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我一看手機,是解有良來的短信,只一個字:下?
我走到店廳后門喊我媳婦:“哎,過來看門。”我和解有良一樣都是前店后院。我開的門頭是茶店,解有良開的是家用電器,在我門口的馬路對過往南錯出十幾米處。我媳婦在后院的水泥池子里正洗著衣服,呱唧呱唧,聲響很大。呱唧一頓,她轉頭向著我喊:“快了。”
店門口是一條不算寬的瀝青馬路,南北向,把我們柞山鎮一切為二。
這是一個夏末的下午,是中伏的尾巴,空氣里依然摔打著憋胸的燥熱。
解有良店后院里有一棵碗口粗的廣玉蘭,高過房頂,爽爽樹蔭總是罩滿了院子。雖然如雪的白花早已凋謝,沁人心脾的花香也隨風遠去,但坐在其下的茶幾馬扎旁,還是一如既往的愜意。
解有良讓前店里的音響停下。樹下即刻靜了下來,青翠欲滴的橢圓形樹葉同微風私語,燥熱似乎隱隱減退。我要和解有良下兩盤慢棋了。
象棋子是柞木的。這里管柞木叫橡子樹,因為樹上年年結一種指頭肚大小的球形果,我們叫它橡子。小時候,我和小伙伴們經常到橡樹林里揀橡子。我們用小刀把橡子蓋揭掉,摳出內瓤,在其側處鉆一小孔,插進一節光滑的木桿當煙袋玩,含在嘴里亂吧嗒。猴子戴帽學人樣。解有良是二把刀木匠出身,象棋子是他刻的,每子直徑六厘米,可謂巨型象棋了。柞木雖硬但紋粗易裂,有良先把木料用沸水煮透,晾干刻成棋子,打磨光滑后,再用桐油浸過。這樣用有良的話說,中國第一象棋在柞山鎮誕生了。
我和解有良很快擺齊了棋子,開戰。俺倆的穿著基本一樣,兩個中年胖子,上套白背身,下穿大灰藍褲衩,腳踏塑料拖鞋,腚坐槐木馬扎,中間橫著五蓮紅石板茶幾,棋盤用黃漆直接畫在上面。
解有良總是先走,且上來就是當頭炮,我便把馬躍,他再出車……我走著棋子問:“這些日子馬勝利沒過來?”
裊裊煙霧后面,有良斜瞇著眼瞅著棋盤,嘿地一笑說:“自從我是他爹,他就不見影了。”
我說:“他不會惱了吧?”有良說:“那倒也不至于。”馬勝利是解有良的一個遠層親戚,論起來叫解有良表叔,租了他南邊兩間面街房維修摩托車。馬勝利三十多歲了,由于父母早亡,由于山村的貧窮,由于本人長相又非常之讓女人看不上眼,所以,至今未婚。用他自己的話說“我現在還是準處男”。
今年春天的一個上午,馬勝利剛來開門頭不久。那天我正贏了有良一盤棋,處于暫時的洋洋自得之間,忽覺一股黑風從有良前店的后門呼通刮、進來,我轉目一看,是一個黑人闖了進來,因為身瘦,看起來個子挺高(后來發現頂多有一米七)。這人的臉形本來就窄長,鼻子卻出奇的高(解有良好看個閑書,他后來曾對我說,馬勝利這臉形,在相書上叫四親無靠,孤峰獨立)。
解有良小聲說:“他叫馬勝利,我表侄。”又高聲說:“馬勝利,這是你董叔,在咱對面賣茶葉的。”馬勝利說:“董叔你好。”他一張口,嚇我一跳,其聲宏亮,竟有幾片玉蘭花瓣悠悠飄落。我說:“你好。”他就一笑,這又嚇了我第二跳,只見他的牙齦鮮紅外露,上面鏟出兩顆干黃寬長的門牙,仿佛是為了啃西瓜而生。
馬勝利走近前來,一股濃重的汽油味頂得我一陣眩暈。我說你找個馬扎坐下吧,
馬勝利卻不找不坐,站在我身旁,蝦皮子腰弓成直角,兩只尖眼泡釘到棋盤上,先總攬全局。再看看這邊,目光最后落到了那邊,說表叔的車要被閃掉了。解有良不耐煩地說:“你閉嘴,我不用你教。”馬勝利的目光便挪到我紅方的地界,大嘴一裂,板牙豎出來,嘿嘿了一聲,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地看了我一眼,剛要說什么。解有良說:“馬勝利,你離你董叔遠一點,你身上的汽油味熏得他咋回家動茶葉?”馬勝利很識趣地直起腰,站到有良那邊,雙手卡腰,歪著脖子看,欲說還休的樣子。不久,馬勝利還是憋不住了,,對他表叔嘰咕道:“他炮打中卒就閃你的車了,快支仕。”解有良上著仕說:“早看見了,你快回去干你自己的活吧。”馬勝利便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了。
后來,我和解有良一旦在楚河漢界排兵布陣,棋子甫一啪啪出擊時,馬勝利就帶著一身油污竄過來了。很多次,他的身后有人緊跟著他嘟囔:“馬師傅,你再給調調油門線就好了,馬師傅!”
解有良看一眼馬勝利身后嘟囔的人待要發火,馬勝利見表叔臉色不對,立馬止步,遠遠脧上棋盤,爹挲著兩只油手說:“董叔上馬,踩他的巡河車。”
喊完,油污味隨之消失,我卻大感莫名其妙。我的馬前卒還別著自己的馬腿,咋能踩對方的巡河車?我嘿嘿一笑說:“有良,馬勝利是不是不懂馬別腿?”有良不屑地扔掉煙蒂說:“誰知道呢,從來也沒和他下過。你走。”
立夏之后的一天下午,我過去找解有良下棋,有良老婆說他進城提貨去了。我轉身欲回,卻一頭撞上了馬勝利。只見他上著白襯衫。下穿藍灰色老板庫,都十分潔凈,滿身透著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我說:“馬勝利你要去看對象嗎?”他一把拽著我的胳膊說:“董叔別開玩笑了,我瞅著你門口半天了。來,咱下兩盤。”
我見他打扮得這么干凈,又挾持著我往屋里走,只好呵呵笑著說:“好,下兩盤,領教領教。”
馬勝利直嘿嘿著說:“董叔不敢,領教的是我。”
將仕象馬車卒炮各就其位,我說黑方先走。
吧嗒,馬勝利急不可待地上一右手馬,我伸手一推,上兵,直壓他的馬前卒。結果奇跡出現了,馬勝利的馬前卒尚未走一步。黑馬卻從斜刺里躍了上來。我驚呆了三秒鐘,卻見他并不理解我的驚呆,我便突然仰天哈哈哈哈大笑了起來,竟把馬勝利笑懵了。他怯怯地問:“董叔,怎么了?”
我說:“你們五蓮山人就這么下棋的嗎?”
馬勝利又瞅了瞅他那匹勇敢的黑馬說:“噢,俺村里的人就這么樣下法,不信我背背你聽聽,馬走斜路像走方,車是一攮槍,炮是隔個打,小卒一去不返鄉。”
我說:“你的馬腿真是硬啊,不怕別斷?”
馬勝利更迷惑了,小聲說:“哪里別著了?跳上來不就中了么?”
我一下站起來說:“等你問問你表叔,學會了什么是別馬腿再和我下吧。我也背背你聽聽:將軍不離九宮內,士止相隨不出宮。象飛四方營四角,行一步一尖沖。炮須隔子打一子,車行直路任西東。唯卒只能行一步,過河橫進退無蹤。”
然后,我忍俊不禁地哼哈著逃走了。
又過了些日子,我和解有良對弈正進入酣戰狀態,忽聽身后傳來一小聲:“董叔快支仕,小心他的臥槽馬。”我一偏頭,才看見馬勝利蹲在我右后側半米遠的地方,穿著像那天一樣干凈,只是膝蓋上的右手里多出一把竹骨印花紙扇。我很朋友感地嗯了一聲。馬勝利又小聲說:“董叔我知道馬別腿是怎么回事了,其實很簡單。”
解有良連輸掉兩盤,有些惱火。他把棋子往前一推,用手背抹掉了額角的一滴汗珠說:“天太熱了,喝會子綠茶吧。”石幾下層有茶壺茶碗。還有我拿過來的綠茶。有良怒聲叫道:“馬勝利你去前屋提暖壺。”
馬勝利忽地起身,跑到前屋拎過來一把暖瓶,積極地往茶壺里添茶沖水。
解有良點上一支“紅河”牌香煙,把對我的怨憤再次轉向了馬勝利。他吐出一口失敗的煙霧后,臉上顯出了惡毒的微笑,說:“馬勝利表侄,你把水倒好了,我給你講個故事聽吧。”
馬勝利忙活著倒水,我說:“你去找個座位,我來倒。”
馬勝利急忙去前屋拎過來一個馬扎,安到石幾的北頭,坐下時隨手一甩,打開了那把紙扇,伸手給他表叔扇呼了幾下說:“請講。”
有良朝我擠了一下眼角說:“小子變文雅了。倒也不是什么故事,是個真事哈,專門講給馬勝利你聽的。”
馬勝利說:“省點唾沫吧表叔,開講。”
解有良端著茶碗吸了一口水說:“添上。”馬勝利快執壺給他續滿。有良說:“馬勝利,你爹的棋藝就挺高的。”
馬勝利的右手停在壺把上問:“啊,不可能,沒見他下過啊?”
解有良說:“你別打岔,你那時還小,聽我慢慢道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那年可能是十八歲。有一天我去趕五蓮山大集,走到你村村頭上時,見你爹坐在一棵大柳樹下正和一個老頭下著象棋。見我和你爹說話,那個老頭站起來拍打拍打腚走了。你爹熱情地拉我坐下。兩個人重新擺開了陣勢。結果,最后,一盤下來,你爹的黑方只剩下將和一個仕,我紅方也只剩了帥和一個像。這可麻煩了,象和仕都不能過河,怎么殺啊,又都不想下和棋。”
馬勝利縮回右手,雙手扶著石幾的兩個角,頭往前伸著,口微張,兩扇板牙刺向前,激動地問:“那,咋辦,唼?”
解有良端茶碗,吸一口,把眼一瞪說:“咋辦?你爹說要不咱的仕象都可以過河拼殺一番如何?”我說:“好啊,但不許悔棋,要不我就耽誤趕集了。”這可熱鬧了,我的象撲通撲通過了河,你爹的仕也撲通撲通過來了,一場新的廝殺開始了。我象你爹,你爹仕我:我象你爹,你爹仕我,我像你爹,你爹是我……
我哧哧笑了起來,馬勝利趕緊喊停,說:“反正表叔你和我爹一輩,我也吃不了多大的虧。不過,你們這么殺確實過癮。”說完起身便走,面有不悅之色。
我哼哼一笑說:“我操,你真不裝個表叔的份兒。”
解有良又喝了一口茶,吁出一口氣說:“八竿子夠不著的個表侄,不過來算完,叫他煩死了。”
之后的十幾天里,我和解有良每每擺局。都不見馬勝利出現。
這一天上午,我正在自己的茶店里上網,馬勝利穿戴整齊地推門進來說:“董叔,我表叔叫你過去下棋。”我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電腦上的一篇小說上。馬勝利積極地到后院里把我媳婦找過來看門,過來緊拽著我的胳膊就往外走。
到了解有良店的后院,聽說他沒在家。原來是馬勝利騙我過來的。石幾上的象棋子都擺好了,一邊一個馬扎也嚴陣以待。我說:“你現在會走馬了嗎?”
“不。”馬勝利說,“你們那個走法我也會了,董叔你今天聽我一回好嗎?就用俺村的下法,不管馬子別不別腿,只要走痛快就中。”
我說:“好,都不上套路也是一樣,還怕你不成?”
這樣下果然痛快,除了不管馬別不別腿之外,其他走法還是符合規矩的,相互支炮躍馬,出車拱卒,一通硝煙戰火,一盤,兩盤……三盤,我臉上冒出了虛汗。這三盤我都輸了!
馬勝利喜形于色地站起來,刷一下甩開紙扇,伸手找我的臉呼哧呼哧地一陣猛扇。我說:“嗯,我還就是不適應你的野路子。”馬勝利說:“以后咱倆就這樣下吧,長遠下就適應了。噢,真是過癮啊。董叔我回去干活了。”說完。馬勝利以飛翔的姿勢飄走了。
從此以后,我和解有良下棋,馬勝利就不靠前,一旦解有良不在家,他就拽著我和他下。下倒不要緊,還非得用他的野路子。結果,我的正裝下法找不著感覺了。本來我比解有良略勝一籌,現在完了,可以說盤盤皆輸。我成了他兩個人的手下敗將。馬勝利好像變了個人,打扮入時起來,臉色和黃板牙都開始變白,臉面看起來也不那么嚇人了。聽解有良老婆說,最近。本鎮某村有一個大胖姑娘頻頻來找馬勝利修一輛踏板摩托車,似乎還給馬勝利做過兩頓中午飯,維修鋪里曾飛出過他和那個胖姑娘哧哧的嬉笑聲……
話語還得回到開頭,我不是正和解有良下著慢棋么,也只能和他下慢棋了,包括馬勝利。
我最近在網上研究棋譜,棋譜是弈棋高手的實戰記錄。能流傳至今的古棋譜,都堪稱名局佳作。不僅具有收藏價值,而且對于研究象棋淵源、提高棋藝水平也有重要意義和實用價值。在漫長歲月中遺留下來的棋譜,翹楚主要有北宋司馬光的《七國象戲圖》,晁利之的《廣象戲序》,南宋洪邁的《棋經論》,明代的《橘中秘》、《夢入神機》、《適情雅趣》、《棋譜秘書》、《百變象棋譜》,清代的《竹香齋》、《梅花譜》、《韜略元機》、《心武殘篇》、《百局象棋譜》等,其中流行最廣且最有成就的要算《橘中秘》、《梅花譜》、《竹香齋》。對于這些老古董,我也僅僅是走馬觀花,一知半解,現在我就用屏風馬破其中炮,再連進三兵。一番戰火紛飛后,解有良快要撐不住了。我正在春風得意之時。前屋的后門嘩啦一聲敞開了,我媳婦急慌慌奔到我跟前說:“壞了,剛才我在家賣茶葉,收了二百塊假錢。她把兩張一百元嶄新的鈔票舉到我眼前。我一把奪過來看了看果然是假幣,急問,人呢?媳婦說,向南跑了,是兩個小青年,都染著黃毛,騎著一輛大摩托車。”
“哪還不快追?”我媳婦的身后居然站著馬勝利,他吼完。隨即轉身跑了出去。我和解有良也緊跟其后竄到街上。只見馬勝利跑到他維修鋪門口,跨上一輛紅色摩托車一溜煙往南追去。有良的面包車停在門口,他急忙跳上駕駛室,扭動著鑰匙對我大喊:“快上來,快上來!”
我一下子跑過去,跳到副駕駛座上。面包車轟轟響著往南追去。一上馬路,遠遠看見馬勝利的摩托車后面煙霧飛騰,差不多像一枚貼地飛行的火箭,眨眼之間,連煙霧都看不見了。
解有良的破面包已經跑到了一百多邁,聲音震耳欲聾,我直覺得車體頃刻就會四分五裂了。我大叫道:“慢一點,慢一點,不就二百塊錢嘛?不值當得啊!”有良卻不減速,喊道:“不是錢的事,馬勝利很危險!”我說:“總之……”有良高叫:“別總什么破之了!”
追出去有三四公里的樣子,就看見遠處馬路邊歪倒著兩輛摩托車,輪子都還空轉著,三個青年扭打在一起。解有良激動萬分地喊著:“追上了,追上了,狗日的跑不掉了!老董老董我車座后面插著一根鐵管,你快抽出來。”
兩個黃毛看見我們的面包車吱的一聲來了個急剎,立馬急眼了,其中一個壓住了馬勝利,另一個跳將起來。抬起右腳照著馬勝利的左小腿猛踹了兩腳。馬勝利痛得嗷嗷大叫著滾到了一邊。兩個黃毛趁機撲向了自己的摩托車,一把扶起來,幾乎同時跳了上去,油門沒命地轟鳴著。聲音跟噴氣式飛機差不多了。此時,我和解有良剛跳下車,有良見狀急喊:“老董快給我鐵管,你救馬勝利,我去追。”我急速判斷了一下形勢,有良自己去追也沒好果子吃,再說沒有車我怎么救馬勝利?我當機立斷地一把拽住了解有良說:“別追了,先把馬勝利送醫院!”有良一遲疑,那兩個黃毛也就不見了蹤影。
在鎮醫院里,我全程陪護馬勝利治療腿傷。還好,只是左小腿骨出現一道斷裂,看來他的馬腿挺抗別的。一連住了四十五天院,馬勝利就痊愈出來了,但是走起路左腿很明顯往上一拖一拖的。大夫說一百天之內要注意,傷筋動骨一百天。過了一百天會逐漸好起來的。
出院的那天,我全部付清了醫藥費,再把馬勝利接到我家里,另外給了他一萬塊錢,好讓他繼續保養到一百天之外。馬勝利把那一萬塊錢用力扔到我茶幾上說:“董叔讓你全擔了好幾千塊醫藥費我已感激不盡了,咋好再拿你的錢,這事堅決不中,何況在柞山鎮你是我唯一的棋友呢。”馬勝利說完匆忙起身。一瘸一瘸地往外走,我趕緊跟上,并揣著錢把他送到他的維修鋪里去。
這天,我剛吃過晚飯,只聽門外刷拉刷拉過來一個人,那時,我正在和我媳婦一起看電視,馬勝利一瘸一瘸進了門口,誰也不看,就把那一萬塊錢吧嗒撇到茶幾上,一言不發,轉身走掉了。那張轉瞬消失的長臉,似乎很不好看。
這一晚我和我媳婦失眠了,兩人商議著怎么把馬勝利的事辦妥,讓他自己滿意,也別讓街坊鄰居笑話著。我說:“人家為了咱都把身體弄殘了,多少錢也買不回個好身體啊。”媳婦嘆了一口氣說:“那二百快假錢我不吱聲就好啦,真是因小失大啊。”我說:“人家肯定嫌少了,明天我給他送過去兩萬吧。”媳婦長久地沉默了,然后嚶嚶抽泣起來。不久又一聲不吭,似乎要睡了。卻忽然堅定地說:“明天你送過去兩萬吧。”我說:“好。”一旦達成共識,俺兩口子很快都睡著了。
第二天,我出去借了幾千,湊足了兩萬塊現金,揣上,來到馬勝利的摩托車維修鋪。正好,他尚無生意,我便往里面的小隔間里走。隔間里到處都是堆著的掛著的摩托車零件,靠東邊木間壁那里安著一張柞木單人床,床頭上的花枕頭上蓋著一方淡紅毛巾被。中間的空地上安了一張正方形五蓮紅石板桌,下面用什么支著看不清。唉,夠簡陋的了。我伸手拖過一個小馬扎坐在石桌旁,跟進來的馬勝利竟然不陪我坐在桌邊,自己直奔東面,偏腿坐到床沿上,臉朝向墻。由于光線很暗,覺得他的臉色很陰郁。
我是來辦正事的,話該說了還得說。但是為了讓空氣輕松一點,主題也不可太直接了。我選擇了調侃的聲調說:“馬勝利,這幾天那個修踏板摩托車的大閨女沒來找你耍?”
馬勝利不語,那張長臉如一座紫檀木雕。過了幾分鐘,我已沉不住氣。快要掏錢了。只聽“木雕”恨恨地說:“她昨天出嫁了!”接著呼通歪倒在毛巾被上,嗚嗚地大哭起來。
我異常尷尬地站起來過去勸他,怎么拉,他也不起來。當我說到錢的時候,他居然不哭了。不哭也不起來,斜臥在那里像死了一般。
我站在床頭邊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硬著頭皮自言自語:“說真的,傷害了你的身體多少錢也是買不回來的。我也就是表達一下心意罷了。可以說我對你注定虧欠終生了。這兩萬塊錢你先收下吧,以后有什么需要我還會幫你的,啊?”
他仍然沒有反應。我只好把兩沓錢放到他的身子里邊,又呆了幾秒鐘,便逃之天天了。
我回到家又緊張了半天,見馬勝利并沒有跟過來,心里逐漸感到輕松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解有良慌慌地跑過來問我:“馬勝利上哪去了?打他的電話也關機。”我說:“不知道啊。”有良說:“你過去看看。”我倆匆匆來到馬勝利的門頭,只見兩扇緊鎖的紅漆大門左邊豎著用白粉筆寫著兩行小字:暫時歇業,去搞對象。
解有良說:“他能上哪去搞?”我說:“馬走斜路象走方,誰知道啊?”
沒有誰關心馬勝利在柞山鎮的消失,只有我和解有良在下棋時偶爾提起他。這樣很快就到了臘月初上,一天晚飯后我的手機上突然來了馬勝利的電話,一接通就聽到他那仿佛來自宇宙深處的叫喚:“董叔你好,過了年準備喝我的喜酒吧,借你的錢我會逐步還上的……”
我說:“給你的就是你的了。你在哪里啊?”馬勝利說:“我在貴州談戀愛啊!”我說:“你可別買賣人口啊?”
馬勝利喊道:“我在這里打工談的,她本人愿意,她父母也同意,這你就放心吧。再就是我已經給我解有良表叔剛打過電話,反正房租還有半年期,維修鋪我還得回去開啊,”
我說:“好啊好啊,談好了別忘了開著證明回來,就等你的喜酒了。哎,你的腿不礙事了吧?”
馬勝利喊道:“好實落了董叔。我得干活了啊。再見!”
我說:“再見!”感覺他沒有聽到這倆字。把手機一關,我嘴里罵道:“我操,你的馬腿還就是硬牌的,一蹶子尥出去幾千里。”
責任編輯:劉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