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脹起來的時候,有關通脹的議論一般也比較活躍。這是很自然的事情,畢竟關系每個人的切身利害,又是看來很復雜的經濟現象。不同的議論,牽扯不同的因果聯系,也引發不同的政策選項,多一點討論,哪怕是不同意見的交鋒,可能是必要的。譬如,這一波中國通脹究竟屬于哪一種類別,就值得細加辨析。
最為流行的,是把這一波在中國抬頭的通脹,歸為“輸入型通脹”。此說的重點,是外國發生了通貨膨脹,引起商品或服務的價格上漲,本國輸入這些商品或服務,連帶就把通脹也一并帶了進來。新的證據似乎明顯不過,譬如大豆、鐵礦石和石油,中國的進口量都要占到本國消費量的一半以上,而這幾種大商品的國際市價,無論在2008年8月前,還是于2009年底之后,皆大幅上漲。大豆價帶起農產品和食品之價,鐵礦石帶起鋼鐵和基建品之價,石油帶起能源之價,那還不是國際的通脹輸入到中國!
開放時代,一國的通脹對他國有影響,確有其事。不過,為了真正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們還是要進一步探究,所謂的通脹輸入,到底在什么條件下才會實際發生。不少教材上講授通脹輸入,照例會提到“國外商品價格的傳導機制”。那是說,國外商品價格上漲,拉動本國更多出口;同時因為進口商品的價格上漲,本國企業居民轉向更多消費本國的商品。兩股力量一起發作,把本國商品的價格拉了起來,于是外國的通脹輸入了本國。
問題是,聽來邏輯井然的傳導機制,要—個前提條件,那就是不同的國家使用的是同一種貨幣!譬如甲國油價上漲,從每桶油—個貨幣單位上升為兩個貨幣單位,乙國會不會擴大對甲國的出口呢?會的,但條件是此時乙國的油價是每桶油同一個貨幣單位,或至少還低于每桶油兩個貨幣單位。同理,乙國減少進口甲國油、消費更多本國油,也需要衡量油價的貨幣值與甲國一致。這’樣的事情過去有過,那是金本位下國際之間的價格傳導,當年休謨命名為“黃金價格定律”。
金本位去如黃鶴之后,各國貨幣本位不同,比價即匯率可變化,上述“定律”就失效了。還以甲國油價上漲一倍為例,乙國會不會因此減少從甲國的進口、又增加對甲國的出口呢?答案是不一定。因為甲國油價漲—倍,就是甲國的票子毛了一倍(假定該國票子只能買油),只要乙國的票子對甲國票子也升值一倍,甲國的名義油價對乙國來說就是紋風未動,那就既不要減少進口、也無需增加出口。這就是說,放棄固定匯率,允許不同國家不同貨幣之間的兌換率充分反映其相對幣值,就不會有通脹輸入這回事。反過來,如果乙國的通脹也因此加劇,那一定是匯率變動滯后,給所謂的“通脹輸入”以可乘之機。無論哪種情況,人們都不要把本國的不作為,說成是外來壓力不可抗拒。
按常理,甲國通脹、票子發毛,看在全國人眼里,便不會把對方的票子看得和從前一樣值錢,更不值得再拿出像原來一樣多的本國票子去交換甲國貨幣。這是說,國家之間相對價格的變化,引發貨幣之間匯率的變化,原本是極其自然的。有這個微數觀基礎,“輸入型通脹”云云,在邏輯上無法自圓其說。至于匯率升得足夠——拒通脹于國門之外——引發了其他代價,譬如名義出口成本的上升,則是另外—重約束。即使因此抑制了匯率變化,再連帶導致‘通脹壓力上升,那也是對內的權衡引發的通脹,而不是“外來因素”所為,更不應該得出“除了容忍無法子可想”的錯誤結論。
回到現實世界,當下以美元計價的大商品價格超常上漲,反映的是美元幣值下降,背后是如何在全球治理結構中有效約束美元和美國的嚴重問題。在這個問題解決之前,美元的超發和泛濫當然對全球都有負面影響。不過我還是認為,在全球化時代,在可約束的全球貨幣框架形成之前,各國獨立的貨幣制度和貨幣政策可以有所作為。作為一個迅速崛起的經濟大國,中國惟有努力發揮獨立貨幣政策的作用,以更靈活的人民幣對美元的匯率形成機制,盡力抵消國際通脹的傳導。
與此相似,“成本推動型通脹”也不那么經得起推敲。按照有的教材,所說“在沒有超額需求的情況下由于供給方面成本的提高所引起的一般價格水平持續和顯著的上漲”,是為“本型通脹”。進一步分,還有工資推動型通脹、農產品價格推動的通脹、甚至“利潤推動型通脹”等等。
這里要問兩個問題。第一個是弗里德曼經常問的:某一項商品的價格上漲——不論因何而起—一為什么能夠推動物價總水平的上漲?弗老自己的答案是,惟有貨幣偏多,某項商品的供不應求才能傳導到其他商品的價格表現上。否則,糧食、生豬、蔬菜、勞力、土地、房子、首飾等任何商品價格的上漲,都不可避免地引起其他某些商品價格的下跌。是的,口袋里只有10元錢,買糖多花了幾元,買糕就只能少花幾元。樣樣漲價還能樣樣都買回來,除非你控制了印鈔機。
第二個問題,“成本”就無關“需求”嗎?在實際生活中,哪樣成本不是由花銷構成的呢?花銷者,持幣購物的行為也。說人工成本升得急,還不是一家又一家公司爭相招工的結果啊?那是買方與買方相爭,激烈程度超過了賣方。問各家公司為什么多招工?答訂單多到做不過來。訂單是什么?市場對產品的需求嘛。很明白,“成本”是需求的一種表達,沒有需求,何來成本?如果真的“沒有超額需求”,哪里會有“成本提高”這回事?再追下去,需求還不就是“以貨幣表達出來的需要”?人的需要無窮無盡,僅受到貨幣的約束而從未感到自由。這是說,離開了貨幣這一關鍵條件,我們根本不知道成本本身又是被什么推動。
比較驚世駭俗的,是“停滯型通脹”,簡稱“滯脹”。那是歐美經濟上世紀70年代的一段經驗記錄,即高通脹與高失業相并存。正是這段歷史,把與凱恩斯大相徑庭的“凱恩斯主義”,活活殺下了馬來。我的疑問不是這段經驗,而是“滯脹”何以成為當代通脹的一個分類。近年有意思的觀察是,什么時候貨幣政策收緊,“警惕滯脹”的輿論一般就升起來,似乎其主要功用就是叫停貨幣緊縮,即使在貨幣偏多已經非常明顯的關口。其實,“滯”“脹”本不同源。引起長期經濟停滯的根源是產權無效、法治不明、過多的不當管制壓制了企業家創業的精神,而通脹的主因概莫能外,都是貨幣當局在諸多壓力下發出過多貨幣。治理通脹、穩健貨幣,不但不會引起停滯,還是長期健康增長的重要基礎。
幾年前還有一個滑稽的類別,日“結構性通脹”。那是舉證,由于一些物價上沖嚴重,但另外一些物價平穩甚至下跌,所以即使CPI高于7%-8%,也是所謂結構性通脹,有別于凡價皆漲的一般通貨膨脹。看不下去,區區在下頂了一句:牙痛就是牙痛,不要以為滿口好牙,只有一個出了問題,就編一個結構性牙痛的說法來安慰自己。我的意思是,CPI也罷,PPI也罷,更不要說把資產價格一并考慮在內的物價總水平,已經處理并包含結構信息,再也不需要王顧左右而言他。
本文也是這個立意。通脹本不復雜,無非就是流通中的貨幣比生產增加得更快。無端端地把通脹分出很多類別,邏輯上講不通,徒然增加記憶負擔,還可能分散治理通脹的注意力和關注點,因此沒有可取之處。
銀監會需要被監督
在中國,關于金融衍生品的誤,解和恐懼,在危機之前就很多,金融危機期間和之后,就更多。但問題是,經過了過去三十年粗放式發展后,經濟增長方式和增長結構已難以持續,必須轉型。轉型的重點是減少對投資和出口的依賴,增加對民間消費、對服務業的依賴,同時提高增長的包容性、降低收入分配差距。按照經濟學一般常識,只要就業增長慢、中小企業創業難,中低收入階層、農民群體的收^就難以更快增長,民間消費更快增長的愿望就難以實現。
這又涉及到農村金融自由、銀行金融創新自由的問題。首先,由于農村人口占49%,未來經濟增長更多來自消費的前提之一,是農民包括老農民的收入必須上升。中央年年號召解決“三農”問題,而且看來今后還將繼續。其實,解決此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政府增加補貼,而在于放開農民的金融手腳,讓他們有創建基層金融組織、獲得基本金融服務的自由。古語云:“授人以魚,三餐之需;授人以漁,終生之用”,短期補貼只是“魚”,如果農民的金融自由能恢復,其實質是“授人以漁”。
其次,完全恢復民間自主辦金融的權利,并開放商業銀行等金融機構的創新自由,解決中小企業的金融饑餓問題,以支持就業和收入的增長,推進經濟增長方式轉型。
所以,以商業銀行為主體的中國金融業的業務發展模式必須轉型。
目前,國內主要商業銀行的利潤80%以上來自存貸款利差,雖然支付結算、基金銷售、理財產品銷售等業務收入占比在逐步上升,但總的格局沒太多變化,收入來源依然過于單一。單一本身不一定可怕,怕的是單一背后的原因。
如果銀行只能賺簡單的存貸利差,不能提供豐富多彩的金融中介服務,包括滿足各類利率衍生品、各類流動性衍生品、各類信用衍生品的需要,那么,中國的商業銀行除了為成熟的國企和規模民企提供貸款外,就難有其他金融服務,更難以通過金融工具優化配置風險,為高風險成長型企業提供差異化的金融支持。
金融創新的瓶頸在哪里?在監管機構。
具體講,在于監管機構的激勵架構,亦即,對社會有價值但可能有風險的金融業務,按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監管部門本能選擇是“禁止”。所以,就有了農村老年人養老基金會被禁;民營金融被禁多年,到現在還沒開放太多;金融衍生品交易被禁或仍然被限。
摩根大通銀行過去幾年里,僅信用違約衍生品的頭寸,就超過其貸款總額,如果加上利率衍生品、外匯衍生品等的多空交易頭寸,總量就是其貸款總額的數倍。這些不僅使摩根大通的行業地位強,也使其收人結構多樣化。相比之下,中國主要商業銀行不能交易信用違約衍生品,利率和外匯衍生品頭寸總額一般只是貸款總額的5%或更少。
金融危機之后,監管機構叫停貸款證券化,理由是資產證券化導致了金融危機;2010年又叫停信貸資產轉讓。貸款證券化與二級貸款市場從根本上解決了銀行流動性風險問題,因噎廢食只能是回避問題。一旦禁止金融創新成為習慣性政策選擇,銀行就只好走“攬存款放貸款籌資本”的經營模式,銀行收入結構必然單調。
銀行收入結構是問題的一方面,但跟它相配的另一面,是社會與企業得到的金融供給短缺,是社會金融饑餓;禁止或限制金融衍生品、限制民營金融給銀監體系帶來便利,這是一面,企業得不到資金支持、就業難以增長、老百姓得不到金融服務,是后果的另一面。金融工具如果用得不當,可能會帶來風險。但是工具如何用是技術問題,必須通過實踐摸索改進,但不是通過禁止能解決的問題:禁止把金融供給停止了,但需求不會因停止供給而消失。
金融危機之后,銀監會不斷提高監管標準,資本充足率從不低于8%調到9%、再到10%,重要性銀行不低于11.5%,附屬資本限制在不超過核心資本的25%,撥備覆蓋率從不低于100%提到不低于150%,撥貸比要求不低于2.5%,最近又推出對存貸比不低于75%的”“日均考核”。這些要求或許不過分,但監管如此審慎,利弊相對如何?如果為了防范百年一遇的金融危機而迫使社會過上九十九年苦日子,這是否違背金融市場初衷?
加強監管或許幫助減少風險,但監管本質是限制金融從業自由,監管每增加一項,金融自由度就降低一項,金融供給就降一籌,社會付出的代價就多幾碼。這是監管者應該記住的道理。
由于缺乏對銀監體系的可靠監督,全國人大常委會財經委員會不對其權力的加減進行問責,也不用就新的規則公開聽證,結果,監管錯位,在不該進入的領域伸展權力就可能難以避免。
銀監會成立以來,把建立良好的公司治理機制作為國有銀行改革的一項重要內容,用心良苦。但其自身一些作法卻有干預商業銀行的治理之嫌。比如,2010年,銀監會推出一項創新,主要商業銀行的董事會會議及其專業委員會會議都必須有銀監官員參加,這是世界其他國家沒有的。銀監官員參加董事會及其專業委員會的法律依據是什么?董事會是股東的代表與決策機構,銀監會以什么法律身份出現?這種創新使董事會陛質發生變化,淡化銀行為社會提供金融服務的職能。
去年的另一項創新是,商業銀行董事候選人在董事會提名、股東大會投票通過之后,再由銀監會進行筆試、面試并審批,只有經銀監會批準才能正式成為董事。這里的順序不是先由銀監會對每個董事候選人的資格進行審查,然后由銀行股東大會投票選舉,而是反過來:先由董事會提名、銀行股東大會投票,然后由銀監會審批。這種順序顯然違背《公司法》,因為在《公司法》里股東大會就是最高權力機構,一旦投票通過即為公司董事。現在的順序讓銀監會處于《公司法》之上。
銀監會該做的是放開民營金融,是保障銀行及其他金融機構的創新自由和公平競爭,是制定并監管合理的系統性風險指標,但不是去干預銀行的內部管理與微觀決策。誰來監督、規范銀監機構的權力呢?
美國會賴賬嗎
過去中國鄉下的財主們喜歡把金銀財寶埋入地下,租界時代上海的工商巨子們則把美元存入外國銀行。他們以為這樣一來,就可以千秋萬代,永遠保值了。但他們的辦法今天不靈了,至少美元是無法保值了。6月2日,評級機構穆迪發出警告,有可能下調美國的信用評級。截至今年5月6日,美國’國家所欠的債務已經達到14.3萬億美元,相當于美國2010年國內生產總值的198%(2010年美國國內生產總值14.66萬億美元)。其實,—個多月前,標準普爾已經對美元打過一次橫炮。只是標準普爾僅表示美國的償債能力有可能減弱,尚未提到要給美國的信用降級。
那么,美國人會不會賴賬?當然想賴賬。欠了這么多的錢,換誰都想賴賬。美國不是已有政客公然提出賴賬是件好事了么?上個世紀末,阿根廷就曾大膽賴賬,盡管當時再想在國際上舉債比較困難,但最后還是挺了過來,現在又抖擻起精神,神態自若,一副沒有任何后遺癥的樣子。希臘也吵著要違約,只是歐盟軟硬兼施,不許雅典政府造次。其實,美國已開始賴賬:美聯儲濫印鈔票自然就是變相賴賬。論理,國際信用評級機構早就應當下調美國的信用評級。
美聯儲濫印鈔票,為的就是要刺激經濟和稀釋其債務。但即便美聯儲愿意加息,做起來也很難。美聯儲擁有大量美國國債和以房產抵押作為擔保的證券,總金額達到2萬億美元。按照美國人自己的算法,如果美國長期利率上升一個百分點,美聯儲的2萬億美元就立即縮水1000億美元。曾幾何時,美聯儲主席伯南克先生曾經氣定神閑,頗似胸中自有雄兵百萬。但這位以研究大蕭條著稱的經濟學家現在也似已有了點黔驢技窮的樣子。
不過,穆迪號召世人對美元提高警惕,倒并不是因為美國經濟如何糟糕,也不是因為美國濫用美元、變相違約。穆迪是擔心美國國內政治會導致美國直接違約。按照美國目前的法律,美國國債不能超過14.3萬億美元的上限,但美國政府至少還要借2.4萬億美元才能安然運行。如果美國不提高債務限額,就無法再舉債,自然也就無法償還到期的那部分債務,結果便是直接違約。不過,按常理分析,雖然美國國會還在爭吵,最終還是會提高債務限額的。美國沒有必要直接違約;反正美元是國際貨幣,美聯儲多印鈔票就行。但看起來共和、民主兩黨的議員不會輕言妥協,非要拖到最后,甚至將期限延期,以示為各自支持者的利益搏擊到最后一刻。
但是很奇怪,美國經濟長期低迷,美聯儲又開閘泄錢,許多國家卻仍然大量儲備美元。哈佛大學的杰佛雷·佛蘭克爾(Jef-frey Frankd)似乎提供了一種解釋。他給世界主要貨幣列了五個評分指標:①國家經濟總量;②國際貿易和國際金融中的作用;③國際金融市場的滲透度;④儲備價值(通貨膨脹率以及匯率的穩定性);⑤使用者的從眾心理(即,別人用此貨幣,所以我也用此貨幣)。
按照佛蘭克爾先生的評判,五項指標中有四項美國得了最高等級三星,只有儲備貨幣價值一項是二星。歐元也是四項三星,只有使用者的從眾心理一項是二星。日元的儲備價值是三星,國際金融市場的滲透度和使用者的從眾心理是一星,其余兩項是兩星。人民幣的儲備價值是三星,國家經濟總量和國際貿易和國際金融中的作用是二星,國際金融市場的滲透度和使用者的從眾心理是一星。這么評下來,美元仍居榜首,之后是歐元、日元和人民幣。當然,這是美國人的評法,有自我標榜之嫌,但也不妨姑妄聽之。
實事求是地說,今天中國的經濟總量還是比美國要小很多。即便我們到處欣欣向榮,即便我們的經濟都是正面影響,即便美國經濟都是負面影響,我們的影響力仍然是有限的,至少眼下還做不到東風壓倒西風。美國的經濟總量巨大,在國際貿易中的比重就大,使用美元自然也多。美國的軍事力量對美元也起著重要的支撐作用。別的不說,國際石油交易大多是用美元結算的。即便美國經濟繼續低迷,即便美國債臺高筑,中東那些產油國也不會拋棄美元——畢竟他們還需要美國大兵為他們看家護院。
對此,美國人心里當然太清楚。看來美國國會最后關頭同意提高債務限額應該不會有啥懸念。標準普爾的橫炮,穆迪的警告,無非都是為了敲打一下白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