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羽毛看過一種桑巴舞,在一片被推倒的棚戶區(qū)里,一個燃燒著的男人以家園廢墟為舞程線,轉腰抖臀彈動雙膝火蝴蝶一樣疾速翻飛,身上的布片隨著舞步的升降追踢一塊塊脫落,男人最終倒在殘垣斷壁間,倒下的地方醒著一副門框,門楣上還留著對聯的橫批:納福迎祥。
羽毛對舞者不能忘懷,在他活著時,她看過他快樂的桑巴舞。曾經,上下班總是從他門前過,小院里豎著一根長竹竿,竹竿上飄著一面五星紅旗,風吹日曬色褪色了,他和老婆孩子常在旗下跳舞。也見過他教鄰居跳,鄰居們叫他老七,他在那一帶很有名,全民健身中心拉丁舞大賽上得過季軍。他五十多,長胳膊長腿,頭發(fā)花白,舞起來跟蛇一樣活,笑起來跟女人一樣軟。每次,羽毛都要停下欣賞一會,認識了他,也認識了桑巴舞。給他守門的是條草狗,臘腸狗的身子,獵狗的腦袋,兩只大耳朵,身上是司空見慣的花紋,他和家人叫它楚楚。老街上還有個老虎灶,見過他在灶前打開水,滿滿的四只瓶,走起來翩翩如鶴,也如“桑巴走步”。后來,老街說拆就拆了,老房子全推了。拆遷中,老七成了“釘子戶”。
羽毛四十多歲,在金樂園小區(qū)做保潔工。是個剛落成的商住兩用小區(qū),緊挨區(qū)政府著力打造的民國文化街。六幢三十層高的大廈落落盤踞,幢幢下面泉飛蝶舞,有風過來,送來香雨。一樓大廳寬敞得能開一個中等規(guī)模的舞會。進電梯要刷卡,羽毛上班第一天就領到了卡。進電梯刷卡的感覺令她愉快,只是,她見了人總要提一個問題:“這地方以前是叫大悲庵么?”操外地口音的保安、前臺的服務員、電梯里遇到的業(yè)主竟沒有一個聽說過這地名。
羽毛曾穿越小區(qū)去六號樓后面的兩幢老樓那邊打聽,老樓周圍堆滿了建筑垃圾,間或奔跑的小狗令她想起老街的楚楚,她問的是個從老樓里出來倒垃圾的青年,小伙子聽后笑起來:“什么庵?對不起,我還真不知道?!庇鹈谑菃柋楦浇拿恳粭l街,包括文化街上的巡警,終于有人告訴她:“老地名早廢除了。金樂園就是大悲庵啊?!?/p>
四月五日,清明。花羽毛像往常一樣走進金樂園,眼前盤飛著一群火蝴蝶。事實上每次走進這個小區(qū)她都會看見這群火蝴蝶。她明白老七的冤魂又借著美好的形狀出現了,就像哈姆雷特冤死的父王愛借著美好的形狀出現,她趕緊轉了個圈,想擺脫蝶兒的糾纏,蝶們卻散了復來,圍著她翩翩,她只得連著轉圈,像從前在鄉(xiāng)下經過糞坑甩開蒼蠅那般沖出火蝴蝶的包圍,到了二號樓她停下來,盤桓在花壇前。
春光明媚。
玻璃幕墻上天光樓影。
民國文化街上陣陣車吟。
遠些是一個建筑工地,腳手架上一面紅旗迎風招展,令她想起大悲庵廢墟上的半旗。那面半旗不知是老七為老街降的。還是老街人為老七降的,半旗降下的時間沒人清楚,只有旗,脫帽而立。
旗也會開玩笑,唉,她將手中的包摟緊,聽見保安的問好,草草應了聲,幾分惶然地進了大廈。電梯口的木牌上寫著兩句提醒詞:“樓內有監(jiān)控,請勿自投落網”。
女保潔工上到八樓。放好了包,是她上班常拎的一只包,超市里的那種,里邊隱隱露出一截祭奠用的黃紙。她將黃紙塞緊了些,把包送入工具箱,開始換工作服。她的工作區(qū)域是從走廊東到走廊西,包括飲水區(qū)、垃圾區(qū)、衛(wèi)生間和辦公室靠走廊一側的玻璃墻,這層樓上是一家新搬來的報社。她為他們服務。
擦凈飲水機,燒上開水。站在窗前。看得見對面的四號樓、五號樓、六號樓以及六號樓后面幸存的老樓。陽光真好,所有的大樓都在笑,她偏從笑中聽見了哭。哦哦,人就那么走了,偏偏我就在他住過的地方日日踩著他的屋頂,哦哦,大悲庵的屋頂。
花羽毛心被老七占了,與老七說著話,手下的拖把有節(jié)奏地行進著,在形似桑巴舞的勞作中畫出一塊塊地圖,她辨得出哪一塊是自己住過的曬布營,哪一塊是老七住過的大悲庵,每一塊都似人們口語中的“扒掉的垃圾”。
地磚閃著幽明之光,走廊上彌漫著八四消毒液的氣味,不時有人到東頭來,倒紙簍,打水,去衛(wèi)生間。每當有人走過。羽毛便停下,以免弄臟了別人的鞋。從未有人與她主動說話,但是,四月五日這天;有人經過她的身旁時停了下來。
“又是這么濃的八四,”804的一位女主任,緊捂口鼻?!澳阍趺蠢鲜怯洸蛔?,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用不要用……”五指上方,兩只銅鈴。
“哦,我忘了,你八四過敏?!?/p>
“停下停下。”
“不行,物業(yè)的制度?!?/p>
“制度好破?!?/p>
“怎么破?”
“用肥皂水?!?/p>
羽毛“噗哧”一聲。忍住了冒犯。804狠狠罩了她一眼,去了洗手間。
斗爭了片刻后,羽毛回到東頭去洗拖把,撞見804從洗手間奔出來,俯在窗前大口喘氣。
“叫你不要用不要用,我只吸了一口就有氣道反應,你……”804,真實的喘息。
“對不起呀……我換潔廁靈吧?!?/p>
“潔廁靈也不能用!”
“那你叫我怎么辦,物業(yè)的制度啊?!?/p>
“又是制度,清明放假也是制度不是破了嘛!”橫橫的一嗓子。
羽毛撇了撇嘴。想了想,遞上歉意:“要緊吧?”
“怎么不要緊!”804的又一嗓子,深含委屈,上半身全探到了窗外。有所緩解后她將兩只銅鈴甩了過來,預告著睚眥必報;繼而走廊深處駭人的一響,門窗嘩啦啦啦啦……
不知道小點聲嗎。別驚醒了死去的人。
“人”字上揚,在羽毛心上拖出一條血印。
再看804室那邊,影子透過玻璃墻投射到地磚上,占去了幽明,陸續(xù)疊加的影子上來問長問短,像演皮影戲,
清明節(jié)加什么班呢,就沒有人要去看望嗎,親人都健在也該去看看革命烈士啊,再怎么掙錢總是次要的,女保潔工對著地上的皮影無聲地發(fā)表著點評。
一個姑娘踩碎地上的曖昧過來了。
姑娘優(yōu)美地擺著臀,左,右,左,右,竟也像走著那種舞步,中途還轉了個圈旋了旋手中托著的東西,在離垃圾桶幾步遠時瀟灑地一揚手,物起物落。洗手間傳出了歌聲,“我名叫伊蓮娜,一個普通的女孩,我想找到愛情。只想找到愛情……”
羽毛走近垃圾桶,在舊報紙廢稿飲料瓶快餐盒的堆積之上,斜躺著一座紙房子。她驚喜地弓下身,將紙房子撿起來捧住,猛然想起去年清明節(jié)在墓園門口聽到的一段對話。上墳人:“紙房子多少錢?”商販:“二十一個。”“這么貴啊,去年不還只要十五嗎。”“房價漲了啊!”這段話羽毛曾在不同場合聽到過,就連兒子給她的手機短信中也出現過。沒想到去年真遇上了。今年又遇見有人扔掉了房子,還是幢洋別墅。眼前的洋別墅。少說也要三十一個吧。如果想住進去,怎么也得上千萬。這幢洋別墅可真漂亮,三角形的屋頂,綠白兩色的瓦。該是琉璃瓦,短短的綠煙囪,門窗也是綠的,外墻和門廳地板是紫白兩色的條紋,貼身打底內衣那種圖案,質地該是那種大理石吧。整幢房子看著就像個夢,羽毛端詳著,真有些愛不釋手,這么好的房子,怎么舍得扔了啊。
“我名叫伊蓮娜,一個普通的女孩,我想找到愛情,只想找到愛情。”姑娘出來了,看來不是每個人都對八四過敏。
紙房子,坐到了窗臺上,沐浴著上午的陽光,與將它送上窗臺的那個女人彼此凝望。女人收回視線后繼續(xù)工作,身姿起伏。在804室門口,她又一次碰上了804,這一次804戴上了一次性口罩。
“小邱!你過來一下!”
一個姑娘清脆地應了一聲從對面門里躍出來,正是剛才扔房子的那位。
“你稿子不通過啊,題材太舊了,為拆遷跳樓上吊自焚的事太多了,我要的是新聞,是頭條,懂嗎。稿子也送遲了,如果是十天前送上來。還有點實效性。用點心好不好。
小邱怏怏地接過稿子,贏得了羽毛的同情。
你比她強,知道不該忘記舊聞?!白苑佟眱蓚€字刺疼了羽毛。她奮力一步,拖把竟上了玻璃墻。
“嗨、嗨、嗨、嗨、嗨、嗨,怎么回事啊,拖把都上墻了,瞧這股子味,不懂物業(yè)怎么招了你。”
物業(yè)為什么招我,不就因為我愿干這臟活嗎,看你牛的,不就是敢破放假的制度嗎。多大權啊?;ㄓ鹈⌒牡赜靡滦淙ゲ敛Aι系乃E,等到抹去了拖把印子,門已轟然響過,只剩下玻璃在哭泣。想摔門就摔門,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呵:花羽毛哦哦地嘆著,在心里給804打了分。
拖完整條走廊,女保潔工提著拖把回東頭去。她是知足的,能在這大廈里干活。她在這走廊上并非只能拖地,她豐滿結實,身材好看,走起來猶如健康的桑巴。幽暗的走廊因為有了她而顯得敞亮。有一個人曾看出她練過腰腿,那個人在大悲庵的旗桿下舞著舞著停下來,對她說:“進來看吧,有凳子?!彼哌M小院。“練過,是吧?!薄班?。中學時,校武術隊的?!薄澳阌谢A。”“我想學桑巴。”“我教你。”“你只教桑巴嗎?”“拉丁舞都教。”“多少錢?”“十塊,包會?!薄斑@么少啊?“怎么,你嫌少?”他笑起來。她也跟著一起笑了。
她回了回頭,沒人,便真跳了兩下,自編的拖把桑巴。到了東頭,大口地喝水,用的是空醬菜瓶子,水,涌向窗臺涌向紙房子涌向春陽涌向民國文化街涌向更遠處的偉人銅像和銅像下躺著的年輕乞丐,又從飲水者濕潤的唇中噴出,雨絲般灑在紙房子上,走廊安靜極了,飲水機偶然一響,窗前有個女子。向東而立,垂首合手,心有所系,背影傳達出隱動的思緒;身后有了一點響動,女子側身而望,于是來者看見,她的手中捧著一只紙扎。
“喲,這房子好眼熟啊?!币晃恢心昱庉?。羽毛認得,805室的。
805捧著水杯,笑容可掬?!盎◣煾到裉鞗]去上墳?為誰傷悼呀?”
羽毛臉紅了,雙手背在身后。
“我加班,今天。”
“天真好啊!花師傅是本地人嗎?”
“我是嫁到英城來的。”
“那就算英城人了。英城這些年變化真大。是吧。”
“是啊,變化大啦。哦,八年了,大悲庵,老房子,老街,楚楚……”
“你對這一帶很熟悉?”
“我家從前在曬布營住,天天從大悲庵走。”
“曬布營也拆了吧,你現在住哪呢。”
“遠了?!械罔F?!?/p>
“地鐵快?!?/p>
“是,快。”羽毛停了停,有些激動:“不就是給的少點搬的遠點嗎,有什么大不了的,干嘛非那樣,多好的一個人啊,舞跳得那么好,他是那么快活,就連上路都是跳著桑巴舞上路……”
“你在說誰?……你說的是老七?”
“你知道老七?”克制不住的驚喜和莫名的感激。
“首例為拆遷自焚的新聞人物,誰能不知道啊!對了,你剛才說跳著桑巴舞上路,我怎么不知道,說說,快說說?!?05的興奮,“知道嗎,有的人死得比鴻毛還輕,有的人死得比泰山還重,這個人究竟是可比鴻毛還是可比泰山,我一直在思考。也許,他是英雄,他為抵抗制度而死?!?/p>
“英雄?制度?”
“對。我要給他一個說法?!?/p>
“怎么給?”
“用它?!?/p>
“這是什么?”
“錄音筆?!?/p>
“錄什么?”
“你的話?!?/p>
“我?”
“說吧,沒準咱們可以為他弄個花絮?!?/p>
花絮?一個人死了,他就只能給人當作花絮?
“對不起啊,我只會掃地,不好意思了?!?/p>
805的手機在這時響起來,她寬容地笑笑拍拍羽毛,“把汽油澆在身上點著了在廢墟上跳舞還是桑巴舞這么大新聞我們能不知道,你是在虛構吧,你看過桑巴舞嗎花師傅……喂喂什么,城市發(fā)展雜志,對不起我不需要評職稱發(fā)論文……”
女保潔工站在窗前??扌Σ坏?。所幸先前那個可愛的姑娘又過來了。
“我名叫伊蓮娜,一個普通的女孩……”姑娘這一次在洗手間待了很久,出來時瘸著腿。
“邱記者。”
“花師傅,有事?”
“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p>
小邱愣了愣,咯咯大笑:“你怎么也會這句話呀,他第一次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一句,現在人人都會這一句,沒想到你這個歲數也會這一句,啊喲笑死我了這一句……吔,花師傅,我的房子怎么在這里?”
“你扔了?!?/p>
“你撿了?”
“多好的房子。”
“死人才住紙房子。”
“買的?”
“做的。我生日那天他做的。”
“做的?還是生日禮物。”
“有這么送人生日禮物的嗎,你說?!?/p>
“他疼你。”
“可惜沒那能耐,有本事送我一幢真房子?!?/p>
“好人。別把他也扔了?!?/p>
“……”
“你在大悲庵住過嗎?”
“什么庵?”
“真像,太像了。”
“像什么啊?”
“你像一面紅旗?!?/p>
“啊?”又是一愣,咯咯大笑的小邱。
小邱還在笑,羽毛卻已經走開了,拿著被遺棄的房子,人的居留之所,生死兩需。
在工作間,她吃帶來的午飯。工作間緊挨洗手間,里邊奇怪地裸露著一些黑色水管,水管彎彎曲曲蛇一樣盤住了大半個屋子,雜物與工具箱被叼于其中,工具箱上面是另一番景象,一面粉色小鏡子占去了半個臺面,鏡子旁邊是一只醬菜瓶,瓶子旁邊,是那座紙房子。
飯后,羽毛去洗了碗?;氐焦ぷ鏖g,她從包里取出那迭黃紙,對著它發(fā)了一會愣,重又塞好,拎起包出了工作間。鎖門前她伸回手,拿上了那座紙房子。
一樓大廳,安靜極了,總臺無人,門口保安也不在崗。花羽毛在大廳里兜著圈,慢慢出了大廳,在花壇前東張西望,她想找一個合適的地方,把自己這一天的心安放。火蝴蝶欣然涌來撲打著她的面頰,扇起四月的清香。花壇前漸漸升起了煙霧。保安趕到時,女保潔工面前燃燒著最后一點黃紙,保安用力跺了兩下腳,紛揚的紙灰瞇了他的眼睛,他想起今天是清明節(jié)。
這天傍晚,羽毛從八樓下來,電梯里擠滿了疲憊不堪的人。她瞅見了804和805,她倆比白天看到時老了點。小邱在電梯下到六樓時與一個男子跨了進來,臉上藏著拾而復得的幸福。電梯在一樓停穩(wěn),業(yè)主們魚貫而出,小邱柔軟地擺了擺尾巴對著身后的花師傅道了聲“走哇”,便游出了電梯。花師傅并沒跟著她走出電梯。電梯載著她重又上行,很快到了大廈頂端。
藍瑩瑩的光,滿地都是星星。哦,我好想飛啊。英城,我看見你了,藍光盡頭才是我家吧。哪顆星星是你呢,七老師。在我心里,你是跳著舞走的,不管什么時候想起你,你都跳著舞,跟火在一起。你為房子死了,我為房子活著,活著多好哇。今晚,我想跟你跳個舞,跳桑巴舞。來,七老師。
羽毛跳起來,與想象中的老七。升降追踢,盤旋翻飛,如此靈活,有幾個動作再現了走廊上拖地的情狀和昔日小院旗桿下師生共舞的情景。此時萬家燈火,不遠處的民國文化街星星穿梭,人民大會堂門前張燈結彩,黃牛們在兜售文藝晚會的票子,誰也不知道大廈頂層有人在跳舞。一位夜晚要在電話亭過夜的乞丐在街邊木椅上高聲用方言摹仿著白天聽到的一段市聲:“老鼠藥,老鼠粘板粘老鼠,老鼠夾子老鼠籠子,萬能膠,蟑螂藥。”這是曾經活躍在這一帶的買賣人的吆喝聲。
羽毛跳著與老七、與這大廈的告別舞,明天她將會去哪兒?
責任編輯:劉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