的一點燒酒,倒滿一杯,敬給侯木匠,侯木匠毫不客氣地端起來,一口氣吸得凈光,又將酒杯倒過來,滴酒不灑,感嘆酒是糧食做的,浪費不得。等不到父親倒酒。侯木匠自斟自飲,將瓶子里那一點“關中大曲”喝得光凈。起身要走,父親怯怯地說等柿子賣了就結工錢,侯木匠也不言語,一搖三擺出了門。回頭說,下個月要給兒子娶媳婦,等著用錢哩。又叮嚀不要把犁借給不愛惜的人使喚。——那是一把好犁!
父親千恩萬謝,將侯木匠送出很遠。
這一把犁,跟著父親,走過了三十個春秋。翻過了東坡西梁所有的土地。犁的手把,因為常年被汗手把摸,變得油光滑潤。每年種了麥子,犁也就歇息下來。父親總是將犁身上的泥土揩擦得干干凈凈,它便默默地棲身在這屋檐下的墻角。
犁因為牛的離去而永遠地歇息下來了。農機不能到的地,已經退耕還林,耕作的農事便日漸稀少。父親把牛的韁繩交到山里一個農人的手中,牛在哞哞的叫聲里被牽走了。那一把犁,父親卻是不肯給人的。他依舊在那些地里轉悠,直到躺下。再也不能起來。
眼前的這一把犁,已經沒有了往日馳騁田地的灑脫奔放,——它也已進入垂暮之年了,身上裂了一條縫。它可能從來沒有說過什么言語,它將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些地里,和父親絮絮叨叨地說過了。
天空還是一片湛藍,院墻上的陽光慢慢隱去了,院子里幽暗下來。我看到夕陽下父親的脊背,還有我家那條瘦骨嶙峋的牛的脊背了,競一樣的黝黑。兩個進入暮年的生命。一個拉犁,一個扶犁,奮力地翻動著腳下堅硬的土地。那些翻起來的土塊。如水面上嘩嘩的波浪,在父親和牛的腳下涌滾。父親和牛的腳印,犁的腳印,都深深地陷入松軟的土地中了。
責任編輯:小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