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記載以來,山都就在人鬼之間游移不定。我從前總認為,人與非人之間,存在一條刀口般狹窄鋒利的界限,非此即彼,斬釘截鐵,現在看來這是一片寬闊的晦暗地帶。閃過那里的山都木客,人鬼難分,既是人又是鬼。
#61557;是人是鬼?#61557;
許多年前,我躲在老家泰寧讀地方史志,就為“山都”、“木客”費過腦筋,不懂這是什么怪物。《太平寰宇記》汀州條引《牛肅紀聞》說:“州境五百里,山深林木秀茂,以領長汀、黃連、雜(新)羅三縣。地多瘴癘,山都木客叢萃其中。”長汀和黃連(寧化),距泰寧不遠。也就是說,我老家一千多年前,到處都有山都木客的。
什么是山都呢?《牛肅紀聞》繼續說,汀州府治移到長汀時,大砍林木,以造新城,“凡斬伐諸樹,其樹皆楓、松,大徑二三丈,高者三百尺,山都所居。其高者曰人都,其中者曰豬都,處其下者曰鳥都。人都即如人形而卑小,男子婦人自為配耦(偶);豬都皆身如豬;鳥都皆人首,盡能人言,聞其聲而不見其形,亦鬼之流也。”山都善于變化,有個叫周元太的人會走禹步,用紅繩捆住大樹砍伐,樹倒下后剖開,山都現出原形,“則執而投之鑊中煮焉”。
這故事讓我頗為震驚。山都住在樹上,身材矮小,男女相互婚配,能說人話。顯然,他們是一種巢居生物,既然發明了婚姻和語言,等于有了文明,應該歸入人類,扔到鍋中去煮,未免過于殘忍。但他們又能變化隱形,害怕法術,似乎是一種鬼魅妖怪,如果這樣,不妨無情斬殺。我在想,萬一我遇到山都怎么辦,殺害他們是否算殺人?
我尋找山都的源頭,原來與《山海經》提到的梟陽有關,形象為“人面長唇,黑身,有毛,反踵,見人笑亦笑”。按晉人郭璞的意見,梟陽即狒狒,也是交州、南康郡的土人所說的山都。在唐以前的古籍里,贛南山都最多,記載也最詳細。《廬陵異物志》說:“廬陵大山之間有山都,似人,常裸身,見人便走,自有男女,可長四五尺,能嘯能呼,常在幽昧之間,亦鬼類也。”《南康記》說山都喜歡在山澗中翻石覓蟹啖之,有些山都住在石室里,“風雨之后,景氣明凈,頗聞山上鼓吹之聲,山都木客為其舞唱之節”。原來他們還懂音樂!
古人說到山都,往往連稱木客,許多人認為二者是同一種生物。據《輿地志》描述:“虔州(今贛州)上洛山多木客,乃鬼類也,形似人,語亦如人,遙見分明,近則藏隱。”顧名思義,木客最擅長砍樹,往往用砍下的杉木與人類交換刀斧,信用極好。木客會為同類的死去哭泣殯葬,曾經有人在葬禮上,吃過木客的酒食。有些記載說,木客是秦始皇建阿房宮時派出的伐木工人,世代隱居深山避禍。
能說話,善隱身,懂交易,有葬俗,會釀酒,木客當然屬于人類。甚至,連人類最高的智慧——吟詩,他們也頗擅長。《全唐詩》就收入了木客的一首詩:“酒盡君莫沽,壺頃我當發。城市多囂塵,還山弄明月。”不要嫌它簡陋。公元1088年舊歷2月21日夜,宋代大詩人蘇東坡與黃庭堅等人還討論過這首詩,事見《蘇軾全集》文集卷六十八。后來,蘇東坡作《虔州八境詩》,其中特別寫道:“誰向空山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詩。”
#61557;是山魈?#61557;
考察山都木客的記載,我們驚奇地發現,最盛的時期為漢代到唐宋,主要流行區域為贛南、閩西和粵東,與唐末以來形成的客家區銜接并重疊。也就是說,在客家先民到來之前,山都木客是贛閩粵邊的原住民——當然,如果他們是人的話。
從南宋開始,隨著漢族移民開發贛南,山都木客越來越罕見,許多人已經開始懷疑他們是否屬于人類。曾任贛州知府、見聞廣博的洪邁在《夷堅志》中寫道:“二浙、江東曰五通,江西、閩中曰木下三郎,又曰木客,一足者曰獨腳五通,名雖不同,其實則一。”按他的說法,山都木客并非人類,而是山魈、五通和夔一樣的山精石怪。
洪邁的結論改變了后世山都木客傳說的方向。此前,古籍里的山都木客還是一種人鬼不分的生物,但相當接近人類,既有誠實守信的品德,又發展出音樂詩歌等精神生活。洪邁把他們等同于山魈,事實上否定了他們的高級人性,貶為善惡不分的低級鬼類。按《唐書》記載:山魈,出汀州,獨足鬼;古人又稱夔一足。歸納古人的意見,山魈和夔是一種獨腳山鬼,擅長隱身變形,性淫蕩,往往化身美貌男子奸淫婦女,屬于邪派精靈。
明清以后,福建的山都木客都變成了山魈。在清代小說《閩都別記》里,山都木客雖有些小神通,但性格溫順,被人類或蛇精隨意差遣。宋代莆田進士席中虛與都郎跑到菜溪山中隱居,住在木客的石室里,令土地把本地山都木客趕往其他山頭。隨后就有六七個似猴非猴、似鬼非鬼的木客齊跪于石室外,請求說:“一山頭一鷓鴣,一丘壑一土都。徙去別山,別山之眾木客豈肯容乎?唯二位老爺勿逐,小木客們自會隱形,不敢近前啰嗦。如有遣使時,只向室前槐樹頭扣三下,小木客們自能出現,進前聽用……”根據該書敘述,木客由山林陰氣所化,雄雌同體,不食五谷,但好采山蕨野梨釀酒以飲;他們不識字,但張口便是詩句。兩位隱士沒有種過地,全靠眾木客幫忙開荒耕作,心里有點過意不去,木客卻文縐縐回答道:“開井并非食水客,養蠶不是著綢人。木客們免于驅逐出境,便不勝感激了,代勞些事,難報萬一也。”
閩西是福建山都木客的最后根據地。在清代長汀文人楊瀾的眼里,木客即山魈,經常出來作祟,禍害人間。《臨汀匯考》云:“汀木客乃獨腳鬼,見《集韻》。此為木魅,乃妖也,今尚有之,時時出作禍祟,攪擾人家。至今人不能堪,則赴上清官求張天師驅除之。”其實,如果把山魈干的壞事從山都木客身上剝離,后者倒沒那么可惡。
#61557;是小黑人還是古越后裔?#61557;
明清以后,原先盛產山都木客的贛閩粵邊,已經罕見相關傳聞了。倒是明末廣東詩人鄺露游歷廣西時,曾親自與當地木客打過交道。按他在《赤雅》中所述:“木客形如小兒,予在恭城見之。行坐衣服,不異于人。出市作器,工過于人。好為近體詩,無煙火塵俗氣。自云秦時造阿房宮采木,流寓于此。予嘗見其賦《細雨》云:‘劍閣鈴逾動,長門燭更深。’又云:‘何處殘春夜,和花落古宮。’”
木客會寫詩,并不稀罕,但寫得一手工整的近體詩,卻是鄺露的新發現。該書編入《四庫全書》時,紀昀為之寫的提要卻表示懷疑說:“敘木客一條,既稱為秦時采木之人,何以能作律詩?所稱《細雨詩》‘劍閣鈴逾動,長門燭更深’一聯,何以能用漢、唐故事?是則附會涂飾,不免文士之積習矣。”的確,律詩是唐代才形成的,“劍閣鈴”用唐玄宗懷念楊貴妃的典故,“長門燭”用漢武帝皇后阿嬌遷居長門宮的典故。能寫出這種詩,足見木客對世事變遷相當了解。
鄺露很可能是最后一個見過山都木客并留下記錄的文人。從此以后,這個神秘的族群從歷史上消失了,變成了一種模糊的傳說;或者,變成了山魈那樣虛幻的精靈。
到了現代,山都木客引起人類學家的注意。1963年,陳國強先生的《福建的古民族——“木客”試探》認為,木客可能是林惠祥先生提到的比越族更古老的福建先住民族,即小黑人尼革利陀。1983年,蔣炳釗先生發表文章稱,山都木客不可能是小黑人,他們更可能是古代越族的后裔。
從文獻記載看,贛閩粵邊山區,漢初曾經存在一個南海國,屬于百越民族的一支;隋唐之際,該地的主體居民已經是畬族先民;唐末以后,又遷入大量客家先民。因此,從漢晉持續到宋代的眾多山都木客目擊報告,主要指向這三個族群:要么是古越族的后裔,要么是畬族或客家的祖先。
郭志超先生在《閩臺民族史辨》一書中表示,山都木客是同一種族,木客是對伐賣木材的山都的特稱。他比較越人與山都人的文化習俗,認為后者被發(斷發)、好吃腥臊的水生動物(覓食蝦蟹)、干欄式建筑(被夸張為巢居)、藏棺于高處石窠(如武夷山船棺),都有明顯的越文化特征,應為越人后裔。他們大部分被消滅了,小部分可能融入隨后遷入的漢族或畬族。
有記載以來,山都就在人鬼之間游移不定。我從前總認為,人與非人之間,存在一條刀口般狹窄鋒利的界限,非此即彼,斬釘截鐵,現在看來這是一片寬闊的晦暗地帶。閃過那里的山都木客,人鬼難分,既是人又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