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爾木的紅柳花

這次到昆侖山下的小城格爾木去。朋友建議我去科技園看看，說那挺漂亮。挺漂亮，這是個涵蓋很廣的詞，一定是有很美的東西值得欣賞，我感興趣了。

這次是跟著一個叫李志的中年人去看他的溫室，我了解到，科技園里大部分都是溫室。

從火車站往東走，路邊都是楊柳樹，高原綠化主要就是這兩個樹種，我了解到。柳樹比楊樹要嬌氣些。楊樹盡是那種大葉楊，葉片像楓葉的形狀，很精致，夏天的熱風一吹，葉片翻轉過來，背面白霜霜的，像落上了雪花，挺好看的。再往前走，我驚訝地叫起來，矗著一排排鉆天楊，銀白圓潤的枝干，碧綠向上的枝葉，整齊有序，直指青天，很有氣勢。這種樹很少見了，六十年代初來青海時，我所居住的鐵路家屬區道邊都是這種樹，它給了我很多童年的遐想，后又讀了茅盾先生的著名散文《白楊禮贊》，寫的就是它，心中更是敬佩。車子往前一拐，進入一片沙丘，又讓我發現一個奇景，不禁驚叫起來。那沙丘里出現了好多沙丘，直直矗立著，最高的有三層樓房高，每個沙丘上邊高高地立著一棵植物，是樹狀，綠葉，頂上開著大片的淡紅色的花。從沙丘下邊，能看到它的根須裸露出來，像鐵錨一樣，深深扎進沙里，死死鎖住黃沙。可以推測到，大風吹來時，它緊緊揪住一片沙土，風把流沙淘走，它就高高顯現出來，在風蝕的河流里，成了一道奇特的風景。啊，它真厲害，高高地立在沙丘之上，像消息樹，搖擺著枝條，宣告著春天；像個驕傲的勝利者，占領著一個堡樓，揮舞著勝利的紅旗。我是被深深地震撼了!目光發直，有點頂禮膜拜的感覺，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覺得這簡直神了，這是一段傳奇，是最牛的樹。

這是什么樹。我帶著敬畏的口氣問。

紅柳!老李答道。

哦，紅柳!早知道它是沙漠的旺族，可沒想到它這樣神奇，這樣叫人驚心動魄，我有點半天合不攏嘴。

車子在顛簸著前進，終于駛出沙地，來到了科技園。眼前是一排排溫室，整齊排列。老李是農科所的職工，農業專科畢業，他承包了五個大棚，分別種的瓜果蔬菜，年收入不菲。進了第一個棚，種的是人參果，秧子不高，大葉子，開紫花，白色帶紫道的果實結得一嘟嚕一串的，最大的像小西瓜，很是喜人。這大棚里很熱，簡直賽過桑拿蒸烤房。老李說，呆會要開天窗了，要不會烤死植物。哦，格爾木的太陽，紫外線極強，你在外邊走一天，臉上就像涂上紅顏料，回到內地，沒一段時間緩不過來。老李說這里的日光是寶貝，就是金錢，要會合理運用。這里種的西瓜、西紅柿都是因日照時間長而糖分高，分外好吃。

我問他，種得這么好，是要有學問吧?

老李答道，夏天要多上豬糞、涼性，冬天上羊糞、熱性。這里早晚冷，要加草簾子，再是用井水澆地，干凈些。總之，要講科學，還要勤快。

我說，也會遇到麻煩吧?

那是當然，他回答說，這里風沙大，刮十級大風不稀奇，沙塵暴一來，天黑得像深夜，飛沙走石，會把一些棚子塑料膜撕得光光的，把苗凍死……

哪怎么辦?

補苗、重新來。他說得很平淡，好像沒啥。

他告訴我，到這里打工的人，見這城市四周是戈壁灘，心情有些壓抑，但到這里一看，結的瓜果這樣大，這樣好，就高興了：這地方挺好的啊，只要舍力氣……經常有人來參觀，感受一下。大人領著孩子來，讓孩子親手摘瓜果體驗，觸發靈感，然后再寫作文。

出了大棚，我突然看見道邊上也長著一棵紅柳，我得以仔細觀察它。它的葉子細碎，不是滴翠那種綠，是粉綠的那種；花呢，也不是鮮艷欲滴的紅，是穗狀，粉粉的帶點淡紫色，遠看紅涯涯的，顏色淡，不刺眼，不妖艷，煞是好看。我竭力把它想象是一個素顏女子，不施粉黛，自然耐看，令人想親近。同時，又覺得它很有驕傲的理由：它是在干旱的沙丘上開出好看的花——有第二個嗎?想起紀曉嵐留放新疆時曾有詩贊紅柳：依依紅柳滿灘沙，顏色何曾似絳霞。還有其他的詩人形容西部的詩句中有：蕭蕭迎馬白楊樹，的的嬌人紅柳花。清代學者肖雄對紅柳有細致的觀察：紅柳高不過五六尺，樹圍大的有四五寸，葉細像柏樹葉子，顏色似藍而綠，開粉紅花，如粟如纓，有似紫薇……木之最艷者，皮色紅光潤而貼……每枝結處，花如人面……性堅結，西人做鞭桿。

肖雄的描繪，自然比我詳細凝練許多。老王見我看得入迷，也笑著說，外國人來了，也是盯著紅柳看，拿著照相機，對著它一個勁地猛拍。格爾木市把紅柳花定為市花呢!

仿佛是道閃電，我眼前一震又一亮，把一點也不名貴的荒野沙丘里長著的紅柳花定為市花，不覺得有點“土”嗎?這在現代意識凸顯的今天，確實是石破天驚之舉。既然是市花，在大街上應該到處都有，可這個城市的道邊都是楊柳，見不到它。其實它桀驁不馴，枝條四散和漠風嬉戲，從不屑于修剪。它在大漠里稱雄，移到市區里等于是刻舟求劍。如果把別的時尚的花定為市花，倒是很艷麗和現代，但它能代表這個開拓者之城的深刻含意嗎?有些最普通的東西，才閃現最現代的本質，無論科學多發達，也都是從一點一滴的創業精神做起，從某種意義上說，紅柳是具有現代意識的，它的花是精神的火焰。

返程時，我要到公交車站，老王開著農用車送我。那段路在修，不好走，好多土堆起來，車開不動了，陷進去了。老王下車用勁全力推車，我也下來幫忙。看他那個辛苦，就勸他回去，他不以為然：這算啥!

這條路，不時有農用車來往，有馱著糞桶的；有拉著瓜果的；還有拉著一車金黃的草簾子的，像太陽一樣的顏色，好個溫暖明亮。這些都是和老王一樣勤奮的人，經過這段難走的路時，那堅忍不拔的勁頭都淋漓地體現出來……

我好想再返回去，再看看紅柳。我想起了一句詩：望著你，我的腳下也像長出了根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