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井岡
井岡山用風雨迎接了我。
淅瀝細雨帶我上山,把我眼前的柏油大道,淋濕成羊腸小徑。我看到了小徑上深深淺淺的泥濘,看到了有序的和無序的草鞋的足印。
我從雨霧中尋找一條路,尋找毛委員上山那條路,尋找朱總司令挑糧那條路,尋找從這里開辟的,去包圍城市的那條路……
茨坪的雨更密更稠,稠密在濃濃的夜色里,稠密在四面的群峰里。
雨聲里仿佛有秋收暴動的呼嘯,雨聲里仿佛有黃洋界上反“會剿”的槍聲。
雨還打在當年紅軍的營地上嗎?雨還在執著地沖刷當年戰士的血跡嗎?
還有風雨里那些爭論、那些主義,那些雷鳴電閃般的真理,是否依然在羅霄山脈的密林里回蕩?
井岡山,承載的就是革命的風雨??;
井岡山,就是讓風雨吹打了革命!
星星之火,是在這樣的風雨里燎原的,烈火在風雨中燎原,還有什么風雨能將它撲滅!
井岡的風雨是紅色的風雨,井岡的風雨就是井岡的火焰,這風雨里生長紅色的犁頭、紅色的梭標,生長紅色的理論、紅色的根據地,生長紅色的激流、紅色的道路!
井岡的風雨是中國永遠的閱讀,讓每一個今天走進井岡的人,都重讀一遍革命的歲月……
博物館
走進茨坪的井岡山革命博物館。
其實,井岡山就是一座博物館,她的建筑形態很壯美——革命搖籃。
這博物館里有茅坪的火種,有茨坪的紅星;
這博物館里有黃洋界的塹壕,有造幣廠的“雄鷹”;
有五大哨口的眼睛,有大井小井的歌聲,有紅軍醫院里的悲壯;
有種在莊稼地里的彈殼,有長成森林的梭標,有漫山遍野的草鞋印……
只是我們的雙腳,攆不上紅軍的步履;只是我們的目光,博覽不了燎原的星火。
感謝茨坪這博物館,收藏了滿山的革命。
博物館是井岡山的心臟啊,它把最初的火種,悉心地呵護;它讓“風雷動,旌旗奮”的時空,在這里復活。
傾聽這心臟的跳動,依然激越。從千山萬水趕來的隊伍啊,都是一道道新鮮的血脈,都向這心臟報到,讓井岡的心臟,永遠蓬勃!
黃洋界
一尊迫擊炮,靜靜地守候在井岡山革命博物館。
就是這一尊迫擊炮,就是這一尊只有三發炮彈的迫擊炮,讓黃洋界聲震天下!
它為黃洋界做了最響亮的發言,它和井岡山的竹子削成的竹釘一起,和樹干截成的檑木一起,和漫山的石頭壘成的滾石一起,保衛了黃洋界。
所以它們成了黃洋界的品牌。
還有品質呢?黃洋界的品質!
品質在塹壕里,在沖鋒中,在你死我活的廝殺里!
那是旗幟下的血肉之軀,是刀槍下噴射的血!是那些指揮迫擊炮指揮步槍機槍指揮滾石檑木指揮竹釘的紅軍戰士,是保衛大小五井的地方武裝和群眾,是為中國革命奠基的根據地的硬骨頭!
湘贛兩省四個敵團來勢洶洶,向井岡山發動第二次“會剿”,卻被黃洋界上才一個營的紅軍打得落花流水。戰士早已“森嚴壁壘”,滿山的群眾早已“眾志成城”!
這時才知道黃洋界也叫“汪洋界”,汪洋,是井岡山奮起的群峰,是埋葬敵人的大海!
無名碑
我們去瞻仰井岡山烈士紀念碑,去紀念堂里讀那長長的烈士的英名,最后,讀到了一塊無名碑。
漢白玉的無名碑,像蒼茫的大地橫亙在天之下;潔白潔白的無名碑,又像浩瀚無垠的長天,舒展在羅霄山脈的千峰萬壑!
井岡啊,用四萬八千多紅軍和赤衛隊的英雄熱血,肥沃了革命的土壤,而其中三萬三千多英靈,卻沒有留下姓名,只為井岡山,留下了錚錚作響的骨頭,為根據地,壘起了一道鐵壁。
無字碑,一塊圣碑!把手搭上去,你能感到前赴后繼的力量,你能感到摧枯拉朽的豪邁。這碑就是井岡山啊,他們沒有倒下,依然活躍在這里的每一道梁每一條嶺,依然警惕在每一個哨口,依然守衛在大井小井;這碑是一條路啊,他們正在出征,還走在雪山嗎?還在草地?不,這碑是一片海,是大海上一艘大船,一張大帆,他們在乘風破浪,在高歌猛進,他們在天的盡頭壯麗!
啊,這是我真實的長城,三萬五千多塊青磚,為老去的秦磚里,壘進去一根根鐵血鋼筋!
再看,什么都沒有。
再聽!聽到了長茅的呼嘯,聽到了解放的炮聲,聽到了毛澤東“談笑凱歌還”。
無名碑,是無價之碑,所有的金錢,在這里都黯然失色!一萬五千多個有名有姓的烈士,圍繞在無名碑的四周,長成密密的森林,陪伴著親愛的戰友……
井岡雕像
在井岡山,到處是先軀者的雕像。
有名的,無名的;男英雄,女戰士;一代風流,初生牛犢……
不論茨坪還是大井小井,不論紅軍醫院還是紅軍造幣廠,不論革命博物館里還是英雄紀念碑前,不論烈士陵園還是休閑廣場,不論大道小道旁還是山上山下,我都能與他們親切地相見。那躍馬揚鞭呼嘯而出的蘆德銘,那奮身撲向機槍口掩護隊友突圍的馬義夫,那把食鹽讓給士兵自己傷口潰爛而死的師長張子清……一個又一個讓井岡山鐵骨錚錚!
這不是雕塑,是紅軍依然在崇山峻嶺戰斗;
這不是銅像,是戰士依然在哨口值勤;
這不僅僅是紀念啊,是紅色的路上,依然燃燒的火焰。
我仰望每一座雕像,更在心里,雕塑著井岡山,雕塑一座搖籃哺育革命的故事……
煙雨杜鵑山
看過革命現代京劇《杜鵑山》,讀過映山紅里的革命。
不是去看滿山的杜鵑是否還開,是去尋找柯湘,去拜訪雷剛。
然而只有滿山的煙雨,營造了滿山的云霧,我們什么也看不到。
只有那條懸空的棧道,載著我們走過蒼茫雨霧,只有棧道旁的杜鵑樹,搖著開過了花的青枝綠葉。俯身棧道欄桿,是云霧蜂涌,不知霧里的峽谷深幾許?看遠方,是奔騰云霧,不知那霧重云深處,是峰崗千仞還是江山浩蕩?
遺憾么?不遺憾??孪婧屠讋?,就相見在這云封霧鎖里。這迷迷蒙蒙的杜鵑山,在我眼里是一部書,云霧是杜鵑山的封面。打開來,讀柯湘是怎樣“看見密林中銀光閃閃紅纓槍”,為雷剛撥開漫山亂云;讀雷剛是怎樣在霧里看到“萬山叢中戰旗紅”;讀紅色的星火,是怎樣點燃了碧血連天的杜鵑!
下得山來,雨就停了,太陽就出來了,霧就散了,水田清晰在眼前,水稻茁壯在眼前,游人們的心還在山上,后悔下山早了,云霧里的風景沒看到。
我是看到了的,用心去看,走著那懸空的棧道,就知道那云空處有如煙的歷史,有如雨的追思,有如風的暢想。奔馬一樣的云會告訴我,它的繚繞里為什么有起伏?轟轟烈烈的雨會告訴我,它的吹打里為什么有火焰?起起落落的風會告訴我,它和這座山,為什么不分離……
井岡柏
上杜鵑山,不見杜鵑花,花已經開過,紅艷艷地開過。讓開過花的枝,讓護過花的葉,向我們搖曳花的成色。
而在這懸崖上這峭壁間,在這雨纏霧鎖的棧道旁,一種叫“井岡柏”的樹,讓我們面對風雨肅立!
云霧間撲面而來幾棵大樹,往下一看,都長在一處崖畔突出的石臺上,那樹根在這石臺上縱橫交錯地糾結著,延伸著,緊緊地抱著或是抓著石臺,那根須其實是伸進了崖畔的泥土了的。風雨吹打去了這石臺上的泥土和植被,就歷練出了它今天的這種頑強與堅忍、不屈與奮爭。于是就有了而今這迎風招展的風姿,在我眼里,這是一組群雕,一組井岡紅軍的群雕。
就知道了這樹叫“井岡柏”,是井岡柏生長了井岡的蒼翠。
看那棵倒伏在棧道上的井岡柏吧,也許是枝葉太盛,崖上那點點泥土和石塊已承載不起這種分量,樹倒下來,連同根上的一塊石頭,也被從崖上撬了出來,然而樹不死,是它的根須,還在泥土里,他橫亙在棧道上,像一道門楣,成為一道風景,那樹冠依然青蔥,依然迎著風雨。
又見一棵小柏樹,被風折斷,幾乎是三百六十度地彎下腰來,折痕已不新鮮,一定有了些時日,然而那彎下身來的枝葉,本色不褪,是那相連著的樹皮,讓生命不折!
還是這樣一棵樹,細細的樹干藤條一般,年歲不小了,老態龍鐘的,它蛇一樣從巖窩里蜿蜒出來,沖出去,無論如何要沖向陽光,當然也沖向風雨……
終于,我看到了什么叫“石破天驚”!
一棵樹挺立在一處崖畔,那巖石是一層一層的,那樹根,盤桓在這一層一層的巖石之間,不,是擠壓、沖突在這重重疊疊的巖石之間。仔細看看啊,是這根,在這崖石間拼命的延伸,拼命地去尋找泥土,是這根把這崖石一重重擠破!崖石和根,就這樣構建成了根石相間的悲壯。
樹干,就在這上頭立著,樹冠,就在這上頭蓊郁著,守護著這一處被擠破了的石壘,這一處嘆為觀止的山崖。
啊,這一株株井岡柏,是我當年的戰士,依然堅守在這風雨里么?那么我應該知道,年年綻放的紅杜鵑,是為他們而開。也許呢,這紅艷艷的花,本來就是這井岡柏的血液?
井岡柏啊,用紅杜鵑報告一年一度的春天,報告血色的愛情!
紅米飯南瓜湯
在小學課本里,讀紅米飯南瓜湯。
從紅米飯南瓜湯里,讀井岡山,讀井岡山的紅軍,讀紅米飯南瓜湯喂養過的中國革命。
在大井,在毛主席故居前,看到了一片一片的南瓜架,看到了一個一個正在變老變紅的南瓜,這是一片風景了,是老表們種給游客們欣賞的,是給游客們準備的“鄉里菜”。
“有紅米飯有南瓜湯么?”我們都問。
就有煮好的老南瓜端上來,就有紅米飯送給你。
都說好吃,說還要。說就要吃這井岡山的特產,紅米飯香,老南瓜甜。雞鴨魚肉都擠破了胃,要用這老南瓜的纖維,來縫補一回。
老表說,紅米飯這東西不能多吃,脹肚子。
一九二七年的井岡山,只有南瓜湯,只有紅米飯。一九二七年的星星之火,靠著紅米飯和南瓜湯來滋補著。
那時候的紅米飯是糙糙的,那時候的南瓜湯是缺油少鹽的,還吃不飽,還吃不到,所以把紅米飯把南瓜湯當成了大餐,當成了營養,當成了生活的全部,當成了革命的樂觀主義。喝著南瓜湯,嚼著糙紅米,舉著紅纓槍,守衛著根據地。
今天把南瓜紅米當成了口味,當成了山珍海味后腸胃的清道夫。
井岡山高興啊,長眠在井岡的先軀高興,從井岡山走出去走過瑞金走過赤水河走過雪山草地走過抗日烽火走過解放戰爭走進共和國的大刀紅旗高興,當年靠紅米飯南瓜湯充饑的他們,就是要讓后來人不再靠它充饑,只是當成一點今天的回味,當成一種遠處的記憶,當成一種新鮮。
井岡山的先烈,看著我們有滋有味的品嘗,笑了。
燎原星火
如潮的人流涌向井岡,涌向茨坪,涌向大井小井,涌向黃洋界。
都舉著鐵錘鐮刀的旗幟;都在紀念碑前重溫入黨誓詞;都在烈士碑前,默默地注目,默默地鞠躬,默默地追思。
在我眼里這都是火。
是燎原了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之火!
毛委員帶著只剩下七百人的秋收起義隊伍,一九二七年上了井岡山,那是革命的火種。當朱德與之會師,這火焰與火焰,開始燎原。
燎原成瑞金紅色的政權;
燎原成延安紅色的堡壘;
燎原成解放戰爭的滾滾鐵流;
燎原成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遼闊江山;
燎原成七千多萬共產黨員!
我們來尋找,當年的星星之火是怎樣在風雨里飄搖?
我們來尋找,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
我們來尋找,農村是怎樣包圍城市?
我們來尋找,井岡山的風雨,怎樣孕育了天安門的彩虹?
每一道目光,再一次審視著火種的意義。
每一個拳頭,都舉著火焰的質量。
讓昨天的火種,看今天的燎原;
請昨天的號令,檢閱今天的隊列……
2011年7月18日寫于初上井岡山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