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再過多少年,無論再有多少人,只要研究京劇歷史,就繞不過“孟小冬”這個名字。她不僅僅是大紅大紫的京劇名伶、色藝雙絕的第一坤生、個性獨特的藝術名家,更不能簡單地把她定義為一個受舊時代封建遺毒侵害的悲慘女人。
孟小冬的人生是復雜的,復雜到在某些傳記作家眼中簡直是一個寶藏。她撲朔迷離的身世、清新脫俗的形象、坎坷傳奇的經歷、廣陵絕響的藝術,橫看成嶺側成峰,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切入,都是當代影視劇獵取的大好題材。但是,正因為孟小冬是復雜的,她就有了太多的模糊,太多的不確定。譬如:
孟小冬的身世:1907年生于上海,乳名若蘭,字令輝,藝名小冬,原籍北京宛平,父親孟鴻群。可是,又流傳著另一種說法…-
孟小冬的形象,是耐看的,但不同于一般女子的美。妖、媚、甜、柔、幽、怨等女性特點好像都與她都掛不上號,但又絕不是了無痕跡。有人說她的眼睛最漂亮,可她真正的韻味,應該是從骨子里滲出來的——氣質。
孟小冬的婚姻,前適梅蘭芳,后嫁杜月笙,話題最多,避諱最多。
孟小冬的藝術,早年即大紅大紫,1928年就被人捧為“冬皇”,廣受歡迎。可她為了藝術,苦苦追索,先學譚鑫培,后拜余叔巖,苦修五年,每天到余家用功,不問寒暑,前后學了數十出戲,是唯一得到余叔巖衣缽真傳的人。可是她絕藝在身,卻不能廣傳,引得世人扼腕。
孟小冬的個性……
如果把孟小冬的人生軌跡比喻成一條龍,那么,想描繪這條“真龍”,精工細筆,首尾畢肖,勢所不能。因為,天高淵深,云蒸霧繞,波濤洶涌,難睹真龍全貌。更難處置的是,龍行九天,事跡重沓,取舍不慎,有可能披了其他神龍的逆鱗,未免畫虎類犬。
所以直到目前并沒有一部冠名孟小冬的影視劇出現。
在這種情況下,2011年11月11日,中國臺灣的國光劇團應上海文化聯誼會和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中心邀請,在天蟾逸夫舞臺上演了《孟小冬》,可以算是一個異數。
編劇王安祈并沒有試圖面面俱到地敘述孟小冬一生的各個段落,而是采用以孟小冬“死前回望和靈魂出游”的方式來回顧她的人生。以孟小冬畢生追求聲腔藝術為主線,講述了她與梅蘭芳、余叔巖、杜月笙之間的人生故事,著重展現了孟小冬把聲腔藝術當作了自己的生命,精研余派唱腔一如生命修行,刻畫她為了完成對聲音的追求,而謝絕舞臺和所有名利的那份靜定與孤傲。
這樣的編劇構思,可謂探驪得珠,其創作手法是真正掌握了詩詞創作的個中三昧。
中國古典詩詞是中國戲曲的源頭之一,因此兩者的創作方法相類似。戲曲不同于話劇的創作,更多是以寫意的筆法勾勒出傳神之筆。就像清朝詩人王士禎論詩時所說的“詩如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鱗而已,安得全體?”這是王士禎對詩歌創作中的視角定位、感情尺度、表現范圍上的探索,強調藝術創作要含蓄、要“留白”,要給讀者(觀眾)留下想象的空問。戲曲創作也是如此。
京劇《孟小冬》的編劇構思,就是完全按照這個原則進行的。這樣的創作方法,回避了模糊、回避了尷尬、回避了俗套,而突出的是神韻、是藝術、是凄美。
要將編劇腦中的巧思、心里的機杼、筆下的波瀾、紙上的煙云等等錦心,化作舞臺上的絢爛,還需要演員的秀口。
這次,由梅蘭芳哲嗣梅葆玖的弟子、臺灣著名的百變青衣魏海敏飾演孟小冬。舞臺上,魏海敏既以“京劇旦角”的形象演繹梨園的“冬皇”,同時又展現了她罕為人知的京劇“余派”老生的唱腔藝術。劇場里,滿坑滿谷,連廊邊扶梯上都坐著人。人們就像當初為了看余叔巖而看孟小冬的《搜孤救孤》一樣,現在為了看孟小冬而看新編京劇《孟小冬》。
魏海敏成功地把京劇余派老生和梅派旦角這兩種最精醇雅正的唱腔藝術呈現在同一出戲中。尤其是在《探母坐宮》中,楊四郎和公主的那段對口快板,由魏海敏“自己和自己對唱”,這恐怕也是魏海敏演藝生涯中絕無僅有的表演。
由于編劇是從孟小冬“死前的靈魂回顧”出發,強調主人公內在心境的變化,所以在其中安排了許多唱段。劇中的孟小冬回憶梅蘭芳時,就采用正宗的梅派唱腔象征梅蘭芳;回憶自己在舞臺上的表演,則使用的余派老生唱腔。另外,劇中也不是所有的唱段都采用京劇唱腔。劇中孟小冬在臺上“演京戲”的段落唱京劇,在臺下的日常生活和內心獨白就改用類似于京味歌劇的唱腔。這樣就呈現出了三種不同的嗓音層次。魏海敏悠游于余,梅經典老戲和京味新歌的表演之中,給觀眾以奇妙的感受。
雖然,京劇《孟小冬》的主題是藝術家畢生追求聲腔藝術,但是京劇《孟小冬》給予觀眾的應該不僅僅局限于聲腔藝術的享受。
京劇《孟小冬》是王安祈筆下的孟小冬,是她代孟小冬立言。王安祈曾經說過,“我是京劇戲迷,一聽到胡琴聲就止不住全身細胞跳躍。可是我一生寂寞,因為迷戲而寂寞。從童年開始就找不到同好,直到而今,偶遇喜愛戲曲的學生便疼惜萬分,無論作為老師、觀眾、編劇或劇團藝術總監,我一心念著的就是該怎么把京劇推薦給現代觀眾,像是為戲而活,無論創新或守成,我的目標只有一個。”王安祈是寂寞的,正因為她一生寂寞,所以她能體味孟小冬的寂寞。古來圣賢皆寂寞,這或許可以作為京劇《孟小冬》內涵的注釋。
當然,如何完整地塑造真正的孟小冬,是應該由編劇、導演、演員和觀眾共同完成的。所謂詩無達詁,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我概念中的孟小冬,或許天賦太好,成名太早,太受上天的眷顧,以至于她心氣太高。但是年輕的孟小冬沒有意識到,世界上還有求全之悔。日輝月朗,尚且有時而食,何況凡夫俗子?孟小冬初嫁梅蘭芳時,大概一心想的就是“紫薇花(理所應當)相對紫薇郎”。當然,這也怪不得她,那時她還不滿二十歲。邂逅不如意,心氣又高,終至乖離。要說孟對梅有過怨恨,這是常情,但要說孟在彌留之際,對梅還有什么意思,就難說了。1952年秋,孟小冬在香港和張大千、俞振飛夫婦宴聚。張請孟唱一段,孟唱了梅派的《貴妃醉酒》。大家都知道俞和梅的交情,孟當俞的面唱梅派,孟此時的心理活動真難猜測。或許她真的不知道“漢宣求故劍”的典故,只是想露一手,報答張大干這個知音。
孟小冬對杜月笙的感情應該是復雜的。杜月笙對孟小冬是有愛情的,不然不會在行將入木時,為了孟的名分(將來),抱著氧氣和孟拜堂。男人可以同時對幾個女人產生真正的愛情;而女人則不可能同時對幾個男人產生真正的愛情。在情感方面,女人是單一的,要轉移也是整個轉移,不會分散。孟小冬對杜月笙有愛情嗎?如果有真愛,金風玉露既相逢,便折得過人間無數。孟小冬的晚年就不應該經常“心情欠好”。紅塵中有多少老人在老伴先離去的狀況下,靠美好愛情的回憶支撐著幸福人生。
1951年8月,杜去世,第二年11月,杜靈樞遷臺,孟小冬滯留香港。——我想,孟小冬對杜月笙有的只是依賴,有的只是感激,有的只是報恩。
孟小冬對余叔巖就像余叔巖對譚鑫培那樣,頂禮膜拜,像對神那樣仰視、崇敬、愛戴。于是,孟小冬為師嚴謹,并不隨便收弟子。只有具備天賦、意志堅強又迷戀藝術的人,才有可能成為她的學生。她也像余叔巖那樣教授弟子極為認真、嚴格,規定未經她的允許,不能在外面隨意吊嗓,更不準在外面唱尚未純熟的戲。但是,事物雅到極致,往往走向反面。
藝術能夠給觀眾帶來娛樂、愉悅;而“藝術的真實”更能夠給觀眾帶來思索。看得出,新編京劇《孟小冬》努力的目標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