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搜索枯腸,沒有比這再早的記憶。那么,我的童年就從這開始吧!
七月還是八月呢?單憑記憶中那白亮得晃眼睛的太陽和不知疲倦地聒噪著的知了是不能確定的。但是,家前屋后長得密密實實的麻已經被父親割下、捆好、丟在了園溝里。并且空氣中已有漚麻的酸臭味悄然地彌散。那大概是八月無疑了。
少了遮擋,視野自是開闊。風的步履也變得輕捷。可是,我們的“貓貓”要躲向哪里呢?家里的那點地方——門后面。床底下,甚至泥甕里,早已不是秘密所在了。只有躲在麻棵里,聽著找的人跑來跑去的腳步聲,自己屏住呼吸把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期待著一種結果,那才夠刺激。
小孩子的憂傷像夏天里偶爾飄過的烏云很快的就散了。新的樂趣源源不斷地被開發。那片地里散落著的麻果便是開發的項目之一。麻果瓶蓋大小,圓的,里面躲著黑色的種子。我們在意的是邊緣均勻的排列著的尖尖的小角。用力地在腦門上摁一下,便留下一個印章樣的印記。本沒有什么可笑,可我們卻樂此不疲。后來擴展到腮幫子上、膀子上、肚皮上,大大小小地重疊著,光溜溜的皮膚非要弄得像麻子一樣的坑坑洼洼才高興。
在墑上的麥秸桿上尋蟬蛻也是樂趣之一。土坯墻容易遭雨剝落,用光滑的麥秸稈一層層地從墻檐披到墻根,雨水順著麥稈滑落,便可起到護墻的作用。知了什么時候躲在那里。怎樣地完成蛻變,我們并不知道。但那一個個晶瑩透亮的殼伏在麥稈上,像真的一樣,是要常常引起我們的好奇和遐想的。拿的時候。它的腹足還緊緊地抓著麥秸,須得小心,方不會折斷。如果得著一只觸角、復眼、小翅與腹足都齊全的蟬蛻。那是很以為自豪的事。后來聽說它散風熱、利咽喉,是很好的中藥材,便更是寶貝似的把它交給大人們,等積累到一定數量去換錢。
可是母親并不允許我們在房前屋后瘋跑,因為夏天多是赤著腳的,那麻根的被刀割后的截面尖尖的,倘若刺到腳心,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可是不瘋跑,我們一顆好奇的童心要去哪兒安放呢?況且。麻簽刺到腳心究竟是個什么狀況。沒有見過,無從想象,也就無所畏懼!不過是背著母親罷了。
在那樣的一個午后,麻簽是怎樣從我的腳心戳到腳踝,是否有著撕心裂肺的疼痛,亦或疼到麻木反而不覺,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二姐邊喊著“媽媽,不好了,小五子的腳被戳到了”邊往家跑,喊聲里分明夾著哭腔。等到母親驚慌失措地從家里出來,我也提著鮮血淋漓的右腳,用左腳一跳一跳地到了門口。母親看到一路的足跡,估計是嚇傻了,只知道摟著我哭,不住聲的說,這怎么得了!這怎么得了!倒是大姐還清醒,趕緊從晾衣繩上扯過一條毛巾,把我的右腳結結實實的捆了起來。我倒還鎮靜,一邊用臟兮兮的手抹著母親臉上的淚,一邊安慰:“媽媽。你別哭了!我不疼。”就是這句話得了母親二十幾年的夸,直到她病重前也還沒忘,說我從小就乖巧,知道疼人。那一年,我五歲。
去鄉上的醫院縫了針回來,我就成了不折不扣的病號,享受著各種優待。好吃的盡著我,好玩的也盡著我。連兩歲的妹妹也要讓著我的。鄰居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也要讓小蓮香小蘭子們先送一點給我嘗嘗的(她們競也毫無怨言)。雖然那不過是一些漂了幾根根韭菜葉的面疙瘩而已。
那時我突然覺得,生病原來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等到拆了線又能下地瘋跑的時候竟有一些悵然若失。
2
翻過夏天,就是秋了。老家人說,新秋如年呢。可不是嗎?那黃燦燦的稻子、紅皮的山芋、圓鼓鼓的豆子歸了倉后,隊長那“各家各戶帶笆斗分糧食了”的喊聲比新年的鞭炮聲還要喜慶。
天空變得高遠,潔凈,也藍。早晚的風吹在身上涼爽一些,可中午的陽光依舊帶著響,滋滋地打在小草上、樹葉上、還有葵花的圓臉上。葵花整齊地排列在菜園的四周,像極了守衛的哨兵。而我并不希望它們就這樣一直地站著,總希望它們快點成熟。吃到噴香的炒瓜子那當然是期盼之一,更重要的是二哥答應我,要用葵花的“頭”給我做個“獨輪車”。
產生這個“理想”源于張家小二子。去年收葵花的時候,他家收的遲一些。有一天,他居然弓著腰推著一個什么東西飛快的從我家的門前跑過,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仿佛是那個東西滾動時發出的嘯叫聲。我的目光完全被那個東西吸引,等他回頭時便討好著讓他給我瞧瞧。他不理睬繼續向前,只是大聲說。是獨輪車,我哥給我做的。那神情我想是絕不亞于現在人擁有一輛奔馳寶馬的。我也跟在他后面跑想要看個究竟。一兩個來回后,他停了下來,居然夸張地脫了他的一只破鞋子放在“車”上推了起來。當然,這一次是不敢跑的,只能小心的往前蹭,怕鞋從“車”上掉下。我也得以看清了它的真面目。原來那個滾動著的圓盤不過是個葵花的“頭”。這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讓我二哥做一個,保管比你的跑得快!我一邊鄙夷著他的“車”一邊跑去央求二哥也給我做一個。可是家里的葵花收得早,圓臉已經被太陽曬得走了形,只好作罷。然而那個獨輪車卻在我的心里扎了根。
現在,這個夢想即將實現。我竟有些小小的激動,想象著推著獨輪車從小蘭子們面前走過,惹得她們羨慕。他們怕是還要弄點什么菜瓜子等好吃的來跟我換。我的決定是不換的。但可以讓他們推著玩一會。誰讓他們沒有哥哥呢。唉,沒有哥哥真是可憐!大大(父親)是不會替孩子做的。他們多半是把眼一瞪:丫頭子,玩什么獨輪車。大人忙死了,哪有時間做啊!
葵花的頭已經垂下不再圍著太陽轉了。奶奶說,能收了。媽媽和大姐一棵棵地將葵花齊根砍倒,再割下那圓圓的“頭”。我和二姐便把它們一個個地搬回院子里。面朝上一字排開。我特別地挑了幾個平整、個大的做上記號放在旁邊。時時地跑去看,深怕再曬過頭了。待到中間的花心打蔫了,便將那兩個圓盤臉貼臉的搓呀搓,褐色的花芯紛紛地掉下。網格狀排列的葵花籽也露了出來。從中先摳下幾顆,等有了空隙就好剝多了。剝了籽,再把一圈的黃花扯去,“車輪”就有了,下面的活只能等二哥放學回來做。
二哥首先把幾個圓盤在地上試滾一下。最后選定了那個邊緣齊整,又滾得平穩的備用。然后拿了篾刀去竹園砍一棵竹子,啪啪地打掉竹枝,根與細長的一節稍都去掉,只留中間粗細均勻又溜光水滑的~節。然后用蔑刀從一端輕輕的一劈,蔑刀便丫進竹子里了,再向下一別,竹節啪的一下裂開,但并不深。二哥說這樣才有勁。我不懂,但我相信他。只見二哥又去截取一節沒有竹節的一段做軸。用軸在花盤上戳個圓孔,然后反復地轉動花盤,邊轉還邊給我解釋:說這軸不能有節,有節了滾的時候會卡著;說這孑L不能大了。大了會打滑,也不能小了,小了會轉不動。我其實并沒有聽懂,但對二哥極其崇拜。二哥掰開竹竿的兩邊分別頂著穿上了花盤的軸的兩端。這竹竿就像夾子一樣的緊緊的夾住軸。二哥說,好了,拿去試試的時候,我竟然還沉浸在這個過程中沒有醒來。這就好了?我有獨輪車了?我簡直不敢相信!
那個秋天,我有了一輛獨輪車,本來是極可以炫耀的事。可是張家小二子竟然不玩這個了,小蘭子們也沒有表現出極大的興趣。沒有被羨慕與追捉,一個人玩了幾天,竟也覺得無趣的很!
現在才知道原來快樂不是一個人的事,是需要一些“場”的!
3
六歲那年,父親執意送我去念書。小玩伴們都沒念,連大我三歲的二姐還沒念呢,我為什么要念啊?我不去!吃完飯。估計上學的時間要到了,我就開始了東躲西藏。不幸的是每次都非常直接的被父親從床底下或暗黑的拐房里拎出來。我不死心,抱著廊檐的柱子拼了命地不松手,還要哇哇地大哭。父親虎著臉不說話,走過來一把拖了我。往肩上一扛。我只覺得父親的兩只手像鉗子一樣牢牢地箍著我的上身不能動彈。我只能不停地蹬腿摜腳,聲嘶力竭地哭喊做著最后的掙扎。如此這般打仗一樣地到了學校,我已經是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抽抽噎噎的連氣也喘不勻了。
有一天,從父親手里接過我的不是那個頭發花白的趙老師,而是一個年輕人。他像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顆裹著花紙的糖,微笑著對我說,你不哭,就給你!他的手指捻動著,糖就轉動了起來,花紙在陽光下熠熠地閃著光,充滿了誘惑。這種糖,當兵的表哥結婚時我吃過,甜著呢。我很想立刻答應他,可又不好意思即刻停止我的哭,就又咿咿呀呀了一陣后才收了尾。他果然把糖放到了我的手心里。我一把攥住,緊緊地,生怕他反悔。這樣連續幾天后,我竟喜歡上了上學。
他是新來的老師,高高的,喜歡穿一身黃軍裝,毛主席像章端端正正的別在胸口上。他教我們語文,也教我們做操。同學們喊他張老師。還有一位陳老師,瘦而蒼白,常穿一身藍衣服,教算術,有時也教我們唱歌。父親和鄰居們提起他們時稱他們“知青”或是“新農民”。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名字呢?我很疑惑。但也沒問。
以一個孩子特有的敏感我知道老師是喜歡我的。除了吃糖這樣的待遇外,課間的時候老師還會拉過我問這問那。說錯了的時候他們會笑著輕輕地刮我的鼻子,從不大聲呵斥。享此“殊榮”的還有一個姓楊的小女孩。也許因為我們的年齡都比較小吧。
因為老師的偏愛,我們的膽子就大了起來。下午常常早早地到校,來到學校后面的土屋里。老師午休還沒有起來。我們躡手躡腳地躲到窗戶下,大著嗓門“喂”了一聲后,迅疾貓腰,捂嘴嗤嗤著跑開,也不過就是跑到屋山頭,等著老師來捉。如是幾次后,屋里竟然還沒有動靜,便疑惑著到門口偵察,可是常常是剛到門口,門就吱呀一聲開了。我們大叫著想要跑開,卻早被老師一手一個捉進門去。我們呀呀著,迅疾又咯咯地笑將開去,聲音在午后脆生生陽光下飄得好遠。
不是所有的時候我們都敢這么放肆的。當陳老師端著凳子,拿著二胡出來的時候,我們就只敢遠遠的看。看他細長而蒼白的手指在那兩根線一樣的弦上滑動,翻飛:看他那只拿弓的手時而輕柔緩慢地拉過來,時而又像是拼盡了全身力氣似的推過去;看他的頭時而微微地偏著,時而又像是猛一個激靈似的突然的揚起。他的眼始終閉著,像做一個沉醉的夢。夕陽下,他的影子被長長的拉在教室的泥墻上越發的模糊。我們不敢吵鬧。心也似乎空了一樣,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長大了以后,每一次聽《二泉映月》,聽《江河水》等二胡曲,我的眼前都不由自主地閃過陳老師瘦長而蒼白的身影,閃過他沉醉卻又略有所失的神情。總是固執的認為那悠遠而哀怨的聲音里藏有老師寂寞的青春。
記不得兩位老師是哪一年回的城,只記得一位叫張禮武,一位叫陳慧民(只記得音,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個字)。
兩位老師該過了花甲之年了。祝他們安好1
4
幾場春雨陸陸續續地來過,和暖的陽光也常常打著照面。蕭索而寂靜的鄉村變得斑斕生動起來。
麥苗兒青,菜花兒黃。成片成片的,該用大氣的“潑彩”。桃花紅,梨花白,當于深處作幾筆點染。“人家”掩映其中,只幾縷炊煙若隱若顯。或有三五雞雛在樹下覓食:或有一二只犬在門前撒歡……我不是丹青妙手,只是閉了眼,在頭腦中構圖、著色。然而這一幅鄉村春色圖總不是我印象中的。也許該有一兩頭耕牛奮力行進在田壟間,該有扶犁的農人揮著鞭,打起一聲聲悠遠的“嘞嘞”,裹著草的氣息與花的幽香,也裹著一些心事與暢想,在春日的晴空里不疾不徐地飄飛。
寧靜、淡遠與記憶慢慢地吻合。然而依舊不是刻在心靈深處的那個童年鄉野啊!似乎少了一些生機。慢慢兒的,一些或紅、或紫、或藍的各色點點自渺遠的記憶深處走來。漸漸地清晰。那個著紅衫,扎著“韭菜把”的可不是我么。那個藍衣服的可是小劉彪呢?哦對了,他現在叫劉軍。林彪摔死在溫都爾汗后他的父親給他改了名。可我總是改不了口。還有還有……一張張熟悉的臉綻放著花一樣的笑在我的眼前閃啊閃。一把小鏟,一個竹籃,這是我們——一群挑豬菜的孩子,在鄉間田頭,阡陌之上,或散開,或聚攏,或低頭尋找,或蹲下挖掘,像一個個跳躍的音符,行走在鄉野的樂譜上,彈奏著童年的歡歌。
鄉村學校,早早的就散了學。太陽還在天上高高的掛著,到它落山時挑一藍豬菜是沒有問題的。這是大人們給每個孩子的任務。于是放學后,三五個相約,奔赴田間地頭。歪歪菜、狗腳印、灰條、狼牙草、芙秧、撿打鼓都是豬的最愛。特別是芙秧,有匍匐的莖,舉著一個個粉色的小喇叭,是那些野菜中花開的又大又極好看的一種。掐斷莖有牛奶樣的白漿。或許那漿是甜的吧。或許這是豬愛吃的原因。
當籃子里的豬菜有了一半的時候,我們也就有一些懈怠,不似先前的積極。張家的兩小子也總是在這個時候走過我們的身邊,放慢了腳步,大聲地唱“我是公社小社員嘞,手拿小鐮刀呀身背小竹籃嘞……”見我們不理,再次一字一頓地“小——竹——籃——嘞”,還要將頭點啊點的。這分明就是挑釁,影射我大姐的名字“兆蘭”。我和二姐自然不甘示弱。勇敢地迎著他們挑釁的目光,齊聲反擊:“禿子禿,蓋瓦屋。”那兩小子立時蔫了,因為他父親是個禿子。我們便要乘勝追擊,不僅音量加大,頻率也加快:“禿子禿,蓋瓦屋”“禿子禿,蓋瓦屋”。連其它的女孩也來幫腔,邊拍手邊“歐——”。那兩小子紫漲著臉哇里哇拉的竟然連吐字也不清楚了。就在我們以為將大獲全勝的時候,就聽張小二子像拼盡了全身力氣似的大著嗓門吼:“蓋瓦屋才好呢!敞亮,還不漏雨。”張小三子連忙附和:“就是,就是。敞亮,還不漏雨。”我和二姐愣了下來,幫腔的女孩也停止了她們的“歐——”。是啊,倒像是祝他們蓋瓦房似的。怎么這么傻呢!形勢反轉。男孩子便也幫著他們拍著手吼:“歐,蓋瓦屋了。歐,蓋瓦屋了。”情急之下,我想到了另一個童謠——“蠶豆開花,禿子回家”。回家,總歸不是蓋瓦屋那樣的好事吧。反正先不管它有沒有殺傷力,抵擋一陣再說。于是在男孩子的“歐”聲的間隙,我的一嗓子“蠶豆開花,禿子回家”閃亮登場,倒真像一枚重型炮彈炸得他們措手不及。記得那時候,心中真有那么一股力挽狂瀾的英雄氣在蕩漾。
這樣的兩軍對壘,總是在不知誰的“哎呀,天快晚了”的驚呼中鳴鑼收兵。再看看籃中的豬菜,剛才還鮮嫩嫩的有半籃子的,可是現在蔫吧得只蓋了個籃底。于是,趕緊一邊將籃子放在小水溝里泡著,一邊再去挑菜。哪里有那么多豬菜等在那里讓你挑呢?未免要挑一些大棵的“苦茉茉苔”“油薺菜”之類豬不吃的來充數。從水里提上籃子,蔫吧的菜又鮮活了一些。我們還要用手將它們抖蓬松,再把那些充數的野菜放在籃底,將就著也齊竹籃的邊沿了。于是,暮色中我們回家,興興頭頭地將籃子舉到母親的面前:看!這是我挑的,滿了。沒等母親仔細查驗,就一溜煙的跑到豬圈邊,站在墊腳的石頭上,將豬菜倒進了豬欄里。
這豬也夠聰明的,黑暗中也沒有順帶著把“油薺菜”之類的吃下去,而是一顆不少的剔在邊上。這樣的“罪證”比口供有力的多。第二天早上,大抵會換來母親的幾句怒喝和幾掌的懲罰。不過,不甚疼,以儆效尤的作用不大,以后便也常犯。但聽到罵人“蠢豬”,就有點替豬不平。蠢么?至少那時候我認為豬是極聰明的呢。
5
春種,夏耘,秋收,冬藏。四時的農事周而復始。農人們驚蟄、春分、小滿、芒種等節氣掐算的自是不會錯的。啥時播春秧,啥時點玉米,心里跟明鏡一樣。但每每午秋二季。搶耕搶種,或是冬天的挑河筑港、鋪路造橋,或是政治文件及時傳達,都少不了上級干部的親臨指導。
我很喜歡這些干部們天天的到來,因為母親燒得一手好菜,四里八莊不拘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都是母親去“站鍋”,所以,大隊里來了干部,也總是在我家帶飯。這不僅可以讓我鸚鵡學舌地搬弄一些新名詞到小伙伴們面前炫耀,更多的是伙食得到了改善。母親哪天若是半晌時提前回家,多半是得到消息回來做飯。
大隊里雖然已安排了人去街上打酒買菜,但通常也會吩咐母親再殺一只雞。于是在母親抓了一些吃食嘴里“嘬嘬”有聲地“誘雞深入”的時候,我們多半也是興奮地參戰。一群雞被我們攆的“嘎嘎”著滿院子亂飛,驚魂中是總有一只跑得慢的被逮著的。二姐被吩咐去燒水。我則幫著拿碗盛水準備等雞血。母親彎下腰,用兩腿夾著雞翅膀,一邊念念有詞:雞子雞子你莫怪,你是娘家一碗菜,一邊左手別過雞頭,右手于脖頸處拔下一綹雞毛,露出銅錢大一塊雞皮來,再手起刀落,極快地劃過雞脖頸,只見一股紫嗚嗚的血不偏不倚的噴向盛水的碗中,只有飛濺在碗壁上的血點顯出怕人的紅。這一過程正如恐怖片對人的吸引力,一邊被陰森的音樂嚇得捂了眼,一邊又從指縫間小心地覷著。其時,我便是如此。
從指縫里窺見的血腥場面讓我不免要張大嘴巴發出尖聲的“啊”來,卻也并不影響我對從大桌子上撤下來的雞肉或是雞湯的渴望。而這個時候,我就會很怕一個人的到來。母親叫他書龍,住在不遠的后莊上。論輩分,我該叫他哥,但他的大兒子已經和我一般大了,還有兩個小的。不知道是他得著了消息,還是嗅覺靈敏,聞著了肉香。反正每次都能在大桌上的菜將撤未撤的時候,像踩著鑼鼓的點一樣的趕到。來了,必定是張著兩只手,訕訕著說,看我這手。好像是討水洗手一樣。母親便熱情地一邊舀水給他洗,一邊說沒吃飯吧。就在這吃。他一邊“這……這……”的,仿佛不好意思。一邊卻也就坐了下來。殘湯剩菜本就不多,卻又要被別人從中分“一杯羹”。而多半在臨走時,母親還要讓他帶一點回去給孩子。所剩自是無幾了。我和二姐心里的那個不滿就會化成一股氣從鼻子里“噗噗”的呼出,或是聚成一個疙瘩堆在腦門上,或是要故意弄出一些聲響,比如重重的走路,仿佛這聲響能將這股氣傳導過去,讓他下次別來。可是不僅預期的效果沒有達到。還要落得被母親教育:小孩子家家的,不要一副苛相。書龍不容易呢!你看那幾個孩子瘦的。不是生活所迫,你請人家,看人來不來!
這話大概是不假的。多年以后,讀到莫言文章中的一句話:所謂自尊,面子,都是吃飽了之后的事情。原文中的這句話雖有一些別意,但用在我兒時本家哥哥的事情上。倒是和母親的話異曲同工。
6
哆唻咪嗦咪——唻咪唻哆——
哆唻咪嗦咪——唻咪唻哆——
雖然笛音有悠遠的特質,但畢竟只有兩小節的旋律,簡短到不能稱之為音樂,卻還要單調地重復,于耳朵是該生出些煩厭。但如果和一些熱鬧、新奇、快樂建立起聯系。便像天籟般的值得期待。
我的耳朵對于這簡短的“音樂“似乎有著異秉。哪怕這笛音似一片飛絮一樣在云朵之上飄忽。我也能真切地捕捉得到且在第一時間大聲地報告“小徐來了!”或者“賣糖的來了!”沒有一點猶疑,欣喜裹在聲音里,也浮在眉眼上。但是別人都不信。他們凝神屏氣地聽一會,大人們會說:“活傳神!”那意思就是我撒謊。小伙伴們沒有這么文雅,他們會向路口張望一下,然后用手指點著我說:“見鬼了,你!”
可是就在他們懷疑的當兒,哆唻咪嗦咪——唻咪唻哆——哆唻咪嗦咪——唻咪唻哆——悠悠的笛音仿佛從仙境落入了凡塵,由飄渺而漸次清晰。小伙伴們此時不管正在做什么,都興奮起來,也有迎向路口的,也有趕緊回家翻找收藏著的雞肫皮、牙膏皮、破鞋底等等東西的。他們邊跑邊高呼“小徐來了”或者“賣糖的來了”。
其實,我們該叫貨郎來了的。但是大人們叫他小徐,我們也就跟著叫,并不管他的年齡和我們的父親差不多。糖,是那個年代對我們的誘惑。他的貨擔子里的其它東西可視而不見,只惦記著他的糖,于是,他就有了“賣糖的”身份。
在我們熱切而焦急的等待中,終于看到小徐拐過路口的身影。一根竹扁擔在他寬厚的肩上顫啊顫的,兩端特制的大竹筐以及坐在竹筐上的扁框也跟著上下起伏。各色的海綿花以及大姑娘、小媳婦們的花頭巾在扁擔頭上熱烈的招搖著。不等他歇下擔子,我們就像一群小鳥一樣呼啦啦地圍攏過去,急切地遞上手中的牙膏皮、雞肫皮或是半截膠鞋的底,“我要炒米糖”“我要麥芽糖”的吵嚷聲互相傾軋,像雨后水田里的蛙聲,一浪高過一浪。小徐總是一邊說著“不急不急”一邊慢慢地放穩他的擔子,把手上的竹笛掛在扁擔一端的鐵釘上,然后移開扁框,從竹筐里拎出一個布袋,里面滿滿的全是湯圓樣的炒米糖,又從另一個框子里拿出一塊隔夜茶色的麥芽糖,便開始了他的“賣糖”的買賣。
我們心滿意足的吃上了糖。也有散去的,也有繼續圍攏的。扁框里的針頭線腦、紐扣皮筋、孩子的奶嘴、老人的煙袋桿、學生的圓珠筆、花本子等等尋常的物件,無不著上一些奇異的色彩吸引著我們的目光。
我們在擔前圍攏、吵嚷的時候,莊子上的大人們也都聚了過來。他們與小徐之間的買賣不像我們這般急切,多半會有一些諸如“小徐,吃了沒?在這吃吧!”“這回有二十來天沒來了吧?”等等的寒暄。而油鹽醬醋、針頭線腦的買賣也就在這樣的寒喧中完成了。大姑娘、小媳婦們比較挑剔。納鞋底的會伸過手說:“你看,你的針錐真不好用,把我的手都磨破了。”打毛線的也會說:“讓你帶的是桃紅色的線。你這是水紅的,一點也不顯亮。”小徐一律陪著笑,也有辯解的,也有認錯的。好在她們大約也不是真惱,只不過是找個由頭說說話罷了,買賣并沒有受什么影響,照例還有一些“下次記得帶一些有機玻璃的紐扣”等等的約定。
夏天的中午陽光強烈的時候,小徐會停下來和大人們說說外面的新鮮事,正是飯點的時候也會不拘在誰家吃個飯。起初他要拿一些貨物充他的飯錢,但會遭到主家的極力反對。漸漸的他也就不再堅持。
買賣結束了,小徐與這~個莊子上的人卻又多了一層情誼。情誼也只是記在心中。他是貨郎,他還要奔赴下一個莊子。于是,貨郎擔重新擔到了肩上,扁擔頭上的竹笛再次放在了嘴邊。
哆來咪嗦咪——唻咪唻哆——
哆來咪嗦咪——唻咪唻哆——
悠悠的笛音便從這一個莊子向另一個莊子飄去。
責任編輯:小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