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視為辛亥革命先聲的廣州起義,是中國歷史上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一次革命起義。這次起義戰斗激烈,碧血橫飛,浩氣四塞,交鋒中犧牲的七十二位民主革命志士,合葬于廣州城外黃花崗,故這次行動,又稱“黃花崗起義”。不少志士留下了壯烈的詩篇,其內容表現在下列幾個方面:
一、“滄桑有變心難易”的言志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亡國滅族之禍迫在眉睫,年輕志士挺身而出,懷著焦灼、憂慮的深情,發出救亡圖存的火熱呼聲。破帝制、建共和、渴望自由民主,是當時一代熱血青年“滄桑有變心難易”的宏志。
黃花崗起義中奮戰三晝夜,力斃清軍營長等數十人的陳鑄三,其七律《夜半與諸友飲歸有感》:“蓬梗飄零又一年,前程無計著先鞭。江南生氣驚滇貴,酒半悲歌憶趙燕。莫為時光傷馬齒,共看火色起鳶肩。滄桑有變心難易,依舊冰清與石堅。”首聯的“飄零”、“先鞭”,顯示了急于倒清的焦慮浩嘆。中間二聯指出云貴的革命形勢震動了江南,恨不得與燕趙“慷慨悲歌之士”即刻行動起來,不要為一再挫折而感傷虛耗時光,且看那些“火色鳶肩”猙獰統治者,是決無好下場的。尾聯則高瞻遠矚,充滿了必勝的信心:盡管世事變化莫測,我的心志是不會更易的,忠貞革命事業,如同“冰清與石堅”。前人的“一片冰心在玉壺”、“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都是表白高潔、堅貞,而陳鑄三的“滄桑有變心難易”,不囿于一己,以“冰清與石堅”表明對革命艱難險阻的矢志不渝。
二、“閱歷多時憂患深”的抒懷
推翻帝制,革舊鼎新,是血與火的斗爭,生與死的考驗,革命志士意氣高蹈,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其慷慨捐軀激昂斗志,詩中多有抒發。
率隊攻打總督衙門而犧牲的羅仲霍,其《感懷》:“十年浪走天涯路,閱歷多時憂患深。敢說處囊能見末,幾經投爨孰聞音!為懷家國頻揮淚,不了恩仇未稱心。讀罷《離騷》三五遍,劍光燈影兩沉沉。”多年的漂泊生活,冷暖起伏見多了,個人對家國的憂患更深。報效社會卻懷才不遇,未能脫穎而出;陰霾四布,難“聞”知音。家國的苦難,恩仇未報難遂心;屈原的《離騷》代表愛國之音,劍光伴著搖曳燈影,更感夜深沉窒息和心情的沉重。“英雄未豹變,自古多艱辛”,一個人的生命抗扭曲程度,同其所信仰對象大小是成正比的;“閱歷多時憂患深”的懷抱,正是生命本身所具有的潛在內驅力、使命感。陳鑄三的七律《偶題》頸聯“末路知交三尺劍,滿腔熱血兩行詩”,抒發了作者渴求獻身壯烈革命的心愿以及“時不我予”的悲憤!
三、“來日逢君未可期”的友情
歷史上最黑暗時代標志之一,真誠友誼和純真感情是有罪過的,因為這些都體現了“美”。存在是狹小的,生命是廣闊的,人生意義不是“存在”著,重要的是獲得生之價值和覺醒。年青革命者志向相同,使命認同,友誼日深。
林文的《無題》:“撼地西風萬等悲,翻江狂雨暮來時。疏燈黯淡望城郭,一棹倉皇怨別離。入夜浮云猶蔽月,未秋寒葉忍解枝。艱難蓄得新秋淚,來日逢君未可期。”暮色沉沉,撼地西風,翻江狂雨,心潮起伏,離別友人,更感悲涼,這是大背景;然后人物登場,疏燈黯淡遠離故園,匆忙上船就要遠行了,為彼此“舉手長勞勞,兩情同依依”的不舍。祖國的朗月被小人“浮云”所蔽,“寒葉”豈忍辭別祖國的“枝”、豈忍辭別摯友!我們的情誼“艱難蓄得”,能告慰“可期”的是來日,我們終將能再相逢,“來日逢君未可期”,這是勝利的期許,友情的期望!
四、“只緣報國誤烏私”的親情
殺身成仁的堅強意志和義無反顧的決心,是黃花崗死難烈士的共同特點。大愛無疆,對家人的愛推及天下,雖然父母盼兒、妻望夫歸,然而志士們義無反顧投身革命,“只緣報國誤烏私”。
身為教士而不懈鼓吹革命的李炳輝,戰歿于黃花崗之役。其七絕《答母促歸》:“回頭二十年前事,此日呱呱墜地時。慚愧劬勞恩未報,只緣報國誤烏私。”1911年,作者從馬來亞趕赴香港,準備入“選鋒”隊伍參與黃花崗起義。這首詩寫于匆匆途中,痛惋情深答謝母親催其速速歸家之衷情。前二句回首“呱呱墜地”到哺育成人,20年日夕操勞的艱辛與希望。第三句的“恩”束住前語,“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慚愧未能承膝報答慈母養育之恩。為何如此呢?末句解釋了原因:“只緣報國誤烏私”,“烏鳥私情,愿乞終養”,乃人子應盡之責,然而“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要赤心報國,不能回家伴隨,以致耽誤了對母親的孝養。“只緣報國誤烏私”。將“國”與“私”大小對比,義不容辭選擇了報國。雖有惆悵遺憾、痛惜,但字里行間透出的是振奮、前行、欣慰,可謂至情至性、至尊至孝。嚴峻、真摯的痛苦中,時時會顯出一種力度美和高層次幸福感,體現一生“盡管短促”的特殊涵義和價值。這首詩與唐時《游子吟》“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比較,另有一番感奮、震撼的效果。
留日學生林覺民參加廣州起義兵敗后,臨刑前給妻陳意映寫下絕筆書:“……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來,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云,滿街狼犬,稱心如意,幾家能夠?”“今日吾與汝幸雙健,天下人不當死而死與不愿離而離者不可數計。鐘情如我輩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而不顧汝也!”這血和淚鑄成的文字,所表達的高潔情操、愛國熱忱、誓死決心以及惺惺相惜的率性,強烈震撼后人心靈,這是靈與肉的壯美詩篇、血與火的圣潔涅槃。
不論詩抑或文,字里行間透出的高尚、博愛,播惠于大眾,其盡心盡力付出的代價,旨在讓黎民百姓的生活幸福大于痛苦。
五、“何處招回愛國魂”的緬懷
“七十二人同日死,夕陽芳草古今紅”,廣州起義志士殉難后,革命同仁哀婉痛惜之余,也寫下不少寄托哀思的詩詞——
“血染杜鵑淚有聲”的憑吊:年輕志士的英勇捐軀,人們更痛恨清統治的殘暴兇戾,同時也含淚憑吊壯烈殉身的戰友:“同胞同吊同聲哭,何處招回愛國魂。”宋教仁的七律《哭鑄三盡節黃花崗》:“孤云殘月了一生,無情天地恨何平!常山節烈終呼賊,崖海風波失援兵。特為兩間留正氣,空教千古說忠名;傷心漢室路難復,血染杜鵑淚有聲。”
還有周實的:“猙獰猛虎磨牙日,夭矯神龍見首時。”(《痛哭》);雷昭性的:“子弟八千殉項羽,英雄五百死田橫。”(《哭廣州殉義諸烈士》);韓衍的:“袖翻海水入羊城,千里東濠夜有聲。”(《吊宋玉琳烈士》);“七十二人同日死,夕陽芳草古今紅。”(《吊黃花崗烈士》)如此緬懷英烈的詩篇,不計其數。
“得遇春風草又生”的期望:悼念逝者,發揚光大烈士遺志,前仆后繼完成未竟偉業,向往自由民主,推翻帝制,建立共和,是當時革命者矢志不渝的目標。雷昭性的七律《哭廣州殉義諸烈士》:“誓抵黃龍聚義兵,復仇匪羨帝王名。卻憐涿鹿干戈起,辜負昆陽雷雨聲,子弟八千殉項羽,英雄五百死田橫。胡兒漫喜根株盡,得遇春風草又生。”首聯的“聚義兵”即黃花崗起事八百“選鋒”健兒,“匪羨帝王名”指出此次斗爭有別于爭帝座的歷代更替,而真正是為了救國救亡,這是對“殉義諸烈士”的極高評價。頷聯、頸聯悲痛起義失敗,傷亡慘重,贊揚烈士像當年八千子弟、五百英雄那般英勇殉身壯烈而行;尾聯則發出最強音,滿懷必勝信心宣布:革命者不會斬盡殺絕,新銳力量如“離離原上草”是斬不盡、殺不絕的。這里化用了白居易詩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古為今用,賦予新意。“得遇春風草又生”乃全詩的詩眼,高屋建瓴宣布:革命自有后來人,繼承未竟事業“誓抵黃龍”!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這是清末世人的普遍心理。辛亥革命的前奏廣州起義,碧血橫飛,浩氣四塞,震動了封建帝制的統治基礎,不過半年,爆發武昌起義,從而結束了268年的末代王朝。廣州起義的烈士參與者所留下的激昂、慷慨、壯志凌云的詩章,是輝煌歲月的“史記”,非凡年代的“詩經”,“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即將迎來廣州起義100周年,沉痛悼前賢,虔誠誦詩篇,我們更加憶念、景仰先烈“非常”人品及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