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灣的新娘》是近年來綻放于中國西北劇壇的一朵奇葩,全劇的舞臺呈現極其雅致華美,被上海媒體戲稱為“海派秦腔”,彰顯著秦韻新聲“熱耳酸心、抒情優美”的別樣風姿。它將嶄新的現代審美意識傾注于古老的秦腔藝術,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感人至深的悲劇形象和曲盡人情的藝術處理,將一種帶有女性特有的溫婉、凄美生命體驗,滲入人性化的精神內核,給予人們巨大的審美震撼和復雜、深刻的人生價值感悟。
一、傳統悲劇母題的現代演繹
筆者認為,《柳》劇巨大的審美震撼,首先源自其主題、情節的經典悲劇內核。在中國傳統戲曲舞臺上,常見女性悲劇無外乎兩種:一種是受父權、宗族文化勢力阻撓壓制的男女婚戀、愛情悲劇。如《孔雀東南飛》、《梁山伯與祝英臺》、《天仙配》等。另一種則是由于男子(夫權)負心、背信棄義釀成的純粹女性悲劇。如《杜十娘》、《琵琶記》、《秦香蓮》(《鍘美案》)、《王寶釧》等。主人公柳葉身上蘊藉有劉蘭芝、趙五娘、王寶釧等傳統道德女性溫良恭儉讓的美好道德品質,其悲劇形象和性格內涵亦有相當程度的內在延續性。但同時,柳葉這一悲劇形象又有著其無可替代的獨特性,她不類同于上述傳統道德女性中的任何一個,具有鮮明的文化特殊性和典型時代意義。其原因在于,劇作者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敏感體驗,融入對傳統文化母題的個性化思考,對女性悲劇命運的深層意蘊開掘,彰顯出女性生命獨立的個性品格和對美好人情、人性的永恒價值的推崇,使女性自身情感體驗和生命價值在現代審美意識的燭照下更加絢麗多彩。
因此,《柳》劇在避免了傳統“苦情戲”敘事窠臼的同時,將一個傳統、善良、堅貞女子的苦難命運置放于血與火的大時代背景下,具有深厚的歷史蘊涵。這是劇作者對民族傳統文化藝術母題曲盡人情的現代演繹。在《柳》劇顯在的革命背景之下,包含的是劇作者對女性生命和時代、社會、人生價值關系的多維思考。它頌揚的是一個傳統柔弱女子對婚姻、愛情、家國大義的忠貞不渝和對美好人情、人性的道德堅守。
正如《柳》劇作者在一次編創談中指出:在物欲橫流的今天,我們需要從古人精神層面的悲劇涵義里感悟生命價值;從傳統的故事中尋找精神家園。一個劇作家,應該具有新鮮的、獨特的、富于個性的敏銳度和感知力,既善于繼承又勇于創新,謙遜面對優秀傳統,敏銳把握時代脈搏,將傳統文化的根基融入現代審美之中。因此,以古韻彈新聲,推陳出新,弘揚民族文化,將傳統道德意識與現代審美眼光熔于一爐,“努力營造悲劇意蘊,充分體現生命價值”,以現代人的審美志趣和價值原則對傳統女性生命予以新的文化注解和悲情演繹,無疑是《柳》劇創作上的有意追求。
二、關注特定年代中的女性成長
《柳》劇的另一突出貢獻,在于它以極其豐富的現代舞臺語匯多層次、立體地塑造出柳葉這樣一個真實凄婉的女性形象。
柳葉身上承繼了中國傳統家庭婦女的諸多美好品德。她善良、柔弱,任勞任怨,對愛情、婚姻和家庭責任勇于擔當,忠貞不二。這些優良的道德品質往往使人聯想起王寶釧趙五娘、秦香蓮等“苦情戲”中傳統的道德女性。不同的是,與王寶釧、秦香蓮等傳統“依附型”人格的道德女性相比,柳葉顯然具有更多的獨立性、更濃郁的現代人性內涵。她善良、柔弱,但在民族大義和家國責任面前,卻能表現出一般女性所缺少的深明大義和獨立擔當。
另一方面,作為革命話語的積極應招和參與者,柳葉這一悲劇藝術形象,無疑承載著社會、歷史、政治意識等更為宏大的價值蘊含,她與吳瓊花(《紅色娘子軍》)、江姐(《紅梅贊》)等時代進步女性不同,雖沒有像她們那樣在戰爭的腥風血雨的沖刷考驗下迅速成長為一名鋼鐵戰士,卻一樣以堅韌的擔當和對承諾的堅守幫助丈夫完成革命任務,在不自覺中完成了生命的蛻變。有學者認為,女性痛苦的呻吟,總會在敏感的社會神經上得以表達;但是,時代變遷和社會的進步,卻往往難以對女性擔負的苦難予以對等的補償。很顯然,在這方面,劇作者并沒有刻意拔高柳葉這一形象的政治意義,而是真實地再現了一個普通女性被時代推向風口浪尖時最本真的選擇,最真實的痛苦和無意識的成長。
三、激烈的悲劇沖突和多維文化蘊含
《柳》劇的突出特點,在于其極具女性特色的溫婉蘊藉、感人至深的悲劇意蘊。它包含著復雜的文化內容和多維人生思考,在這眾多矛盾的交織糾葛中,情、義、禮之間的對立疊合構成了劇作悲劇沖突的核心。面對種種矛盾糾葛,女主人公柳葉為民族大義而舍棄自己的婚姻幸福,為愛情而違逆祖宗禮法,為革命事業的千金一諾而甘愿犧牲自身,一步步邁向自我悲劇人生的淵藪,其美好道德人性也由此得以完善和升華。
此外,《柳》劇通過男女主人公愛情、親情、宗族禮法、家國大義等戲劇沖突,多側面、多維度地刻畫出女主人公為了一句承諾,不惜毀己清白、受盡磨難的人格魅力。如第一場伊始,喜堂之上,主人公柳葉即面臨情與義的沖突抉擇,在民族大義面前,柳葉支持丈夫奔赴前線,選擇了舍棄一己兒女私情來成就丈夫的報國大義,由此埋下了導致其悲劇一生的伏筆。再如劇作第二場“啼血盟誓”中,聽聞八百抗日將士奮蹈黃河壯烈犧牲的消息,柳葉悲痛欲絕,在瑞軒父、七爺和眾族人讓其在個體自由和宗族禮法間做出抉擇的時候,柳葉依然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歸從于祖宗禮法,恪盡親情與孝道,勇敢擔負起家庭的重任。而在第四場“石破天驚”中,柳葉懷孕后,面對婆婆和族人的誤解,在親情、禮法與革命大義面前,她信守諾言,任婆婆和族人百般辱罵毆打,寧可白毀清白,也不泄露半句真情。
總之,《柳》劇所凸顯的悲劇意蘊不僅僅是地方性的,而是具有典型意義和永恒價值的,其悲劇魂魄深深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之中?!读穭∧信魅斯幕閼賯髌婀适拢缭搅丝箲鹬两夥沤甑臍v史時空,柳葉跌宕起伏的悲劇人生與民族苦難、國家前途相交織,這一女性形象,無疑是我國民族悲劇文化品格的當代傳承。
(作者系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教師、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