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苦夏漫長,在前空調的年代里,消夏、納涼是人們夏天最重要的生活。
自古的熱鬧事,什么都得攤一個人氣,納涼也不例外。
舊時光里的納涼,是一整條街巷、一整個鄉村、一整座城市的全民運動,自然又“市儈”,充滿了“人味兒”,以至我們在今天回憶起這種生活,心中除了感念,總還有那么點淡淡的憂傷。
空調制冷快,講求效率,符合現代人的生活習慣,但納涼有個過程,這過程里的歡聲笑語、碎嘴八卦和土氣的活潑勁,是專屬“納涼”的。有次和沒去過鄉村的朋友聊天,說到納涼時,他開玩笑說:納涼?
是不是已被收進《古漢語常用字字典》了?
納涼越來越少,但我們的夏日生活,是更幸福了還是更寂寞了?
赤條胳膊,竹床蒲扇,大人嘮嗑不完的碎嘴兒,小子端著飯碗四處撒歡跑野,螢火蟲亂舞田野,跟看照片一樣,這些是提起納涼時,腦子里條件反射式彈出來的畫面,看得再仔細一些,就盡剩人情和鄉土的泛影。
納涼都是迫不得已的,這種自然行為下滋生的百姓百態,延續幾千年,匯集著蛙鳴蟬叫下人們對酷熱籠罩的真誠反應。今天城市化運動高奏凱歌,經過冷氣工具肆意的蠶食攻城,納涼被歸為傳統一類,再談避暑,提納涼者少,眼看就剩“家家爭唱空調詞”了。隨著納涼漸漸變成一種文化,老氣橫秋,滄桑土意雜陳,喜愛它的老年人變得更老,年輕人卻多不再愿意追隨前人步伐。盡管如此,納涼卻一直在不管是鄉村還是城市,秉著自己獨特的“人味兒”魅力,與最粗獷的汗水和熱氣裹在一起,中意它的人,自會更加中意。
幾年前,老哥倒騰縣城里的新房子,空出來一個空調,于是滿心歡喜地托回村里,在老屋敲敲鉆鉆,裝在了老爸老媽的舊房間。農村老家裝空調,這算是頭一遭,不過兩位老人不太領情,大概是對這種制冷工具一按遙控就呼散四溢的冷風不太適應,房里睡了兩晚,叫苦不迭。父親脖子酸軟,母親則不二話,直接得了一場重感冒,于是兩老還頗有點恨恨地,不圖這個新鮮,很快又回歸了月下曬谷場上的乘涼隊伍。
我在這樣的隊伍里混跡過十八年的時間。
上小學的時候,村里的中青年還沒有奔向大城市,那時的納涼場景最熱鬧最鮮活。一到傍晚,炊煙四起,田地里忙活一天的大人蹬著余暉回家,等到夜色漸攏,有幾家先張羅完晚飯的就提前搬著板凳,抬著竹床出來。好了,一天的納涼就此開始。
男人們大都光著膀子,女人換上輕衣長裙,零散地圍坐一塊,嘆著地氣涼快,閑扯家長里短,其實也不過都是說些別人背后的碎話,“張家人壞了十幾年了”和“前兩年的夏天可沒有今年這么熱”之類。而手上輕巧的蒲扇不帶消停,功能也多,搖出來的涼風呼呼吹在臉上,扇面還要不停地在身上拍拍打打,有蚊子啊。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不會扎在這里,他們早就拎著碎毛巾奔著村邊的那條細河去了,臨走時吆喝一聲,十多歲的毛孩子沒一個不喜歡玩水,就都跟在后面跑得撲騰撲騰,“咕咚”一聲跳進河里,會水的成了“浪里白條”,不會的在河邊的渾水里練“狗趴”,各得其樂。
不同人有不同的納涼方式,其實納涼也分節奏,快慢緩急,自有韻律。有時候話題的后勁足,大人們逮著點無限延伸,可以聊得久一點,有時候碰上壞天氣,見雨就收。跟鼓手敲出的漸密鼓點一樣,人數也總是陸陸續續地多起來,臨了又陸陸續續地散回去,但時間都不會太晚,畢竟第二天還要早起忙活,所以晚上十點多的時候,基本上都挾著一身的夜氣露涼,滿足地回去了。我們家通常都最晚,小時候我跟我哥都皮,不愿意回屋吹電扇呼哧的熱風,于是就在一米來寬的老竹床上,哥倆各睡一頭,老媽給罩上蚊帳,凌晨會自然涼到冷,再蓋上一層薄毯。夜深時,蟬也不叫了,看著繁星漸漸隱去,睡意漸濃,就沉沉睡去。童年時就這樣在大自然中睡了無數個夏夜。
那張竹床在老家的閣樓上,擱置了快有十來年,興許早就腐敗,睡不得人了吧。可是回頭想想,一張竹床,還真能見證一段納涼歷史,自古的熱鬧事,什么都得攤一個人氣,納涼也不例外。我讀書時來到外面,很少會去重溫小時候的納涼了,但內心對傳統自然而又市儈的納涼,卻心存感念,一直都覺得,那是人情味最濃的時候。
空調制冷快,講求效率,符合現代人的生活習慣,但納涼有個過程,這過程里的歡聲笑語、碎嘴八卦和土氣的活潑勁,是專屬“納涼”的。有次和沒去過鄉村的朋友聊天,說到納涼時,他開玩笑說:納涼?是不是已被收進《古漢語常用字字典》了?納涼在現代化的今天越來越少,但我們的夏日生活,是更幸福了還是更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