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的一只奶子,又火火地疼痛起來。開始像有一只小蟲子在里面鉆來鉆去,拱得她難受,又疼又癢。用手一捏,硬硬的一個東西在里面,像是一個沒有熟透的杏兒。天哪,是有個蟲子在里面咬著那杏兒嗎?別咬那杏兒,那是俺的心俺的肉哩!有時候疼得她汗珠子從頭上冒出來,黃黃粘粘的,黃豆粒兒大一個。金燦燦地泛著光。她就恨不得伸手進去掏出那顆杏兒來。可是手伸不進去,只能打外面輕輕地撫摸。不能忍了,不能忍了。那回大兒子過來送飯,他便跟大兒子說了,她說:“娃呀,娘的奶子里有個疙瘩。”
疙瘩?大兒子放下碗筷兒,嗯了一聲。
她不言語了,大兒子便走了。她想翻身起來,她動作很慢。抖著披上了衫子。人老了胳膊肘子像是生了銹,硬硬地彎不得。她伸了幾伸,才算把胳膊伸到袖子里面去了。然后同樣艱難地穿上了褲子。在骨頭節子“咯咯嘣嘣”一陣亂響聲中,她歪歪斜斜地下了地。走了兩步。蹲下來,她嘆了一口氣,真是老了,蹲下就像是起不來了一樣。過了一會兒,腳上濕濕地上也濕濕了。怎么了?她原記得這兒有一個尿盆兒的,每夜她都把尿盆兒從外面撿回來,放在這兒,可是昨天晚上臨睡的時候忘了撿。她是把這事兒給忘啦,徹底忘啦。天哩,俺尿到地上啦,俺尿到地上啦。
后來,奶子疼得是更厲害了,疼得她恨不能拿來刀子自己將那塊贅肉割了喂狗。她每個晚上都使手輕輕地撫摸著它,有一個晚上那杏兒忽然沒有了,杏兒找不到了。一陣陣鉆心的痛讓她感覺杏兒是爛掉了。那蟲子越長越大,現在長成一條蛇。在她的奶子里面盤成一個砣兒,開始咬她的肉了。三兒子過來送飯的時候,他便給三兒子說了。她說:“你跟兩個哥還有姐說說這事兒吧。”
第二天,三個兒子還有一個女兒都來了。她聽見他們在隔壁的屋子里說話,過了幾天他們帶她去了一趟縣上,去縣上是大兒家的孩娃——她的大孫子開著農用三輪車去的,油是女婿家給加的。醫生檢查以后讓大兒子進了一個屋兒,進屋以后就老等不出來。出來以后大兒子的臉就灰了,灰了以后他就說:“娘你沒什么事兒,放心吧,吃了藥包好。”
一輪蒼白的月亮從村莊東邊暮色蒼茫的原野上升起來,爬進她泛著藍光的冷冰冰的窗子,她的窗臺上便像是撒了一層細軟的白沙。這月亮干巴巴如同一張焦脆的白紙,又如同一張風干了的餅子,似乎讓人使手指頭一戳便會嘩啦碎了。她感到村子里彌漫的水氣愈加厚重了,都染上了月亮那種蒼白的顏色。遠遠的地平線上穿過一陣咕咕嚕嚕的響聲,接著是一聲長鳴,像是東邊兒屠戶家里黎明時分豬們挨刀時的慘叫。她知道,是有一輛火車正在遠處呼嘯而過。這個點兒是下半夜了,應該是夜里兩點半左右,這幾十年來幾乎從沒變過。從前每到這個時候她都會坐起來,給大兒子掖掖被角兒,唉,這孩子睡相總是不好。然后看看二兒子,這孩子剛才說了夢話,不知跟誰爭吵,氣勢洶洶。她瞅了他一眼,小家伙這會兒睡得正香哩。她便淡淡地笑了一下。最小的家伙兒睡得不沉,這時哼哼著翻了一個身兒。她說:“小三兒,起來尿一個再睡,起來尿一個?”小家伙閉著眼睛讓他扶著下床撒了個尿,又上床睡下了。他再檢查一遍他們的被子,沒有誰的腿兒露在外面。也沒有誰的胳膊伸出被外,這才放心地躺下,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想想這些,都是三十年前的事兒啦。
從窗子往外望去,樹梢子很高,高得都賽過天啦。一顆小星兒掛在樹梢頂端,凍得瑟瑟發抖。村子里的氣氛平淡得很,安詳得很。貓們在月光下悠閑地踱步,腳掌上柔軟的肉墊兒落在地上,發出沙沙沙的細膩響動。狗們在窩里睡得很沉,時不時弄出幾下粗魯的鼾聲。圈里的雞鴨全部緘口默語,有幾只醒著的,也只是在那兒瞪著眼睛,像是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兒。窗臺下枯萎的衰草和焦黃的楊柳落葉吱吱地吸著夜氣里的汁水兒,發出喘息般的響動。
她站起身,一步步往床邊兒上移動,然后慢慢地坐在上邊兒,可是剛坐上去。身子就輕飄飄地歪倒了。她記得床席下面有一個布包兒,包里面沒有啥寶貴的東西,是她年輕時候的一個花帕子,她伸了伸手,想把帕子從席子底下抽出來,但是身子硬硬地不能動。她不止一次想,拿出那帕子往頭上臉上一蓋,往床上直挺挺一躺,便撒手去了。等明兒孩娃們進來時,看見她躺在被子里面,頭上頂著紅鮮鮮的帕子,他們會笑話她嗎?老大老兒老三跟他們的媳婦兒、孩娃兒。都過來圍成團兒瞅她,瞅一會兒,忙碌著給她穿青色的壽衣。壽衣是新嶄嶄,穿上精神著哩!深青的布料兒滾著黑邊兒,用手往上面一摸,滑溜溜的,就不舍得撒手了。多好的布料子啊,多好的針線啊!她撫摸著就想穿起來試一試。大兒媳婦就把那衣裳收了回去,疊了疊說:“娘,這是我們三家合伙兒給你做的,你看好了。”大兒媳婦把那衣裳壓到床席底下,壓到那兒以后就出去了。她想著那衣服就放不下了,多好的衣裳啊!她真想穿到身上,天天穿著,然后到大街上一站,跟街坊鄰居老太太們說說話兒。多好,闊得很,闊得像是過年樣兒了。他們一定會罵我這老婆子啦,你呀你個老東西,你是老來俏嗎?你是老來俏嗎?俏什么俏?俺還要頭上頂上一件兒紅帕子哩。頂上紅帕子就更俏了,就更像是一個小媳婦了,
想想她又羞愧得不行。你個七十多歲的老東西了,你什么沒有穿過?什么沒有見過?你眼饞著穿這衣服干啥哩?你還是三歲的孩娃嗎?盼著穿新衣裳?
可是死了,死了就能穿啦!俺穿戴整齊往床上一躺,就那么一躺,俺就去了。大兒目光呆滯,猶如魚類的眼睛。二兒嘴巴大張著,這孩娃還是黑瘦黑瘦的,他皺一皺短促的鼻梁,哭起來了。閨女是從外面且哭且進,終于跌跌撞撞進了屋子,撲到俺的床前,扒著俺的床頭。一群街坊鄰居也擠進來了,面如荒涼的沙漠。陽光照進窗子,照著看熱鬧的幾個小媳婦一張張明媚的面孑L,也照著俺一張打著褶子的蒼白的面孔。這時候大兒子從管事兒的人手中接過來一張黃裱紙,仔仔細細地蓋在俺的臉上,蓋得俺的臉不露一點兒縫隙。俺便看不見了這些人,看不見了陽光,俺啥也看不見了……
2
她又困難地坐起來,把雙手夾在兩個腿彎子里,下巴放在尖削的膝蓋上,膝蓋硬硬的如同一把刀。
她感到那條蛇又在活動了,在她的奶子里盤旋了幾圈兒,嗤嗤地吐著芯子。然后從乳房里鉆出來,在她的身體里面哧溜哧溜地跑著。一會兒跑到喉嚨里,一會兒跑到肚子里,一會兒又跑到腿肚子上去了。它身子光滑潔白,在她的身體里面隨心所欲地滑動。唧唧叫著,這兒咬咬,那兒啄啄。這東西是饞了哩,吃酸杏兒吃得饞了,饞得不行。可是她的身子里面空了,再沒有什么好吃的。就是這該死的蛇的緣故,讓她整日里也饞得要命。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俺這些天是饞了哩,打從有下這個病就饞了。
那天大兒端著碗給俺送飯,大碗里是一碗面湯,小碗里是一捏子咸菜,外加一個干巴巴的饅頭。俺不想整日啃這硬饅頭蛋子,軟軟的面包俺想吃一口兒哩。人老了,不能跟孩娃在一個桌兒上吃飯了,家里從早就是這樣兒,三個兒子輪流給老人送飯。可是咋就沒有一個人兒送點兒香噴噴軟乎乎的東西出來呢?大兒子家開著經銷點,點里貨架子上擺得滿滿的。黃乎乎,油洪洪。大兒家的孩娃,她的二孫子,不管軟的硬的黃的綠的,抓過來就吃。大兒子看了只是在那兒笑,也不管。硬的俺咬不動了,俺想吃幾口兒軟的哩。軟乎乎的面包、雞蛋糕,往嘴里一放,不用使勁兒,口水一浸便化啦。呵呵,美呢!她咽下幾口唾沫,又開始罵自己了。你呀你,你個死東西,你眼饞個孩娃啦,你想跟自己的孫孫搶著吃嗎?孩娃是啥樣兒的嘴兒,你是啥樣兒的嘴兒?孩娃那嫩嘟嘟的小嘴兒,嫩得花苞一樣。你個老嘴巴干癟得賽過干棗兒。難看得像個雞腚眼兒啦!你能跟孩娃比嗎?還想吃幾口兒好的?還想吃幾口兒嫩的哩!別想啦。做夢去吧!你吃了也是糟蹋東西,糟蹋東西老天爺知道了要罰你呢!
罷了。罷了,不吃雞蛋糕了。可是俺想吃兩口肉哩。俺年輕時有一回在人家喜筵上,一口氣吃過五塊肥豬肉。現如今咋不能吃?更何況俺肚子里面養著一條蛇哩。大肉用火爛爛地一燉,燉得稀溜溜、軟乎乎。呵,往嘴巴里一啖,油便從嘴角兒淌下來啦。
那天女兒來了,老太太實在是忍不過,肚子里面長手了。便厚了臉皮,跟女兒說娘想吃點兒肉哩。女兒說好好好,俺這就去給你買。
女兒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她自己的女兒前幾天也出嫁了。這個地方新女婿走親戚是講究提大肉的,前幾天女婿來看她。幾乎提了半個豬身子來。正好這陣子家里冰箱里面放著許多豬肉,女兒便回家割了一斤來了。
女兒提著一斤豬肉正朝娘家趕,她大腳丫子甩起來,走得很快。到了娘家的時候,她大兄弟正在門口給牛拌草。牛見了這婦女,哞地一聲叫喚。屋里老太太聽見牛叫,便知道閨女來了,閨女買下肉啦。其實她早就聞見豬肉略帶點兒腥膻的香味兒了。她聽著女兒的腳步聲,女兒的腳步堅實,就跟她年輕時一樣。簡直沒有一星一點兒的兩樣。這時候她又聽見一個孩子的聲音:“伯伯,姑姑買下肉了,肉!”
她的臉便一沉,聽出是二兒家孩娃的聲音。這娃子人小鬼大,這話里頭有話,這一嗓子就沒安什么好心。她靜靜地聽著外面的動靜,女兒的腳步停下了,停下了。接著她聽到女兒跟大兒子說話,兩個人話里邊都沒有提到肉。最后大兒子說:“姐,你可好久沒來了,這回在俺家吃飯。”,
老大這話里邊有鬼哩,你看看——老太太在屋子里想著——今天明明是該老三家給她送飯,當初商量好了,老人在誰家吃飯,來了親戚就也到誰家吃飯,而且兄弟三個全家老小都到那兒去吃飯。圖個熱鬧喜慶不是嗎?作為補償,帶來的禮物呢,也歸了誰家。這老大你是裝什么糊涂人兒哩?裝什么糊涂人兒哩?
這時候老人又聽外面說:“咱娘在哪家吃飯?”
她聽出是女兒的聲音,呵呵,女兒不是糊涂人兒哩。
“老三家,唉……啥不一樣?你久不來,就和娘一起跟我們吃。”老大堅持道。
“我跟老三家說好了在他家吃哩,你們也都去吧。”老太太聽到女兒這樣說。說完就聽到女兒的腳步一聲聲遠了,她聽出女兒是穿過過道兒,打那棵洋槐樹下拐了個彎兒,先到老三家里去了。老太太的耳朵像是長了腳一樣,就這樣跟著女兒走,進了老三的屋兒。老三家媳婦正在家里洗著衣裳,看見姐姐來了便上來接,讓姐姐坐在電扇底下。那塊肉就穩穩當當地擺在老三家飯桌子上了。
吃飯的時候,老太太也被強扶著站起來。女兒問娘你感覺咋樣,她說好得很哩,今天好得很。她到了老三家的時候,兒女們孫兒孫女們都已經落座了。圍了一大圈兒,連貓兒也來湊熱鬧。老太太嗅著一桌子的飯菜,口水都要淌下來了。
大家吃到一半兒,二兒子家的孩娃忽然道,“我就說看見姑姑提了肉來了!”
話沒說完,他便忽然叫了一聲。
老二媳婦說:“凳子夾了他的腚了。”
這孩娃卻是忿忿不平地說:“分明是你扭了我。”說完擺脫娘跑出去了。
吃完飯說了一陣子話,人便散去了。老太太還在堂屋里坐著。樣子有些呆。她嗅出隔壁屋子里那塊肉還沒有動,這事兒準哩,不用看閉著眼睛就知道是這樣,那一斤豬肉還在案板上放著。不一會兒就得到了證明,因為老二家的孩娃,她的那個孫子又在院子里吵著要去吃肉,老二便大聲的呵斥他。女兒進到屋里來了,牽著娘的手,說些閑話兒。這時候外面那個討厭的孩娃又跑了進來,大聲地叫道:“我要吃肉!”
話沒說完就讓趕進來的老二一巴掌打在嘴上,老二扯著淚汪汪的孩娃,跟姐姐說:“娃子不懂事兒,凈瞎嚷嚷哩。”
老二媳婦憤憤地拉過孩娃兒,朝著老二:“有話好好說,打什么孩子?”
這時候老太太就看見老二湊了過來,在桌子的一角兒坐了,坐下來摸出一支煙,點上在那兒抽。臉上做著愁苦的表情。老太太便知道這孩子心里又在琢磨什么壞主意哩,這東西現如今是一肚子的壞水兒啦。就見這個時候老二清了清嗓子:“姐,聽說你稱來了肉?”
“不多,給咱娘割了一斤肉。”
“那么這肉為啥提到老三家來了?從前你到這兒來看娘,逢到該在我家管飯的時候兒,你可沒有提過肉。”
“是我,是我個老婆子饞嘴啦,是我饞啦!”老太太叫道。
“娘,這可不公道。”老二憤憤地說,
“咋不公道?從前是咋說的,你忘啦?”老三家媳婦不甘示弱:“從前不是說好了的?看娘時,在誰家吃飯,禮物就歸誰家收?”
娘也,都怪我這個死老婆子行了吧?都怪我這個死老婆子長一張饞嘴。給兒女們惹下麻煩來了!
“就是么,大哥,從前說這話時,你也是在的呀?”老三從墻根邊站了起來,“從前的話不算數啦?”
“咋不算數?可是從前說過的是禮物,沒說肉的事兒。肉跟禮物是一樣的嗎?”老二朝老大那邊站了站,“這肉這樣處理就是不公道。”
老太太用拐杖敲著地說:“真是作孽呀!肉是你姐割來給我這個瞎老婆子的,我還沒有吃上,你們就這樣。”她拐杖敲在貓碗上,貓碗被她打翻了,貓嘶叫了一聲,跑了。
“誰家還缺這一斤肉嗎?誰要是嘴饞想吃這塊肉,讓他爛了舌頭去,”老大說,“不為肉,咱是為個說法。”
“這肉可是給娘吃的。”老三家媳婦說,“娘是在這里吃飯,不送到這兒,娘咋能吃上?”
不能看啦,不能聽啦,吵成了一窩豬啦。老人跟女兒悄悄說讓我回去吧,回去吧。女兒扶著她,又回到自己的小屋。她往床上一坐,汗便從臉上咕嚕咕嚕地淌下來了。汗粘呼呼的,摸在手里冰涼。女兒說娘你咽了吧,睏就閉上眼睛睡會兒吧。睡吧睡吧,她也念叨著,最好睡著了就再也別醒過來,就這樣平平靜靜安心地睡死過去吧。
解了一個手兒,她不咽了,不咽就在那里想事兒。就想起這件事兒來了。那肉夜里她就吃到了,肉軟乎乎,女兒親自給她燉的。燉了好幾個時辰,燉肉的香氣飄到空中,引誘得村里的狗子都瘋叫起來,這些狗子也想來嘗一口兒了。她緊緊抱住燒紅的肉鍋,肉鍋在她的懷里吱吱冒著白煙兒。那豬肉的香氣跟她的胳膊焦糊的氣味兒混合在一起,她貪婪地啖著軟乎乎的肉兒,一塊、兩塊、三塊……一共吃了十六塊。她吃飽了,她還是沒有吃夠,便伸出筷子到湯里去撈,撈來撈去就剩下一條豬皮了。豬皮在湯里滾著,通紅。她用筷子輕輕地挑起來,緩緩地放到嘴里,豬皮發出成成的味道兒。這時候她就醒了,口里咀嚼著一根陳年的褲腰帶,褲腰帶上沾滿了她的口水。
3
月亮偏到窗子那邊去了,窗子里邊的光線暗下來,讓人的心也灰下來,沉下來。外面的空氣依然濕淋淋的。村莊里向外膨脹著非煙非霧的氣體,氣體一直上升,把所有的房屋罩進下邊。村東頭兒有一棵高大的洋槐樹。樹影兒婆娑,龐大的枝葉如同一把巨傘。有一只通紅的天牛在那上面瑟縮著。輕輕地往上爬,如同鋼絲一樣纖細堅硬的爪子跟枝干摩擦,發出吱吱的響聲。它如同探險家一樣一直爬到洋槐樹的猛稍,趴在最高最細的一根枝條上,跟著風蕩秋千。洋槐樹下有一堆亂糟糟的柴火堆,柴火堆里面安靜地住著幾只布丟丟鳥,鳥兒這時忽然醒來了,朝著月亮跟藍瑩瑩的天空噪叫,吵得老太太睡不沉。
這時候她就聽到遠處有誰家在放炮,啪啪、啪啪啪啪……輕輕的,但是聽得仔細。她躺在床上輕輕地一笑,想翻一個身兒,但是沒有成功。她心里說,這是誰家孩子在娶親了。紅彤彤的彩車就停在門口,孩娃穿戴整齊,家里爹媽都忙活著。女方家里姑娘正焦急地等著盤頭,盤好頭,就該坐上彩車轟轟烈烈地朝小伙子家里出發啦。呵呵。你個死老太婆,你義想起你自個兒了嗎?老太太罵著自己,不害羞哩。黑暗里臉便燙了,那時候是個啥樣子哩?穿著黃褲黃襖,頭上就是頂著那個手帕,被自己的男子寬實的背像扛糧食袋子一樣扛到了家。那背穩穩當當如牛,讓她常常懷念。男人放下她就說下一句話,說你要是一袋子糧食就好啦。她就“噗哧”一笑,說不僅不是糧食,還是個糟蹋糧食的主兒哩。那時候他們活得艱難,有了幾個孩娃后生活就更加緊巴。可那時候啥病也沒有,哪兒也不疼不癢。一對奶子繃繃硬,男人當時就開玩笑說硬得像一對腚幫兒哩。老大啃了老二啃,老二還沒啃夠,就被老三搶過來了。三個身強體壯的兒子輪流霸占著兩個奶子,女兒常常餓得“嗷嗷”叫。那時候她就想,人若是像豬一樣長著一溜兒奶就好啦。他們貪婪地捧著她大大的奶子,像是捧著一個神奇的吃也吃不完的西瓜。
她想起老三小時候吃西瓜的情景,這家伙一拳頭就將西瓜捶爛,用手抓著瓜瓤兒,舉起拳頭放在嘴上,仰起臉來貪婪地接手里淌下來的汁水兒。西瓜瓤子讓他在手里抓得吱吱響,汁水便全部淌進這家伙的嘴巴里。手里的西瓜便像風干的絲瓜瓤子了。小三兒松開手,一揚胳膊,“日”地一聲將它擲得好遠。
這滾圓的奶子現在卻不爭氣地疼痛難忍起來了,真是沒有想到啊,真是沒有想到啊。
她的藥已經吃完了,可是孩娃們哪個也沒說給她再買些的事兒。她感到肚子里那條蛇又活動起來了。從前吃下的那些藥讓它好幾天都不舒服,現在騰出空兒來了。它報復似的在她的奶子里頭更加不老實了。它是一條花蛇。通體紅彤彤的透亮,眼睛青里透綠,一閃一閃的。它在奶子里面懶懶地睡了一覺兒,現在醒來了,精神得很,眼睛左顧右盼,開始活動了。它身子光滑如同綢緞,從她的心邊兒滑過,涼颼颼的。它的尾巴輕輕掃了一下她的胃,啪的一聲打在她的肝兒上,肝兒上便留下一道兒紅彤彤的印子。
它昂著頭往上爬了,三角形的頭顱靠近她的喉嚨,在那里吱吱地吸氣兒。她便咳嗽了一聲,那東西震動了一下,像一條魚一樣靈活地調轉身子。埋頭朝下邊去了。
4
她的手又摸到了褂子角兒一個硬硬的東西,硬得硌手。這個東西被包在一個小布塊兒里,牢牢地縫在她的褂里子上,褂子她就貼身子穿著,平時誰也發現不了。打半年前老伴兒死了之后,這個東西便縫在這里了。老東西以前硬朗得很,可是一年前打外面提了一桶水回來,臉上黃豆粒兒大的汗珠子就淌下來了,像現在自己淌的一樣。她開始還沒相信老東西會怎樣,他低著頭,背對著她。她便說:“老東西你干啥哩?你個老東西提一桶水就裝形兒啦?”喊了兩聲他還是沒有動靜,她就慌了,往前邊走了幾步。就看見他頭發絲子里面冒出來的汗珠子。她輕輕碰了他一下,他竟然哼哼著倒了。
后來到醫院里面一查,才知道老東西是壞了,肝兒爛了,肺爛了,脾胃也爛了。肚子里面沒有了一個好地方,隔著肚皮都能聞見里面的臭味兒啦。拿了些藥就回來了,那時候老東西就是想吃些好東西兒,最想吃的就是軟呼呼的方便面,挑在筷子上,一彈一彈的像一根根彈簧哩。放到嘴巴里面使勁兒一吸,涼颼颼的像條光滑的緞子一樣就滑到腹腔里去了,老東西沒了事兒就看大兒子家的孩娃蹲那里吃方便面。那孩娃兒吃著方便面,手里還拿著一根火腿兒,吃一口方便面啃一口火腿。老東西當時就眼饞得淌口水。她當時看了就罵,說:“你個老東西,你是老糊涂了嗎?”那是你的孫孫哩,你眼饞你的孫孫嗎?老東西哼哼著要她領他去拉屎,拉完以后一看她知道完了,完了。老東西的腚上長了蛆了,老東西是全身沒有個好地方了。
就是在那一天的夜晚,睡夢里她覺得讓人推了一把,睜眼一瞅老頭子側著身子推她哩。咋啦?咋?你個老東西又睡不著啦?老東西就慢慢地在黑暗里摸索,摸來摸去,粗糙如同雞爪子一樣的手指頭劃拉著衣裳,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你想干啥,干啥?說話哩?說話哩?他不說話,她便知道有事兒,拉開了電燈。這時候她看見他把手伸進襖大襟兒里面去了,摸索了一陣子。她便明白啥事兒了,她便明白了。那襖的大襟兒里面,用布兜兒縫了三百塊錢在里面的,老東西是惦記著那點兒東西了。她便伸手要去幫他,這時候他已經摸著了那東西。揪住以后使勁兒一拉,撕啦一下,線全斷啦,他把錢攥在手里,使勁兒往她的手里一按,道:
“花去吧……”
說完后就那樣在那里喘氣,氣息如同游絲,飄飄蕩蕩。她便明白了,老東西知道,他死了以后她在兒女們那兒也是沒個好過兒,便事先把錢安排給她啦。這是老兩口兒省吃儉用留下的唯一一點兒積蓄啦,他留著給她養老了。
沒過三天,老東西就去了。
是想俺啦你個老東西?才過半年,俺就成了你啦,俺口里也看什么想吃什么了。她摸著這三百元錢。俺一分也沒花哩,俺替你留著。為啥?你個糊涂的老東西,咱們撒手去了,咋能不給孩子們留下點兒東西哩?你說讓俺花,俺咋能花出去了呢?她輕輕撫摸著這布包兒,心里稍微踏實些了。不都是講究個遺產嗎?一個老人兒嘩啦死了,一分錢沒有留下,這不是讓人指著鼻子罵嗎?這樣兒子們也要讓兒媳婦戳脊梁骨啊。她攢下了。沒多有少哩。
老太太躺在床上,又想起老頭子從襖上扯下布包的那個夜晚,她知道自己也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她輕輕撫摸著這個東西,硬實實的。她也摸索著把手伸進衣服里面去,摸索著,用力地抓住,使勁兒往下一扯。手指頭累得難受,可是繩兒還是沒斷。她又一使勁兒,線斷了。焦黃粘稠的汗水從臉上流到她的嘴巴里去了,她用舌頭舔了舔,苦苦的味道,是苦膽里面兒淌出來的液體了。她的腦子里面似乎有空瓶的鳴聲。她順手從床頭上拉過來一頂老頭子從前戴過的帽子,手指頭無力地一松,她聽到錢落到帽子里去了。
月亮是全部落下去了,窗子一片漆黑,黑得堅硬無比,黑得攪不動,黑得用手能觸摸得清楚。她聽到一只烏鴉坐在遠處的洋槐樹上,“沙”地叫了一聲,拉下一粒兒鳥屎,鳥屎輕飄飄的,在夜幕里拖著白色的尾巴。她抱著被子,被子半冷半熱。她把那一支火辣辣的奶子放在冷的被角兒冰著,她感到舒服了許多。她感到身體里邊的那條蛇又在輕輕地伸縮著身子,直起身子在她的肚子里上下穿行,啃啃她的胃,咬咬她的肝兒。大粒兒的汗珠子從她的頭上又淌了下來,把被子全弄濕了。奶子被她壓在自己的身子底下,像是一個爛果子,她感到它化了,化成了一股股的水兒。水兒淌干凈以后,一條手指頭粗的蛇就慢悠悠地爬了出來,在屋子里頭化成一股煙兒,就不見了,她的奶子那兒就出現了一個碗口的疤。遠處的田野里,柳枝兒像面條兒一樣掛在一棵棵樹上,樹的枝頭掛滿一個個面包。像是盛開的花朵,一朵、兩朵……金燦燦、油乎乎,在那里瘋狂地旋轉。像是一個個旋轉的風車。
責任編輯:劉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