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教會我不要錯過今天陽光的朋友

中國有句老話：天地一逆旅，你我皆過客。從某種意義上講，人一輩子相逢的所有人都是旅途上的，有的是時間很長，有的就是瞬間的擦肩而過……

旅途中的朋友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因為旅途上的人，充滿了邂逅的意趣，不像同學、同事、鄰居，總以一種固定的關系在你的身邊，旅途是匆匆的，帶有極大的偶然性。人對旅途的期待大多都是風景、食物、生活方式，至于旅途上會遇到什么樣的人，大多數人是不做預期的，但正是這種無所預期，旅途上的朋友才會有特別新鮮、強烈，甚至有一種銘心不忘的意味。

即使不再相見，緣分卻會很深很深

十多年前，我到南昌參加南昌電視臺的一個直播節目，做完節目已經是晚上的9點多鐘了。我是第二天一早的飛機，電視臺的兩個小編導就說，咱們找個地方喝茶吧!

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中，曾毫不留情地稱南昌為極不發達的省會城市，對在這個地方喝茶我沒有任何期待。但兩個小編導很熱情地說：我們要帶你去的茶館叫桃源茶館，老板是個怪人。客人如果點很便宜的茶她不出來，但要是有人點400塊錢以上的茶，她一定要出來看看。如果這個人她看著不入眼，就會很真誠地跟他說：對不起，你點200塊錢以下的茶吧，400塊錢的茶你不能喝!看到特別投緣的人她就給人家泡茶。當時很多茶館都流行打牌，這個茶館是南昌唯一不準打牌的茶館，但請了音樂學院的女生每天現場彈古琴。因為太曲高和寡了，這個茶館生意不是很好，卻很有名。

我突然對這個茶館產生了興趣。到茶館的時候很晚了，我們剛進去，小服務員就認出了我，說這不是剛才電視上的那個老師嗎?一會兒，老板出來了，是個30多歲的女孩子，穿一身黑衣，齊耳短發，其貌不揚，笑著問我：老師喝什么茶?我說：喝烏龍吧!她問：鐵觀音行嗎?我說：行。她問：你是喝秋茶，還是喝春茶?我說：春茶當然好，這個季節有秋茶也可以。她就拿出一個很大的茶壺，開始要泡茶。我說：我們四個人，這個壺是不是有點太大了。她看看我，一笑，轉身走了，回來時手上拿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紫砂壺。那紫砂壺外形瑩潤細膩，讓你都能感覺到泥土里滲透出來的光澤。我說：這個壺真好!她只是笑。

桌上點著明火，她就那樣很細致地洗茶、泡茶。我就說：喝茶知味，你的茶泡得真是很用心。她說：不同的人泡茶，感覺不一樣嗎?我說：當然。你看茶圣陸羽從小是個棄嬰，被他家鄉的一座大寺的老住持收養，當時他還太小，師傅就一直教他泡茶。這個孩子長到七八歲的時候，師傅就非陸羽泡的茶不能喝了。孩子十多歲的時候，就在滾滾紅塵中動了凡心，不辭而別了。他這一走，師傅便不復飲茶。后來陸羽寫出《茶經》，作為江湖名士被大唐的皇帝請進宮中，問他還有什么心愿的時候，陸羽說：我平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我的師傅，如果我還能與師傅見上一面，此生無憾。于是皇上就下令請老住持進宮飲茶?；实矍那牡胤愿溃垖m中最好的御茶師，用最好的山泉水，烹最好的茶端上來。老住持和皇帝對坐著聊天，只是象征性地端起茶杯，沾沾嘴唇就放下了?；实塾址愿溃乱坏啦枳岅懹饋砼?。當陸羽精心泡的茶端上來的時候，老主持渾然不覺，又端起茶杯沾沾嘴唇，突然手停住了，一瞬間，老淚縱橫，對皇帝說：哎呀，陸羽原來在這里!

我對女老板說：用心地去泡一壺茶，喝茶的人怎么會不覺得呢?不同的人泡的茶，滋味當然不同。

她特別感動地坐下了，把她的手放在我手里說：你看看我的手。我這才發現，她的手背細皮嫩肉，手掌卻粗糙得不得了。她說：我的手是炒茶炒成這樣的。我讀茶葉專業出身，不知炒了多少茶，嘗了多少茶，泡了多少茶，我的生活就是天天跟茶葉相伴。這么多年，好茶都是我一個人自己喝，點茶的人我要看這個人和不和茶緣，緣分不到的話，我不能讓他碰我的好茶。我有一個信念，絕不允許人糟蹋茶葉。

我很驚訝，大家都覺得喝茶是種生活方式，但她對茶癡迷成這個樣子。后來我就跟她聊神農遍嘗百草，最后誤食斷腸草身亡的故事。神農氏每天嘗草多到70多種，屢屢中毒，才意外地發現唯一能夠解毒的草就是茶葉。從春天的明前茶，到秋天喝的這種半發酵茶，到冬天喝的那種醇厚的紅茶或者普洱，你會覺得四季的流光都在茶里面……她就那樣安靜地聽著，聽到最后突然流眼淚了。

她說：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懂茶的人，聽完你說的這些話我才知道我不過是個賣茶葉的。她說：你等著，我把自己最好的茶拿出來給你泡!回來的時候，她手里拿著的是另一把壺，她說：這是我自己養的一把壺，我天天用細絹擦它，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用過它。小編導就很好奇地想用手摸，她一閃，把壺在小編導的臉上蹭了一下：就用你臉上的皮膚感覺一下吧!這種紫砂壺要用老茶浸潤它的內壁，用絲綢擦拭它的外壁，人的血脈和茶香中穿過歲月的流光打磨出的那種光澤，會像玉一樣，讓人動心不已。她邊泡邊喃喃自語，這么好的茶，今天終于有人跟我一起喝了。

最后，她說：你要不要看看我的茶室?看看我布置的感覺對不對。深夜，她穿一身黑衣，我穿一身灰衣，兩個人衣袂飄飄，兩個小編導事后跟我說，你們兩個完全是“女俠論劍”的感覺。

第一間叫翠玉烏龍，我說：翠玉是烏龍中最清淺的茶，應該是最靈秀、最活潑、最清寂的茶室。她啪地推開門，我一看——不規則的藤編的三人小桌椅，旁邊是淡墨，一枝枯藤，幾塊透石，極其輕盈。

第二間是鐵觀音，鐵觀音是烏龍茶中的大家閨秀，應該是雍容、典雅，一種方正的氣度。果然，紅木小方桌，四把椅子，旁邊配的字都是對仗的。

第三間是大紅袍。我說大紅袍是武夷巖茶，它最為濃沉，但濃沉之后回甘。一開燈，她用的居然是那種礦物質的顏料畫的青綠山水，剛好配大紅袍。

接下來我還看到凍頂烏龍等各種茶室，每間茶室都是我先說對茶的感覺，然后她開門、開燈，彼此之間的感覺是那么的默契?？赐觊L長的兩溜茶室，關上最后一間茶室的門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了。她抱著我就哭了，說：這么多年，我一直把茶當成我寂寞的信仰，如今30多歲了，也沒有成家，我每天的生活就是8壺茶，生意注定是要賠本的，因為好茶都讓我自己喝了。見到你，我才知道原來有人跟我一樣愛茶，但你比我更懂茶。

最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拿了一泡非常好的烏龍茶出來要送給我。我很不好意思，初次見面，怎么好意思這么叨擾?她說：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我不輕易賣的茶就是要留著遇見知音的。

我們彼此留了個電話。后來她給我發過短信，每次都說，什么時候再來，我請你喝茶。我不敢再去，實在不想打擾她。可就在今年，十幾天前，我在南昌有個講座，忽然收到一個信息，說：你還記得我嗎?我說：當然。她說：我知道你在南昌，也知道你很忙，我只遠遠地看你一眼就走。我走過很多地方，各地的朋友大多都說：你一定要留點時間見一面，她卻說只遠遠地看我一眼。

講座后，我見到了她，比十幾年前漂亮多了，長長的頭發，整個人容光煥發。她說：我結婚了，先生是個畫家，是個愛茶也懂茶的人，我的日子很快樂。咱們之間沒有別的，還是喝茶吧!她送了我一盒特別好的金駿眉。

我看著她，想了很多。這么多年，我就是一個來去匆匆、不斷忙碌的人，很偶然地在某個城市因為一盞茶，有這樣的邂逅。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留下的一切是不可復制的。旅途上的朋友可能不再相見，但有種緣分卻會很深很深。

請永遠不要錯過今天的陽光

有的時候這種緣分甚至是跨越文化的。

那年我在巴黎講學。那是上世紀90年代，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去尼斯，還剩半天的時間可以在市區轉轉。有人告訴我們巴黎有個做紅酒的手工作坊，大家都特感興趣。于是我們穿街越巷，到了巴黎一個很窄的巷子里。先是看到箍酒桶的鐵圈，接著是明火在烤木桶的板材。走到最盡頭，是個賣酒的鋪子，門臉很小，酒桶整齊地堆成金字塔型，每個酒桶上都有一個小水龍頭。一個留著仁丹胡、胖乎乎的，大概四五十歲的老板笑容可掬地站在那兒。

走進酒屋的時候，是盛夏的下午5點多鐘，太陽開始西斜，陽光很燦爛。我穿著一件黃色的T恤，戴一頂草帽，對老板說：能在你這兒照張相嗎?他說可以，但有個條件，我要跟你起照。

我們開始聊天，他說：干脆，我請你喝酒吧!轉身拿了一整摞的紙杯，說：咱們就從低度到高度一種一種地喝!每種他都只從水龍頭里放一小杯底的酒，放到我的手里，讓我用手暖著它搖，聞它的香氣，然后一口喝下去。先別咽，體會它在鼻腔回味的感覺。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那么精細，特別在乎。每次喝完一種就換一個紙杯。他對酒的那種講究，讓我有手中握著水晶杯的感覺。后來我就喝得有點暈乎乎的了，不能再喝了。他說：你明天可以接著喝。我說明天我們就去尼斯了。他問我住在哪里，我就告訴了他戴高樂機場旁邊的一個酒店的名字。他說那個地方離市區單程可能要1小時40分鐘，真遺憾!

我說：我買點酒吧。他馬上就拿出一瓶說：你一定要嘗嘗這種酒，每瓶大概要300法郎的樣子。我說抱歉，我不想買這么貴的，想多買幾種，能不能給我推薦100法郎左右的，品種多一些。最后我買了一堆酒，我的朋友也買了很多。他一直給別人算賬，就是不算我的，一直跟我說：你等著。最后他才給我算賬，我把錢給了他，他突然很神秘地跟我說：等著我。很快就從后面拿了兩瓶剛給我推薦的那種300法郎的酒，他說：你看，(他的名字叫喬恩)這是喬恩的Baby，你有機會認識喬恩，怎么可以不了解喬恩的孩子?這兩瓶酒是我送你的!

我說：這不行，太貴了，我只要一瓶吧。他說：我知道你們中國人喜歡雙數，單數是不吉利的，所以才送你兩瓶。

這個時候已經是下午6點了，陽光的色澤更濃郁了。他說：你看，在這樣的一個下午，你走進喬恩的店，笑容中帶著陽光，我們也許不能再見，怎么能不嘗嘗我最好的酒呢?

我很感動，他的英語也不好，我的英語更差，我們倆就用一種不是母語的語言溝通著。最后，他兩手拎著我的酒把我送上了大巴。

后來我們去了塞納河，晚上10點才回到戴高樂機場附近的酒店。我開始把那么多的酒裝箱，裝好的時候快11點了，這時電話響了。我想肯定是有人打錯了，沒想到電話那頭的人說：我是喬恩，你不記得我了嗎?接著就很著急地問：你喝了我的酒了嗎?我只好像哄孩子一樣地說：喬恩，酒如果打開的話，我就不好帶了，等回到中國再喝你的酒。他說：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你一定要喝——我就在樓下，我看你喝了才沒有遺憾!

我幾乎瞠目結舌：他竟然找到了我住的酒店!

見到喬恩，他粉色的襯衣外面套了一件藍色的夾克，夾克的左兜是一瓶酒，右兜是他一摞紙杯，他笑著說：嗨，你想去外面喝還是在這里喝?我說：就這兒吧。他特地跟酒吧要了一杯咖啡，把咖啡配送的那杯清水遞給我說：你先清清口。然后，無比虔誠地倒上一杯“喬恩Baby”，他盯著我的目光絕對是那種牽著女兒的手走過紅地毯將要把女兒交出去的父親的眼神，然后握著我的手，讓我晃著把酒醒開，特別認真地看著我喝第一口酒的表情。我特別恨自己的英文水平無法跟他說清楚這個酒的余韻長度、復雜果香……

本來，我以為他還會跟我說很多酒的事，他卻問我結婚了嗎。我說結了。他問我有孩子嗎?我說沒有。他就說你為什么不要個孩子呢?我說我現在很忙。但他說：忙碌永遠不是我們的理由，我有3個孩子，但他們離我很遠，因為在他們長大的過程中，我忙著到世界各地去進葡萄、釀酒，你們的吐魯番我也去過。后來妻子跟我離婚了，現在，她帶著我的3個孩子在另外的城市……如今，我才意識到我的人生錯過了什么。你知道我為什么看到你這么親切嗎?因為我現在的妻子叫李敏，是個臺灣人，所有的東方女人在我眼里都很親切，我想告訴你：永遠都不要錯過當下。今天你走進我店里，笑得那么燦爛，我就想：我一定要在今天讓你喝到我的酒，這就是我的當下。

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喬恩。他對我來講就是一個很陌生的旅途中的朋友，但我一直很懷念他的饋贈。他給我的不僅僅是酒，而是永遠不要錯過今天的陽光和一杯酒的那種對當下的珍惜。

什么是旅途?旅途就是我們匆匆過往中不得不走過的地方和不得不經歷的那些事，當我們在經過這些地方和做這些事的時候不經意間擦肩而過的那些人。就是這種不經意的相遇讓你有深深的珍惜，那一刻的邂逅，那個人的情懷會準確無誤地擊中你。江西茶館女孩的那種寧靜的堅守，和喬恩對每時每刻的那種珍惜，是我人生中最永恒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