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玫瑰

這已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那一年單位的出納老李就要退休了，我意識到這是一次難得的機遇，便報名參加了會計培訓班……當我拿到《會計證》不久，便由那間簡陋的倉庫，順順當當地進入了財務室，當上了一名出納。

我還記得第一次去銀行的情形。那是一個盛夏的午后，大廳的中間，放著兩張白色的長形塑料桌，四周分別放著幾張椅子，左右靠墻的角落里，各立著一臺柜式空調機，正足足地吐著冷氣。這里人雖不少，但比起外面被似火的驕陽，曬得都要冒煙的街道來，簡直就是涼爽的洞天福地了。有幾個人在桌上填寫單據，還有幾個老頭則坐在椅子上乘涼。這里雖算不上富麗堂皇，倒也窗明幾凈，簡樸大方，讓人倍感涼爽和舒適。

我遲疑了好一會，見“會計”窗口前有人手里拿著支票，知道就是這兒了。來到窗口邊隔著玻璃向里面張望著，只見柜臺里的白色辦公桌上放著一臺電腦。一位小姐面對顯示器，那修長的十指正飛快地敲擊著鍵盤。當時電腦對普通人來說，還是個很神秘的事物，她能操作得如此嫻熟，著實令我羨慕不已!

她的一頭秀發，像黑色的瀑布，靜靜地從頭上一直流瀉到肩后，令人浮想聯翩……過了片刻，她側身接過一位客戶遞來的支票時，果然我看到了一張清秀而雅致的臉。這臉龐是那樣清純脫俗，似一朵嬌艷的荷花，開在層層綠荷與碧水之間，她的眼睛清澈明亮，仿佛兩泓幽深的泉水，看著它，讓人的心靈，也覺得幾分澄澈；她鼻子玲瓏纖直，簡直是一件精美絕倫的工藝品。還有那小巧鮮潤的嘴唇，正輕輕地抿著，像是抹了口紅，煞是可愛。如同一位鑒賞家，偶然之間，發現了一塊流落于民間的傳世瑪瑙那樣，我一下子被她的光彩和質地，所深深地吸引。感覺周圍的世界因她的存在，也升出了幾分光彩!

過了一會兒窗口前的幾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將包里的支票拿出來，遞進了窗口，就直愣愣地瞧著她。她接過去看了看，又抬頭看看我說：“你們單位以前來的好像不是你。”

完全沒想到她會和我說話，我頗感驚喜和意外，連忙回過神來說：“是的，單位的出納老李退休了，我這是第一次來。”

她輕輕地點點頭，又將支票翻過去看看說：“你的背書，應在分理處前面寫上行名——我們是工商行。”

我本以為她一定會將支票退還給我，讓我自己補寫，沒想到說著她便拿起筆來，在支票的背面填寫好。

我連忙說：“好，知道了。謝謝你!”

她對我嫣然一笑說：“沒關系，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你盡管問好了。”

“行、行、行。”我唯有連連點頭。

當時的銀行就像法院一般高高在上，進了銀行便捧上了鐵飯碗，那時似乎并不講服務第一，而是講要替國家管理好金融秩序。里面的工作人員，如同法官般嚴肅和一絲不茍，而此時突然遇到這樣細心周到的服務，讓人感到如浴春風……

我看著她美麗的笑臉，聽著她清脆的聲音，心里感到異常甜美，這種感覺已很長時間沒有了，不禁讓我想到我的初戀……

手續辦完之后，我還遲疑著，想多看她幾眼，這時柜臺里的另一頭，一個穿著背帶裙的小姐喊道：“小林，電話——”她清脆地應了一聲，便輕盈地站起身來，向那邊放著的電話款款走去。

她穿著一條淡綠色的連衣裙，素潔而又高雅。那走路的姿態，猶如風擺楊柳，我不禁想起了《紅樓夢》中，形容黛玉的句子：“嫻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撫風。”在我的心里總以為黛玉的眼睛，不一定很大，但必須是秀氣而富有靈性，而鼻子和嘴，則應是纖直玲瓏和小巧可人，就如同眼前的她。她不僅姓“林”，而且從長相氣質，到身材，同我心目中“黛玉”的形象完全吻合，都是那典雅、端莊，而賦有詩意的淑女。

在上中學時便讀了《紅樓夢》，從此曾不止一次在心中勾勒過“黛玉”的形象，還暗暗期待能遇上一位如此風雅的淑女，一起下棋、賦詩和共讀《西廂》，共同生活在那一片風花雪月里。然后再銘心刻骨地大愛一場，即使最終分離，落得柔腸寸斷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但我總以為這樣滿腹詩書的淑女，在現代已經絕跡，我那向往已久的愛情，只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沒想到今天在這樣一家普通的銀行里，遇到夢想中的情人——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那份一直在心底朦朦朧朧的憧憬，一下子變得清晰而又生動!

臨出門前，我又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個放電話的角落，見她正開心地對著電話說笑著，美麗的臉上蕩漾著醉人的笑意。但愿電話的那一頭，不是她的戀人。這樣想著，我踏出了銀行的大門，不知怎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比陽光還要燦爛。

這之后，我便成了這家銀行的常客，每個星期都要去好幾次——除了交現金之外，每次都要同她打交道。人多的時候，特別是下午三四點鐘，各單位的出納們大都這個時候來，這時我便從包里拿出一本詩集，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這里人雖多，但還算安靜，雖不能專心致志，倒也無人打攪。而更多的時候，則是隔著玻璃，偷偷地打量著柜臺里的“林妹妹”。

她安靜地坐在那里，就像一道美麗絕倫的風景，令我癡迷。看著她神情專注地接送著票據，審核無誤之后蓋上章，這樣人們就可以安心地離去了。她再將這些票據輸入電腦，有時還要填寫各式各樣的單據。她就這樣送走一位，又接待下一位，一切忙而不亂、有條不紊……

看著她從事這些繁瑣的工作，就像欣賞流暢的抒情詩那樣，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每當這時，我總是想：要是我也在這家銀行就好了，跟她是同事，天天都能見到她，還可以跟她談談心里的話。可是命運卻偏偏將我們安排在柜臺內外兩個不同的世界，也許今生都不會有緣，涉足到她生活的圈子中。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一個多月，直到有一天一切都改變了。那天早晨，為了提一筆差旅費，我一大早便踏進了銀行的大門，大廳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柜臺里的工作人員正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說笑著，而她正低頭抹著桌子。

我知道這是運鈔車還沒有將周轉資金送到，又要等了。我走到塑料桌前坐下來，從包里拿出那本《席慕蓉詩選》，靜靜地看著

過了大約十分鐘，門外響起了幾聲汽車喇叭聲。有幾個小伙子出去，不一會兒便抬進一個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一直抬進了柜臺里面，我知道那包里裝的都是錢。于是我合上書，走到柜臺前，這時她已經端坐在潔白整潔的辦公桌前了。

她靜靜地看了我一眼，接過我送過去的現金支票，仔細地核對過印鑒之后蓋上章，又給了我一個銅牌子。我就拿著銅牌，到旁邊的“出納”窗口前，等著拿錢了。我知道這張支票要等到輸入電腦之后，才能送到這邊，到這邊還要由兩個人分別清點，然后才能拿到錢，也就是還要再等一會兒。

這時我的頭又不由自主地側了過去，一雙眼睛緊盯著她秀麗的臉龐。此時她正靜靜地操作著電腦，過了片刻停止了敲擊，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夾，又習慣性地伸手攏了攏額前的秀發，于不經意中一偏頭，目光剛好同我的相遇了……

就像伸進別人口袋里的手，被人捉住了似的，我觸電一般地縮回了目光，她的視線也避讓到別處……但我立刻就后悔了，內心這份真摯的情感，又何必要遮遮掩掩呢?要是真的能將她拉到面前，捧著她的臉龐，讓那清澈如水的雙眸，盡情滋潤我饑渴的眼睛，那才好呢!于是我的目光，又毅然地回到了她的臉上。

可意想不到的是，她的雙眼不知受到什么力量的吸引，也收了回來默默對視著我……這目光猶如雨后穿透云層的陽光，使我全身的血液一起沸騰了，只覺得胸口好像有一頭小鹿，在不停地撞擊著……臉頰和全身上下，頓時也變得火辣辣的。

四目相對，我分明感到，這目光碰撞中，產生出絢麗的火花，這火花像夜空中綻放的禮花，那奪目的光華，一直照射到我心靈的深處——將其照得五光十色、一片通明!又過了好幾秒鐘，她終于垂下了眼簾，警報解除了，沸騰的血液卻依然奔流著……

這次目光的不期而遇，在我原本波光粼粼的心湖，掀起了不小的波瀾，驚喜拌著疑惑，一起悄然地涌向心頭。我悄悄地愛上她，這很自然，但她為何又垂青于我呢?很久以前就在一本小說里讀到：“女人的心，就如敏感的雷達……”她會不會接收到了我的信息，而又有意于我?

正胡思亂想著，聽到窗口里有人叫號。看看手中的銅牌，叫的正是牌子上的號碼，于是我遞了進去，接過錢，也沒同往常一樣數一數，就原封不動地裝進了包里。經過她的窗口前，向里面偷偷地瞟了一眼，見她正低著頭在一張紙上寫著什么，看到的只是那一頭秀發。

那天夜里她美麗的倩影，便在我的夢境中登陸了。在夢中她就像一位飄然而至的天使，輕輕地為我掃去心靈的塵土，將我的夢裝扮得異彩紛呈!

從那天起深埋在心中的那顆愛的種子，就開始茁壯成長。漸漸發覺我的心已被她徹底占據，不知不覺間銀行變成一塊巨大的磁石，深深地吸引著我，每天最大的期待，便是去銀行見她。去時滿懷期待，走時又悵然若失。那時心中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機會更多地接近她，只能將這份情感，壓在心靈的最深處，在心底默默為她祈禱!

記得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熟悉的窗口里出現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位小姐。我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開始在柜臺內外搜尋，可搜尋了老半天，也沒找尋到她的身影。心緒便莫明其妙地煩亂起來，總是擔心她是不是生病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直到第二天。看到她又氣色如常地出現在柜臺里，我的心情才又一下子晴朗起來。

她會不會也愛著我?這個疑問時常在腦海中盤旋，使甜蜜的心情之中，飄浮著一抹揮之不去的疑云。那段時間常常被一首首優美的愛情詩，所深深打動，特別是席慕蓉的那些詩。掩卷之后常常感嘆不已，尤其是那句：“如何讓我遇見你?在我最美麗的時候。”

雖然我不能肯定，此時是否便是一生中最美麗的，但我想：心情至少是如此——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豪情萬丈，也什么都敢想。總是向往能成為一位大詩人，再擁有一段浪漫無比的愛情。成為詩人并非一日之功，而浪漫的愛情，卻離得這么近，又似乎是那么遠。那些日子最大的期待，就是能將滿腔的柔情，融入她的生命中——讓兩根心弦擰在一只琴上，共同演奏出一段美妙無比的愛的和弦。我知道：我已漸漸地陷入愛戀之中，無法自拔了!

’每次去銀行的時候，很想從彼此目光短暫的接觸中證明些什么，但她卻總是落落大方，不露半點痕跡，我不免有些茫然。但轉念一想：人家是個美麗的姑娘，總不免有些矜持，不會表現得太露骨，只能給你一點暗示，其余的就靠你自己了。但我該怎么做呢?這個念頭深深地困擾著我，讓我的心不得安寧。

有時就想在窗口沒人的時候，悄悄地對她講：林小姐下班之后有沒有空，能不能請你看一場電影?但這只是想想而已，我并不具備這樣的勇氣，因為我并不是那些開朗、善于交際的男孩，萬一被拒絕了，以后又怎么面對她呢?我也不止一次地想過，干脆將電影票夾在支票中送給她，可悲的是連這樣的勇氣我也沒有。我渴望得到她，但一時又不知該怎么做，也許還需要等待時機，我的心中就像壓了一塊沉沉的大石頭。

盡管如此，我還是喜歡在一旁靜靜地端詳她。有時我也恨自己，覺得自己是一個典型的色鬼，但卻還是忍不住要去關注她，關注她的一舉一動……我注意到她偶爾，也會投來匆匆的一瞥，這讓我很感欣慰，這說明她也注意到我的存在，也留意著我。只是我心中的一片癡情，不知她是否明了?

那段時間平常不拘小節的我，也不由地注意到修飾自己。雖然天氣比較炎熱，還不到西裝革履的時候，但我還是狠狠心，用兩三個月的工資，分別買了一件名牌T恤和襯衫，穿在身上上下班，還挺像那么一回事。我還買了瓶摩絲，每天上班前都要對著鏡子，將頭發梳得平平整整，上上下下收拾得整整齊齊……那段時間的陽光，是記憶中最燦爛的，而我的心情就像一朵鮮紅的玫瑰，在陽光下釋放著絢麗的光彩!

那時，還時常在家里的穿衣鏡前，仔細地端詳自己：雖然個頭一米七八，還算標準，但卻生著一雙小眼睛，而且眼泡還有點腫，鼻子還算端正挺拔，嘴唇卻略微厚了一點——五官有兩官長得不盡如人意，自然算不上英俊。但戴著一副精心挑選的新眼鏡，加上梳得平整的頭發，也勉強稱得上文質彬彬。

但我還是不免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哪一點能打動人，唯一有可能的是：在銀行里看那些詩的時候，或許被她看在眼里，也許她也愛詩，就像大觀園里的“瀟湘妃子”。也許正是共同的愛好，把我們緊緊地連接在了一起。

不過說來慚愧，雖然在中學時就開始寫詩了，但直到如今卻沒有一首詩，能變成鉛字發表出來。還有一點也是我感到自卑的，就是我現在工作的單位是街道辦的小廠，這從銀行存款中就能看出來——余額大多在二十萬元以內。我的工資也只有區區三四百元。而銀行卻是座不冒煙的工廠，是當時最令人羨慕的單位之一，效益和待遇自然都不會差。

在我的心中，她是那么美麗和出色，如天使般熠熠生輝，而我卻平淡無奇，幾乎看不出有什么閃光的地方，彼此的條件懸殊太大了，心中難免要升出幾分自卑。不禁想起了一首歌里唱的：“長路奉獻給遠方；玫瑰奉獻給愛情，我拿什么奉獻給你，我的愛人?”我想：唯一能獻上的，也只有這一顆赤誠的心，只是不知她是否和我一樣，珍惜這份純潔的感情?

又過了半個多月，支票快用完了。那天我早早地將筆和印鑒放到包里，到銀行下午上班的時候，便騎著自行車出發了。到了銀行見里面人并不多，我走到窗口前，向她要了一張《票據認購單》，就站在柜臺邊小心地填寫著。

當我寫完后一抬頭，見那雙令我魂牽夢縈的眼睛，正隔著玻璃悄悄地注視著我，我的心一下子拎了起來……在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的眼簾本能地垂了一下，之后又重新注視著我。我拎著的心狂跳著，那種感覺真是驚心動魄!

心中那愛的火苗，又一下子蓬蓬勃勃地燃燒起來。我正想從她盈盈如水的眼眸里，發現些什么的時候，她卻又一次垂下了眼簾……愣了幾秒鐘，我只得從包里拿出印鑒，蓋好之后，小心翼翼地送進窗口。她接過去看了看，又核對過印鑒后，就拿起章將幾聯都蓋上，然后轉身從身后的鐵柜子里，拿出兩本支票，默默地逐頁蓋上我們的賬號。

看著她低頭專注的倩影，恨不得自己能像電影里的騎士一般，沖進去牽起她的手，一起飛奔到大街上，然后同騎上等在那里的駿馬絕塵而去……但這也只是想想而已，要是真的沖進去，一定會被當成搶劫犯給抓起來，判上十幾年再說。只能將內心的沖動，死死地壓在心底!

這時她蓋完了章，將兩本支票遞給了我。我接過支票裝進包里，眼睛卻緊盯著她那美麗的雙眸，一心想從中發現一絲掩飾不住的火苗。可偏偏這時他們的主任來到她的辦公桌前，低下頭在跟她說著些什么，這一說就沒個完了……

我在柜臺外站了好幾分鐘之后，只得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不太情愿地離去了。邊走邊想：這個該死的破主任，什么時候來不好，偏偏這個關鍵的時候來!

當我回到單位，要將支票和印鑒鎖進保險柜時，卻發現印鑒并不在包內。沉浸在甜蜜幻想中的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印鑒是單位和銀行之間的信物，銀行就憑蓋著印鑒的支票支付的一一只要支票上的章，同單位預留在銀行的章一致，銀行就會從賬上劃款了，把它丟了，就好比戰士丟了槍!

我慌忙鎖好了支票，提著包騎上車，匆匆忙忙地往銀行趕，雖然天氣已不像前一段那么熱了，但我還是不停地冒著汗……邊騎邊祈禱著：“現在銀行的人并不多，上帝和觀世音菩薩保佑，千萬不要被別人拿走!”

不出十分鐘，我就又踏進銀行的大門，一進門就往那個窗口望去，看到窗口前站著幾個人，可柜臺上并沒有什么，我的心不禁往下一沉。走到窗口前仔細看看，又往地上看了一遍，還是沒有。我那還沒有干的冷汗，又不停地往外冒了，絕望之中我隔著玻璃向里面張望著。她一下子就看到了我，停下手上的工作柔聲地說：“你把什么東西，落在這里了?”

我精神為之一振，也許她看到了。我有些害羞，但也只得實話實說：“我把印鑒給丟了。”

“你真大意，把這么重要的東西也丟了!”說著她打開抽屜，從里面拿出印鑒遞給了我。

我的臉不由得紅了，心中有許多愛慕與感激的話想對她說，但此刻人多眼雜，縱然有千言萬語，卻又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遲疑了片刻只說了一句：“謝謝你，你真好!”

她微微地一怔，白皙的面頰上涌上了一絲紅霞，我們一時又都沒有話了。沉默了片刻我只得打開包，收起了印鑒，又說了一聲：“謝謝你，再見!”

她粲然一笑說：“沒關系。”

停了片刻又囑咐我道：“干你我這一行的，以后一定要小心!”

我重重地點點頭，依依不舍地離去了。

回單位的路上我騎得很慢，默默回味著剛才的情景：顯然她對我是在意的，不然怎么一下子就發現了我的疏忽?還小心地為我收好。幸虧她了，要是被一個壞人拿走，那紕漏可就大了!她真不愧是我的好妹妹，就這樣不動聲色，輕而易舉地，為我化解了一場危機。

她的笑臉之上，籠罩著一種晨曦般柔媚的光華，而那美目流轉之際，明亮的雙眸真是如夢如幻……要是能永遠擁有這天使般的笑容，那么我的人生該是怎樣的完美?看來她也正默默地愛著我，我那向往已久的愛情，正悄悄地向我招手，上天終不負我殷切地期待，賜予我這一份完美無瑕的愛。我默默地想著，感覺一股濃情蜜意在心中涌動著，不由得想到了“心花怒放”這個成語。此時竟感覺到胸中，真的好像有一朵柔柔的東西，在慢慢地舒展，靜靜地綻放。

想到這里，臉上不禁浮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周圍的一切也一下子變得燦爛無比，對這個世界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原來愛情竟是如此美麗!愛讓人感到幸福，一份強烈的幸福感涌向心頭。泰戈爾說過：青春是花，愛情則是花中的蜜!此時我分明正品嘗著這人生的蜜汁——它是那樣甘甜，那樣令人憧憬，難怪古往今來的文人騷客，都在贊美愛情的魅力!

我慢慢地騎著，細細品味著內心這份百轉千回的情感，感到內心深處那最柔軟的部分正蠕動著。漸漸地想出了幾句詩來，我趕緊用力地思索著……到單位的時候一首詩的輪廓，在心中漸漸地形成了。進了辦公室便拿出紙筆，將其抄錄下來：

不知何時生命的長河里

注入了一股清流

它源自你深情地凝望

我知道從此生命

不再只屬于自己

如果你我有緣

你一定會讀出

我眼眸中的嘆息

如果你我無緣

又為何一見到你

心中便有了

一絲牽掛

心和心謹慎地試探

慢慢地靠近卻始終

未能溶合在一起

光，陰荏苒不知

我們的戀情

會不會蒼老

天邊的一彎新月

已經啟程

來赴這群星的約會

在這詩一般

迷人的黃昏里

沒有你燦爛的笑容

和清澈的眼眸

但你卻贈與了我

這份甜蜜的惆悵

抄錄好之后，我又從頭至尾看了兩遍，覺得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好。我所描繪出的只不過是冰山一角，還不及我內心情感的千分之一。因為還有工作，只得先收了起來，但還是想道：要是這首詩能發表出來，再送給她，那該多美呀?只是一來水平有限，二來就是發表了，也是幾個月以后的事了——遠水救不了近火。只能先修改再說，等修改好了，就去將這首詩送給她。

這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挖空心思地修改著這首詩，只是改來改去卻總不甚滿意，而時光卻不停地流逝，這讓我寢食難安。也許她正和我一樣，殷切地期待著我下一步的行動。終于有一天我下定了決心，就在這個周末帶著詩去找她。說不定一經她的修改，就會變成一首膾炙人口的傳世之作。

那天一大早我便穿上西裝，打好領帶，還在頭上噴了好多摩絲，又在鏡子前仔細地端詳了許久，認為一切都滿意了，才拎著包上班去。一天都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度過，眼看快到銀行下班的時候，我便騎上車出發了……沒過多久就到了目的地。

正好剛來了一股強冷空氣，天空中濃云密布，風很大，還透著些涼意。說來也真快，轉眼一個轟轟烈烈的夏季已成為過去!

自從遇到她之后，平淡如水的日子，便生出許多浪漫，心情變得如詩如畫，那感覺猶如一只雄鷹，在自由的晴空中盡情翱翔。又仿佛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如同一下子置身于神奇的夢幻之中。而馬上我又要去開啟另一扇門，等待我的又將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呢?

銀行門口的那株法國梧桐，依然挺拔茂盛，在風中不停地搖擺著枝葉，我將自行車在路邊鎖好，就決定在這棵樹下“守株待兔”。心里不免很緊張，看看表，還有一段時間，為了安定一下緊張的情緒，就點上一支煙慢慢吸著……

此時下班的人流和車輛，正漸漸地多起來，在身邊匆匆而過。望著匆匆的人流，默念著準備好的臺詞，等待著敲響命運之門的那一刻。

等我們見了面，我就對她說：林小姐，你有沒有空?能不能請你找個地方坐坐。她一定要佯裝詫異的反問我：有什么事?我就說：我寫了一首詩想給你看看。她要是也有意的話，就一定會說：那好吧!等到了前面不遠的那家咖啡館。我先奉上這首詩，然后就可以勇敢地表白了……她一定會低著頭，默默地攪動著杯中那冒著熱氣的咖啡，露出羞澀而迷人的笑容。

這是我第一次向一個并不熟悉的女孩求愛，要是她接受了這份情感，我們便可以幸福地攜手步入那愛的天堂。而如果不愛的話，那么今天也許會成為一個永遠無法抹去的遺憾。直到此刻才意識到，我的命運已同另一個女孩，密切地連接在一起了，但愿上天能夠保佑我!

我正胡思亂想著，銀行的電動卷閘門緩緩地落了下來。她馬上就要出來了，我本來就很緊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為了能讓自己放松一點，我默默地對自己說：不要緊張，你只是來接收一顆屬于你的心。但是這一招似乎并不管用，心臟還是在劇烈跳動……

又過了兩三分鐘，一支煙剛抽完，她的倩影終于在旁邊的一個小門中出現了，今天并沒有穿她最喜歡的那條淡綠色的連衣裙，而是穿了一件嶄新潔白的旗袍，將亭亭玉立的身姿和玲瓏美麗的線條展露無遺。那一頭美麗的秀發，在風中輕輕地飄動著……于高貴之中透出幾分端莊；于素雅之中又透出幾分飄逸。風像個淘氣的孩子，使勁地鼓動著旗袍的下擺，一雙白嫩修長的玉腿隱約可見。

她的臉上還好像化了妝，清心而又靚麗，立在那里簡直就是現代版的林黛玉，又仿佛是一位隨時都可以飛升的仙子!我的眼前不禁一亮，她那份懾人的美，又一次讓我心潮起伏。也許預感到我的到來，她今天才打扮得如此迷人……她的每一次改變都讓人驚喜!

我正猶豫著是等她走近，還是迎上去，正在這時，從馬路對面，走來一個英俊的小伙子，也戴著副眼鏡，一看就是位頗有氣質和教養的青年，他手里捧著一大束火紅的玫瑰，正面朝她走來，同時還朝她揚了揚手中的花束。她一下子就看到了那束玫瑰，臉上浮出了幸福的笑容，也快步迎上去，微笑著接過了那一大束鮮紅的花朵。

這時那個男青年對她柔情地說：“祝你生日快樂!”

她輕聲地說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那個男青年便伸出手，挽住了她楊柳般的腰肢，自然而又親熱地朝馬路邊走去……

我呆呆地佇立在那里，看著眼前的這一幕，看著他們親親密密地從面前走過，好像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感覺全身冰涼，腦中“嗡、嗡”直響，頃刻間頭仿佛大了許多。整個人陷入了巨大的悲痛與失落之中，猶如從五彩的云端，一下子跌入到冰窟里。

他們已經從我面前走過去三四米了，也許是心靈的感應吧，她一回頭看到了樹下呆若木雞的我，便略微遲疑了一下，那個小伙子立刻感覺到了問：“怎么了?”

她朝他微微一笑說：“沒什么。”說著便又繼續朝前走去……

漸漸地過了慢車道，到了安全島在等著過馬路時，她又回頭看了我一眼。雖然我精神恍惚，并不能斷定那眼神中有什么含意，但還是想到詩人張寄波的一句詩：都是你留下的／這風這云這黃昏，你無奈的眼盾痛我一生!

我目送著那潔白的倩影穿過馬路，消失在匆匆的人群和車流中，過了許久才想起了手中，一直緊緊捏著的那份抄錄工整的詩。我從頭至尾地看著，看著看著眼中便涌出了一絲淚光……我手一松，那兩張凝聚著我幾許深情的玫瑰色信箋，便隨風而起，在空中停留了片刻之后，落在地上一路翻滾著，迅速地遠去……只是沒過多久，便被一只紅色的高跟鞋踩住了。跟著那只高跟鞋翻滾了兩步之后，又被刮向了遠處。

我和我夢寐以求的愛情，又一次擦肩而過。不!我所謂的愛情，只不過是我自編、自導、自演的一出獨角戲，只是我自作多情!但從始至終我忠實地聽從心靈的召喚，這份發自內心的愛是沒有過錯的……我的心為一個優秀的女孩美麗過，綻放過，整個過程只有我的心知道。

此時感到喉嚨口，似乎堵了一大團東西，既吐不出，也咽不下，就這樣生生地卡在那里。心中不知描繪了多少遍的愛的殿堂轟然傾覆，剛才心中還是滿園春光，姹紫嫣紅的花朵競相綻放。可轉眼間突然而至的冰雹，將溫室中的玻璃打碎，心中那嬌艷的花朵，裸露在暴風驟雨之中……這殘酷的現實，實在讓我一時難以接受。

眼睜睜地看著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永遠蒸發了，一切是這樣突然，卻又是這樣的無法挽回。此時我分明聽到心，一點點碎裂的聲音，怎么也沒有預料到，那美麗的愛情神話，竟演變成了眼前這場無法收拾的噩夢。

我滿懷希望，熱切地向幸福招手，就像花木渴求陽光似的，渴求這份潔白無瑕的愛，可盼來的卻是巨大的心靈創痛，夏日那盛開的玫瑰，卻在別人的手中，為別人傳情達意，錦上添花。他們將那束火紅的玫瑰帶走了，也將我的愛情和全部憧憬帶走，只留下失魂落魄的我佇立在風中，佇立在這人來人往的街頭……

這時，偏偏天空中又飄起零零碎碎的雨，我想：這雨是屬于我一個人的，這是蒼天為我而哭泣!如果明天清潔工人的掃帚，掃到這棵樹下時，定能掃起滿地的落紅，那一片片凋零的花瓣，就是我破碎的心!

不知又呆立了多久，一任點點滴滴的雨落在臉上身上……只等到過往的人中，有人開始好奇地打量我時，才不得不點上一支煙，順著人行道漫無目的地朝前踱去。望著馬路上那些低著頭、冒著雨、匆匆往家趕的人們，心中涌出一股從未有過的落寞和凄涼。

我知道那個燦若朝霞、翩若驚鴻般的倩影，永遠也不會在我的生命之中展現了，就像兩顆在不同軌道上運行的行星，今后只能在茫茫宇宙中各自飄零，彼此的軌跡永遠也無法重合。

雨漸漸大了，我伸手擦去雨水的同時，也擦去了眼角涌出的淚滴。她和他，還有那一大束玫瑰，一定不會置身于這凄雨冷風之中，此時不知正在哪個溫馨的屋檐下，共慶美好的生日。而從此我只能獨自面對，人生的風風雨雨了，不由得又想到席慕蓉的那句詩：走得最急的，總是那最美的時光。

這時天空中，突然響起幾聲炸雷，雨頃刻間便有了滂沱之勢，風也更大了，起勁地助長這洶洶的雨勢。路上不多的行人四散奔逃，而我依舊木然地走在雨中……漸漸的除了一兩個卷著雨霧、疾馳而過的車輛外，路上的行人一個也沒有了。這世界除了雨，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

許多年后的今天，已記不得當時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了，只是回去后便大病了一場。當幾個月之后，懷著復雜的心情，重新踏進銀行的大門時，她已不知什么原因調離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但關于那個夏天的記憶，卻時常在腦海中浮現。每當我走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總希望能再次看到她那美麗的身影。十幾年過去了，不知她是否風采依舊?但在我的心中，她永遠是那樣風姿綽約，美麗迷人!

直到如今對那個無奈的夏季，我依然是拿不起來，也放不下，只能無奈地甩甩頭，就如同那首歌里唱的：“緣分不停留像春風來又走，女人如花花似夢!”人生因為遺憾，才會變得更加美麗，就讓那段凄美的愛情，如同一聲嘆息，留在我的生命里。讓我用一生的時間，去默默地品嘗回味，被那風采照耀過的季節!

寫到這里，我才松了一口氣，仿佛終于完成了一個多年未了的心愿。是啊!此時想得再多也是枉然，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為她祝福。而我如今也似乎習慣了這種寂寞的人生，一切還是隨緣吧!生命猶如流逝的江水，不停地東流而下去，誰也無法阻攔，只要其中夾雜著的是絲絲真情，而不是愧疚也就夠了!許多美是我們無法預計，也無法把握的，所以那曾經擁有過的美麗，才更值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