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臨水夫人陳靖姑是福州地區最有影響的民間神靈,以陳靖姑為核心信仰的閭山教派,又稱三奶派、夫人教。那么這座至關重要的閭山,究竟在哪里?
#61557;奔赴閭山,抓妖降魔#61557;
福州龍潭角,現在真的是南臺島上一個小角落。江濱倉前路穿過這里時,往里靠了靠,剪下指甲般的一小片臨江地帶,有人建起了圍墻,門額上書“龍潭角”,又有一排小字“祈雨處、放生首池”。進得門來,腳下十分逼仄,只容下一株大榕樹和一個懸空小廟。江水蒼綠,從眼前無聲地流過。
廟壁有三個神龕,中間供奉“閭山許真君”,一個右手高舉拂塵的花白胡子神仙;左右分別是“臨水陳太后”和“南海觀世音”塑像。空寂無人。三神面向閩江,日日枯坐,但望不見對岸,前面不遠處有座林木蔥郁的江心公園。
我正感嘆陳靖姑祈雨處如此簡陋,出門抬頭一看,街道對面的山坡上有座宏偉的廟宇,那才是新建的祈雨寶殿。殿內宏敞壯麗,中間塑有高大的三奶——陳靖姑、林九娘、李三娘——神像,臉型俊美,像是孿生姐妹。兩邊是許真君和觀音像,再外圍是陳靖姑手下的一大班神仙,王太保、楊太保、虎奶、白雞奶、鄧元帥、高元帥、丹霞大圣等等。墻上有幅壁畫,描繪陳靖姑祈雨的情景:右手舞劍,左手持牛角,踩在江面一張草席上做法,有個水鬼正在拉扯草席,一角已經沉入水中,幸好幾只鴨子叼住另外三個席角……
臨水夫人陳靖姑是福州地區最有影響的民間神靈。傳說她是唐末(一說五代)女巫,出生于福州下渡,14歲赴閭山學法于許真君,后嫁古田人劉杞,24歲那年福州大旱,她乃脫胎祈雨,在閩江上做法。長坑鬼和蛇妖乘機暗算她,閭山真人忙派出王楊兩位太保救護,他們從半空中扔下兩雙草鞋,變成四只水鴨,叼住草席免于沉淪。陳靖姑祈得甘霖后去世,死后成神——惟祭祀時用雞不用鴨,以謝鴨恩。福州人稱她和金蘭姐妹林九娘、李三娘為“三奶夫人”(陳大奶、林九奶和李三奶)。以陳靖姑為核心信仰的閭山教派,又稱三奶派、夫人教。
這里反復出現的閭山,讓我十分困惑。閭山在哪里?查中國地圖,只有遼寧有一座醫巫閭山,是座宗教名山,但與道教閭山派似乎關系不大。許真君與東北素無淵源,陳靖姑也不大可能千里迢迢跑去遼寧學法。
閭山派是華南道教一個重要流派,以福建為中心,流行于福建、臺灣、廣東、浙江、江西、江蘇、湖南等地。它源于江西的許真君信仰,核心卻是信奉陳靖姑的夫人教,擅長斬蛇除妖、施藥治病、抗旱祈雨和護婦保嬰等。在民間傳說中,閭山就像武術中的少林寺,由法主許真君掌管,秘藏各種高強的法術。閩人遇到妖魔鬼怪,對付不了,最流行的辦法就是奔赴閭山,學會一身抓鬼降妖的本領。
#61557;原型廬山與魅化后的閭山#61557;
據葉明生先生研究,閭山就是廬山。他說,民間道壇里的閭山衙均稱“江州府閭山法院”,歷史上的江州府,曾管轄江西南昌和九江,廬山正在境內;《寧洋縣志》記載,宋代的曹四公與張四公結為兄弟,同往閭山學法,而《龍巖州志》卻稱曹四公的法術得自廬山:“往廬山,遇異人授以遇妖止厲之方。”可見閭山與廬山,其實是同一座山。
稱陳靖姑學法于廬山的資料也有。永安青水鄉大腔傀儡戲是古老的劇種,具有道教閭山派背景,其傳統劇目《海游記》即以陳四姑(陳靖姑)收妖祈雨為題材。在戲劇中,陳四姑與二哥海清前往廬山,拜許九郎為師學法。
許九郎就是許真君,原名許遜,東晉時著名道士,曾任湖北旌陽(今枝江)縣令,又稱許旌陽。傳說他于水中斬殺蛟龍,用符水治療疫疾,深得百姓愛戴,后在南昌舉家升天成仙。許遜信仰的核心地區是江西,傳說他來過福建收妖除怪。我去下渡尋找陳靖姑的出生地,卻發現一座下池許真君祖殿,二者相距只有數百米。當然,福州人崇拜許真君,主要還因為他是陳靖姑的師父。
明代神怪小說《海游記》,署名海北游人無根子,是最早講述陳靖姑故事的長篇傳奇。該書開篇即云:自天地開辟之后,人民安樂,以儒、釋、道、巫四教傳于天下,“而巫出自九郎,居閭山,以法行教”。居然把巫教與儒釋道相提,許遜與孔子、如來、老子并論,口氣很大。書中寫陳靖姑、李三娘和林九娘結伴去閭山學法,來到沉毛江邊。江上沒有渡船,不久見一婆子,說可以上她的鞋子渡江,鞋隨水漂來,漸近漸大,三位女子上了鞋子,一下就沉入江中。陳靖姑的弟弟海清在岸上看了,以為姐姐遇上不測,大哭回家。那婆子原來是閭山張夫人,奉法主之命來引渡她們。上得岸來由她引領,經過兩重關門,進了第三重門才看到九郎法主升堂。
推想過去,廬山是閭山的原型,在傳播過程中音訛為閭山。但信眾不久就發現,用虛無縹緲的閭山取代真實的廬山,可以盡情發揮想象力,效果更好。于是閭山逐漸離開南昌,成為傳說中大江大海里一座神秘的仙山。閭山周圍,舟楫斷絕,環繞著不可逾越的沉毛江——連羽毛都無法漂浮。道路呢,就藏在兇險的水下。正如建陽閭山教道壇詩唱本《奶娘宗祖》所描述的:
“娘娘來到沉毛江,沉毛江水浪滔天。……上有十里又無渡,下有十里又無船。又無船舟并渡口,如何得過此條江?太白星君云頭現,從頭說與靜姑知:小娘學法不要忙,閭山條路海中藏,小娘學法不用驚,閭山條路海中央。”
#61557;閩江底的神山#61557;
閭山太過飄渺也有弊端,信徒覺得遙遠,漠不相關,因此在流傳中逐漸落地福州。清代神怪小說《閩都別記》可謂系統整理陳靖姑民間傳說的一本著作,其中提到閭山,就搬來福州,讓陳靖姑的信眾十分親切。
據小說敘述,閭山原在今南臺龍潭角至泛船浦一帶,閩江環繞山麓:“蓋閭山原在龍潭、番船浦一帶,長江環住,與天寧寺對峙(原注:龍潭壑、番船浦在于臺江南臺,天寧寺亦在南臺地方,即白龍江)。那江在閭山麓下,潮汐通舟,并無大橋。法門在于都市,來學法者接踵,許真人非誠不納,非緣不收。”許真君有兩個門徒張大、柳二,投入法門三年,只在邊山舂米。臨別時,許真君將舂米的杵臼贈送給他們。兩人心想,三年什么本事也沒學到,只帶這兩件粗重之物回家,成何體統?一出門就把它們扔到山下。沒想到那杵臼一落地,就滿地跳躍打滾,搗山山崩,磕巖巖碎,兩人慌忙去追,“杵臼仍繞旋不休跳躍,一座大閭山竟被杵臼搗沉水底,變為長江,那長江變為陸地”。這就是福州古諺“沉閭山浮南臺”的來歷。
閭山沉入閩江,成為水底的一座神山,從此遠離塵寰。許真君令張大、柳二把守大門,更在門額上大書“法門三十年一開”。陳靖姑逃婚后,有金甲神護送她來閭山,法門大開:“靖姑見江畔一巖洞,額有字,勒‘閭山大法院’五大字,遂入。”其他人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就要吃閉門羹。有個叫袁廣智的閩清人,在江邊尋找閭山數月,遙見一個女子進了石岸,趕忙跑來,大門已經關閉,無奈之下跑去江南學茅山法,后來成了陳靖姑的對手。陳靖姑的仇人長坑鬼潛入水底,也來閭山打門,沒有回應,氣憤地在門額上的“十”字上加劃了一撇,變成“法門三千年一開”。許真君得知,說這樣改也好,不會老是被凡夫俗子打擾。他沒想到,閭山清靜了,閭山派的敵人也增加了。
站在山腰的臨水宮眺望閩江,三縣洲大橋橫跨江面,對岸高樓林立,閃閃發光。閩江浮沉是常事。直到唐代,臺江區還是一片遼闊的湖沼,海潮澎湃。漸漸地,造化顯露滄海桑田之功,江面變窄,閩越王余善的釣龍臺遠離江岸,江心則陸續浮現新的沙洲。據說,中洲是宋代出現的,陳靖姑還沒見過;明成化年間,一場洪水后龍潭角外出現了更大一塊沙洲,閩縣、侯官縣、懷安縣的船民紛紛插竿圍地,引起糾紛,福州府判歸三縣共管,稱三縣洲,也就是現在的江心公園。有意思的是,中洲與三縣洲一帶江心,正是傳說中的閭山水府。莫非陳靖姑離開之后,閭山又開始浮出水面了?
福州現代文人郭白陽的《竹間續話》,指認閭山的位置更具體:“相傳閭山在萬壽橋下,潮落則浩瀚有聲。”萬壽橋即連接臺江與中洲的古代石橋,后來稱解放大橋。二十多年前我在福州南臺求學,經常來往于橋上,現在猛然醒悟,自己也曾經許多次與閭山錯身而過。看來,我與閭山真是沒有緣分啊。
“娘娘來到沉毛江,沉毛江水浪滔天。……上有十里又無渡,下有十里又無船。又無船舟并渡口,如何得過此條江?太白星君云頭現,從頭說與靜姑知:小娘學法不要忙,閭山條路海中藏,小娘學法不用驚,閭山條路海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