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上期)
中國式的“堂吉訶德”
人們應該不會忘記那個小說、電影中的堂吉訶德吧。
瘦高的身材,戴頂黑禮帽,留著微微上翹的小胡子,手持一桿長槍,威風凜凜地騎著一匹枯瘦如柴、半死不活的馬,還有那位永遠跟隨左右的圓胖仆人,只是仆人騎得什么我一時記不準了,好像是頭馱他不動的驢子。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的石魯,真像一位中國式的“堂吉訶德”。不過他沒有禮帽、長槍,沒有瘦馬,沒有仆人隨從,也不打抱不平。他有的是微微上翹的胡子,一頭亂蓬蓬的灰發,一身變換著的奇裝異服—過時的“騎士”打扮。他一反平時不出門的習慣,變得經常上街,但總是孤身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標地游逛。
明明是陽光明媚的大晴天,他偏偏穿出一身雨衣,招搖過市,引來四下行人詫異的目光。
明明是清靜幽雅的公園,他偏要攪他個不亦樂乎,走到人多處便放聲大喊:“我是石魯!”
可能游人們大多都不搞美術,不知石魯為何其人也。大膽者問:“你是干啥的?”
“畫畫的,不信當場畫給你們看!”石魯真的要人去找紙。這人沒去找紙,倒是打電話找來美協的人,好說歹說,才算收住了一場戲。
外地游客到陜西,總要去看看秦始皇兵馬俑,別人排隊,石魯也排,結果排來排去,前面的人忘了買票,后邊的人站著不動,“怪”石魯大煞了兵馬俑的風景。人稱兵馬俑為“世界第八大奇跡”,一位中國的“堂吉訶德”,把世界奇跡都贏了。
你覺得可笑嗎?可笑他的什么呢?穿錯了雨衣?不通俗不一般的怪樣子?也許他就是要用這種打扮給自己尋開心,也許是故意發泄他心中的不滿,也許他是真的發了瘋……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怎么會突然地文戲武唱起來了?
那是一個灰蒙蒙的拂曉,潮濕的空氣里遮著薄薄的霧,人們都還在夢中,石魯醒了,他大聲大氣地喊起了家里所有的人,兒子在睡眼惺忪的迷茫中,看見父親手里拿著一根鐵長槳,頭發蓬亂,瘦骨嶙峋的目光咄咄逼人,他放肆地叫喊,吵吵嚷嚷要全家人都來跟他一塊去“占領服務公司”。愛人和孩子們嚇傻了,小女兒用被子蒙起了頭。石魯眼看召集不齊“兵馬”,就痛罵兒女們一頓,然后返身自己出去。
家里人不相信他會有什么“占領”,只當是他又發了癲狂,也只能任隨他去,并未特別注意。不料過了不大一會兒,趙望云先生的夫人匆匆跑來,慌慌張張地喊道:“不得了啦!石魯在前院發狂了!”
原來石魯到前院以后,先用鐵絲把服務公司所有的門窗都擰住,又頂住了大門,逼住收發室值班的人,然后剪了電話線,搶走了電話機。來到后院正好碰上了早晨起來掃廁所的趙望云,他興高采烈地高喊:“望云,我已經占領了服務公司,美協又是我們的了!”
這一下可掀起了軒然大波,一時鬧翻了天,服務公司的人不知所措,惶惶叫來了進駐文化系統的工宣隊、軍宣隊。
石魯面無懼色,毫不在乎,他手舞鐵槳,邊鬧邊退,最后退到了小院里,山窮水盡了。他頂住門,擺開了一副決戰的架勢,反倒把眾人嚇住了,誰也不敢進院,只好隔著墻向他討要電話機。
萬般無奈之下,那些工宣隊、軍宣隊假惺惺地說:“石魯,你還是老革命吶,怎么能這樣胡來?”
石魯搖動著鐵槳嘻嘻笑笑地唱道:“我是老革命,我是反革命,我是文化大革命……”
多么可笑又可憐的舉動啊!這又多像是唐·吉訶德,手持長槍、騎著瘦馬沖向那轉動著的巨大風磨……
他簡直不自量力。要么是在演一場滑稽戲,拿“革命者”當猴耍,要么就是神經錯亂,發瘋了!
然而,他的動機和目的又是那么的明白而合乎邏輯,合乎他作為一個革命家和藝術家斗爭生涯的邏輯!他也許確實瘋了,即使他變成瘋子,也沒有忘記他的理想,放棄他的事業,丟開他作為美協領導者的責任。他要“占領”,他要奪回美協,他有強烈的愿望要重見陜西美術事業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種生機勃勃的繁榮景象!
即使瘋了,他也是個思想家和戰士,也比我們千千萬萬的正常人還要清醒。
“石半仙”與吳大覺
石魯晚年,在悲慘的境遇中與一個人接觸很是頻繁,此人名叫吳大覺。
吳大覺早年雙目失明,解放前靠“揣骨”為生,據說揣得極準。關于他的人和事,西安一帶流傳頗多,無妨寫一個多人都講過的小故事。
當時有個國民黨的師長,聽說吳大覺能“揣骨”,便親自登門,要求領教。吳大覺接過師長伸過來的手,馬上說:“我不能給死人揣骨。”師長大怒,立刻叫隨從馬弁將吳大覺打得半死,然后將他拖上車拉到城南數十里處,扔在了一片荒坡野地。吳大覺連摸帶爬,第二天下午才被人送回家中。第三天那位師長的隊伍接到開拔的命令,結果剛走不遠,便被炮彈炸死了。此事傳開,都言吳大覺簡直神了。
解放以后,吳不再干“揣骨”這一行,他自己開了一個小小的“按摩診所”,間或也給人針灸看病,倥傯過了二十多年。
他那間小門面,正好就在北大街“美協”的對面。“動亂”后期,石魯便經常游逛到這邊,找吳大覺閑坐閑聊,也學學針灸。
那時節,石魯已有些半瘋半狂,整天除了喝酒,已不大吃飯了。他說他修成了半仙之體,朋友們便戲謔地稱他“石半仙”,他自己也干脆以“石半仙”自居,也就在那個時候,有人傳說他出家華山修行去了。只是傳說的這些人對石魯并不大了解,雖然說“苦難無邊”,但石魯卻不會回頭。作為一個戰士,他不會遁入“佛門”,信仰“四大皆空”、“八大皆空”,他要留在“紅塵”,要斗!只是變換著形式就是了。
有一次我去看他,他對我說:“昨天只吃了兩個韭菜餃子,就一直拉肚子。”
我不安地說:“那怎么能行?”
石魯滿不在乎地說:“我已經沒有胃了,直腸子,吃點東西,肚子里便存不住!”
我勸他道:“東西還是要吃,吃總比不吃強。”
他不再理會我的勸告,突然轉了話頭:“你認識吳大覺不?他也是孟津人,你們還是老鄉呢!”我點頭回答:“認識,他和家父還有過一段交誼。”
“嗯?”石魯來了興頭:“這個人非比尋常,可是有點真本事的。”
于是他和我講了吳大覺的種種軼事,有我聽過的,也有我沒聽過的,他講得很形象生動。
我無意中問了他一句:“你讓吳大覺揣過骨嗎?”
“揣過。大覺揣的我的脊骨,說我這個人一輩子沒有助手,孤軍奮戰!”
我說:“這就不對了,怎么能說你孤軍奮戰呢?”
他認真地說:“你不懂,吳大覺講得還是有些道理的。”
我木然了。
少頃,我仍經不住問:“揣骨和相面都屬迷信的東西,您怎么相信這些?”
他搖了搖頭:“你的社會知識還不夠,相面、算卦和揣骨并不是一回事,就像查指紋一樣,能說是迷信嗎?”
我問不倒他,他倒問住了我。實際上我對這方面也確實一竅不通,既不懂相面、算卦,更不知揣骨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聽他講到人的全身骨骼,雖都是二百零六塊,但每個人的骨骼長法并不相同,就像千人千面一樣,揣骨是有一定科學道理的。
我只是默默地聽著,不再插言。
后來,我們在閑聊中又扯到了吳大覺。石魯說:“你沒事可以到他那里坐坐,這個人好啊,不恭維,講真話,好啊!”
于是,我真到吳大覺家里去了。
俗話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吳大覺是不會再流淚的了,但仍是激動不已。他說我極似我父親青年時的聲音,可惜我自己感覺不出來。我們促膝片刻就談到了石魯,他與石魯有著兄弟般的情誼,對石魯的為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又毫不隱晦地指出石魯的缺點:脾氣暴躁,言辭尖刻……
我問起他對石魯遭遇的看法,他動了動失明的眼說:“古來大才難為用。像他這樣直性、倔強,當今這臺上的人如何能容他,老輩子講話,亂世顯忠奸吶!”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兩人說熱了,他讓家人把石魯送給他的書畫取出讓我看,也真有意思,一模一樣的宣紙,有些甚至大小也一樣,他竟能指給我這幅畫的是什么,那幅寫的是什么,我越發感到他神了。
于是我好奇地問:“這些書畫你看得見嗎?”
他爽快地回答:“看得見,心里全看得見!”
這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和石魯可稱得上心心相印的朋友了。
我回憶起石魯的話,似乎找到了答案,石魯所以與他親密無間,不在揣骨,也不在學針灸,而是因為他“不恭維,講真話。”
如今他們先后謝世而去,誰知道我猜對了沒有呢?
(未完待續)(責編:魏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