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小柔是在上班的路上與方信重逢的,她騎著自行車穿著灰色的帆布衣,在一個下坡的時候被一輛轎車撞上,幸好她及時跳車,但右肩先著地,砰一聲響,痛徹心扉。而自行車和車里裝的一疊文件被卷進車底,有吱吱的刺耳聲,如同她的樣子一樣狼狽。
道被堵上了,司機下來理論,方信是從后面的車上下來的,沈小柔看到他的時候,只是想躲。他穿著一件煙灰色的西裝,身段適中,神態穩重,還有股淡淡的書卷氣。見到她,他也是頗為意外,跟肇事的司機一番交涉,然后堅持要帶她去醫院。
他說以為她一直在國外,他說有問過同學她的消息,但好像自從畢業她的消息就斷掉了,他還問她在哪里工作。她有些難堪地回答,簽證沒有辦下來所以她就在國內念的大學,因為專業太冷現在在一家物流公司做文員。即使她不說,他也能看出她的境況并不如意。
他的車是一輛奧迪A8,寬敞舒適,坐在副駕上的時候,她的目光一直望著窗外。街上的樹蔭像一把把綠傘,疾馳而過的光和影,把她的記憶拉得很悠長。
(二)
漂亮的女孩多少都會有些驕傲,更何況是比漂亮還更多一些優秀的沈小柔。
那時的沈小柔青春逼人,束高高的馬尾辮,挺著胸脯目不斜視地行走,怎么看在一群素色的女孩中間都是獨一無二的天鵝,文藝晚會上的鋼琴獨奏,演講比賽上的流利英語,還有足以傲人的學習成績,都讓她有資本成為一個風云人物。
對于那些青澀又傻氣的男孩,沈小柔定然是看不入眼的。她對自己的人生總是有規劃的,她若是戀愛,一定得是在大學畢業。而且那時候開著一間高級女裝店的父母在辦移民手續,就等著簽證下來一家去加拿大。
方信也喜歡沈小柔。他一看到她時,臉就會迅速地漲紅,結結巴巴,話都說不清楚,那種喜歡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所以同學們常常冷不丁在他身邊喊一聲沈小柔,然后看他緊張地四下張望,好不搞笑。
他是從農村出來的鄉下小子,穿著不合身的校服,指甲還有墨邊,上課被抽了回答問題,十有八九都是口齒不清答不上。就是這樣一只癩蛤蟆,他的心卻喜歡上了沈小柔。
(三)
有次沈小柔病了,班委代表來看她,一同來的人里竟然還有方信。他站在最外的位置,手里拿著幾枚金燦燦的蜜橘。她只顧著跟別人說話去了,等到所有人都散去她才看到一枚橘子被靜靜地剝了皮,連皮上的粗筋都被細細地挑了去,橘子一瓣一瓣的,很甜。
還有次是放學的路上,她被外校的男生攔住脫不開身,方信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他怒瞪著那個男生,手緊緊地握住書包帶子,好像隨時都會撲上去咬人一口。男生怕了,一溜煙地就跑開。沈小柔輕聲地說了句謝謝,他的臉立刻就紅了。
她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傍晚的余輝灑在他們的身上,在轉角的時候,她飛快地掃了一眼,他的臉好像是橘色的,個頭很高。
畢業的前夕,很多同學都在互贈留言。方信也拿了一個漂亮的本子來,他遞到沈小柔的面前時,起哄聲鬧成一團。她皺了皺眉,淡淡地說了句,沒空。她看著他的臉色變得灰白,看著他眼里有劃傷的痕跡……但說過的話又怎么可能收回呢?這便是拒絕了。
心凜冽了一下,她是要出國的。
但簽證出了問題,保證金被父親動用了,他偷偷炒股虧得債務累累。她情緒受到影響,高考成績一塌糊涂,調檔的時候只念了個一般的學校。眾星捧月的她哪容得了這樣的落差,索性跟所有的同學都不再聯系,安安靜靜地念書,畢業,工作。
只是7年后的再見,她和方信的反差竟然是這樣大。他的語氣堅定沉著,措辭簡潔,完全跟以前不一樣了。
他在公司樓下接她的時候,同事間有小小的騷動。她埋在一堆票據里淡淡地整理,即使落魄她依然是那個驕傲的女子,她不能因為他現在有所不同而失了自己的架子。
他并不是常常約她,她也并不是每次都會赴約。就像是舊時同學的閑聊,又像是一般朋友的飯局,看不出什么端倪。
有天他送她到家后,她在門口才發現忘了帶鑰匙。有些懊惱地想只能先去朋友家借住一晚,到樓下的時候才發現他竟然還未走。他依在他的車前,癡癡地望著樓上的她的房間,他的手里夾著猩紅的煙點,顯得又深情又寂寞。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們突然之間就抱住了。
(四)
那個早上,從他的床上醒來時,她第一眼見到的是一束開得張揚的百合花,撥開花束是他情意款款的眼睛,他說,沈小柔,你好美。抱住花的時候她的心隱約地有些失落,如果是三個字的話為什么不是我愛你?但驕傲如她,又怎么會把這樣的問題問出口,何況他們已經開始。
他待她很好,并不嫌棄她的小公寓,常常脫了西裝在她的房間里為她煲湯熬粥。他們吃橘子的時候,他總是細細地剝了橘肉上的粗筋,微笑地看她一瓣一瓣地吃掉,她說你還記得你第一次給我剝橘子嗎?他說當然還記得,那次你生病我用我所有的錢買了最好的橘子。他又說,你知道嗎你改變了我的人生,那時我就暗暗起誓我要做個很優秀的人,這才能配得上你。
她張了張嘴,到底沒有說出話來。她想說她很早以前就被那枚橘子打動了。在后來遇到的人里,再也沒有人會為她剝那么漂亮的橘子,而那時候的她,不過故作驕傲罷了。
其實她應該在這時表白的,但她把驕傲已經當成了一種習慣,怕這樣說出來,有一天會輸得灰頭土臉。也許,越是愛,越是怕。
(五)
坐在他的車里時,她竟然暈車了。他把車停在輔道上,拍著她的背很是擔心,她吐得翻江倒海,眼淚無聲地淌在臉上。
她聞到了車里的香水味。那種淡淡的氣息其實并不惹人生厭,就跟抹那種香水的女生一樣。她來找過沈小柔了,她沒有她漂亮,只能算清麗而已。她跟沈小柔說,她和方信在一起四年了,大學時候她追的他,追得很辛苦,后來又跟著他一起創業,直到現在他的公司開得這樣大。她說她知道方信并不是很喜歡她,選擇她,不過是因為那個時候她是最近的一個。
但現在,沈小柔出現了。他要跟她分手,可以放棄所有,只是想要自由。
那天晚上,方信拿出兩張機票來,他說一直都想給自己放個假,我們去玩吧!她抱住他,把頭貼在他的胸口,靜靜地聽他的心跳聲。她在想,這個男人,是值得托付一生的吧。她從來沒有主動過,他有些緊張,這種緊張就好像他還是那個青澀的少年,站在傾心的女孩面前就會變得無措。
他從來都沒有隱藏過他對她的愛,從開始到現在。
(六)
那天方信在機場等了許久,他已經把公司所有的事務都交了出去,他想只要他和沈小柔在一起,他就一定可以再為她拼下一個天下。但沈小柔始終沒有出現,他拖著行李站在機場明亮的大廳里,心被悲傷堵上了。
她給他發了短訊,她說,對不起,這一次我真的要移民了。
他一直知道她是心高氣傲的女孩,所以在他看來,她還是覺得他配不上她,她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她想有更好的選擇。是的,她一直都是那么美好,選誰都不為過。
其實她一直站在轉角處望著他,她很想要走上前,卻拼命地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不愿意讓他付出那么大的代價,這會讓她看輕自己。而如此深愛他的她,也永遠地不想要被他看輕,她希望自己是做出選擇的人,這是她最后的驕傲。
在轉身離開的剎那,她覺得她再也不會年輕了,那些時光,那些明亮的,那些幸福的時光,再也不會回來。責編/宿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