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
將翱將翔,佩玉將將。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詩經·鄭風》
《詩經》里的齊文姜,就如同一幅畫,那畫,還不是工筆的秋后牡丹,不是寫意的雨中白蓮,而是拿炭筆在絹上勾描的連環圖。少有人能忍受得了那支離破碎的長,中途掩卷,只道此情最傷。卻不見,末后她輕輕的那句吟唱,不能忘,不能忘。
許多年前,齊地有人說,見到文姜,你不能贊美她舉世無雙,因為你還沒有見到她的姐姐宣姜。
宣姜出嫁的那天,文姜記得最清楚,她甚至能模仿出宣姜對著她那羞赧又得意洋洋的笑。那個時候,她承認是羨慕宣姜的,素日里,銅鏡中兩人的臉平分秋色,而那一天,襯著一抹烈焰般的紅,文姜是怎么也及不上姐姐的光彩了。
有這樣的兩個女兒,齊僖公不知遭了多少人嫉妒。他不想讓人覺得居高自傲,所以,衛宣公派人來替兒子求親,他一口就答應了。
按照古禮,國君的女兒出嫁,要派下卿送親。可是,還未到返回的日子,齊國下卿就匆匆回國,跪在齊僖公面前,連呼恕罪。
宣姜嫁的,是衛國的世子伋子,可是她卻不曾見到伋子的面。衛宣公搶先一步替兒子相看了這個傳說中“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的美人,并據為己有。他甚至也不去向伋子解釋什么,便在淇水上建立新臺,迎娶宣姜。
穿的還是那身嫁衣,嫁的卻已不是同一個人,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然而異國他鄉,宣姜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許多衛國人也對此事忿忿不平,作《新臺》詩:新臺有泚,河水彌彌。燕婉之求,籧篨不鮮;新臺有灑,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將國君比作了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
然而,齊僖公卻沒有太大的反應,這讓文姜有些氣不過,嫁出去的女兒便不是女兒了嗎?姑且不論其他,單算年齡,宣姜同衛宣公的差距就不是一點半點。
對于這些孩童般的想法,齊僖公一笑置之。在他看來,衛宣公此舉雖有些欠妥,卻也不是不可饒恕。論身份地位,宣姜同他,反而是更登對的。有這樣一個行事荒唐的父親,伋子幾時才能繼位還不一定呢。如今,一步到位直接做了國君夫人,還有什么理由去傷兩國和氣!
不過,這件事倒是給齊僖公提了個醒,對文姜的婚事一定慎重再慎重。他知道這個女兒,打小恣肆無忌,半分委屈也受不得,宣姜的事如若被她碰上,定會鬧得天翻地覆。
于是,齊僖公放下話來,未來的夫君由著她自己去挑。在尚沒有生出許多繁文縟節的春秋時代,這并非越禮逾矩。只是,文姜反而一時沒有了主意,生命中同她最親近的男人,除了父親,便是哥哥,她如何知道那家國以外的世界。
她跑去將這事當了笑話說給哥哥諸兒聽,卻惹得他半晌沉默。他第一次細細地打量了她明艷動人的臉,似乎還不想承認她已經長大的事實。自小一同玩鬧到大的人,便就這點身不由己,總忍不下心去想象有朝一日的人各天涯。
然而,這又是沒有辦法的事,“豈其娶妻,必齊之姜”,齊國的公主早已經名聲在外,而文姜又是她們中的佼佼者。
那時候,臨淄城聚集的列國公子有大半是奔文姜而去,他們千里迢迢地趕了來,也是早有打算,即便求不到文姜,能趨附得了齊國,此番也不白費。齊地是昔日姜太公的封域,經濟上通商工之業,便漁鹽之利;政治上,又自周天子處得了四處征伐的權力,是名副其實的大國。春秋時期,殺伐不斷,哪有什么永恒的朋友和敵人,靠上齊國無非就是大樹底下貪個涼,凡事好商量。
文姜自然不會喜歡這些想著一箭雙雕貪得便宜的男人,或者說已經有另一個人比照著,其他的人都成了可有可無的陪襯。那日,齊僖公同遠道而來的鄭莊公商談結盟之事,文姜路過,隨意朝房中一瞥,恰好見了鄭莊公身旁立著的一個男子。
緣分有時是件很妙的事,這種不期然的一遇,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好似故人早已約好的會面,連寒暄都省了去,攜手即可以同歸。
園子里的花正開得葳蕤,她立在樹蔭草叢里,不用想都是一種景致。可是,那人卻始終沒有向這邊望一眼,高大英挺的身形立在那里,一動不曾動過。
常人看來,不免會覺得呆板,但在她眼中,這叫心無旁騖。她翹首著,將他從頭至腳看了個清清楚楚,直看得她自己都羞紅了臉,才轉身離去。
一直過了許多日,她才跑去齊僖公那里,支吾了半天,繞來繞去終于問到了那天站在鄭莊公身邊的男子。
知女莫若父,她欲說還羞的心事在齊僖公眼底一覽無余。他驚喜地看著文姜,這個驕傲的女兒終于也有了能看入眼的男人。而且,這個人恰好也是他認可的。鄭地是周厲王幼子的封地,之后建立的鄭國是所有諸侯國中,與周王室關系最近的國家,大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勢。齊國雖強,卻更想強強聯合,那么,聯姻就是一種最好的手段。
齊僖公告訴文姜,那個人叫姬忽,少年英雄、風神俊雅,是鄭莊公最愛的一個兒子。
齊僖公向來很少稱贊別人,此一句話,文姜便知了父親的心意。
這種皆大歡喜的順利也是少見,留意著一個人,偏偏這個人還是合法合禮合了眾意的。要知道,一個大國的公主便是再自由,也有些看不見的約束暗中縛著,幾人能有這樣水到渠成的好福氣!
第一次,文姜滿懷心事卻沒有找諸兒訴說。但是,她私底下那種難以自禁的喜都被他看在了眼里。他心下略有點埋怨她,將自己隔離在她的生活之外。不過,他還是替妹妹高興的,他早聞姬忽之名,也知道他是名副其實。
這樁婚事,兩邊都討得巧,齊僖公與鄭莊公自然一拍即合。只是很遺憾,從始至終都沒有人問過姬忽的意見。
不問,不是不尊重,而是根本無需問。論才論貌論出身,誰還能挑出文姜一丁點兒的不是?
然而,恰恰就是因為她太完美,父親給予她的臂膀太堅實,惹得姬忽退避三舍。
鄭莊公欣喜地告訴姬忽已經訂下的婚事,他卻連半刻都沒有思索,回了一句: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藕也。
每個人都有自己適合的另一半,但是齊國太強,文姜太美,卻不是我所要的。這句“齊大非偶”不知惹了多少人不解,遇到此等好事都巴望著向前靠,沒見這樣不解風情的。
姬忽果真是個不尋常的人,卻未免自尊得有些過了頭。是誰說的大國一定都盛氣凌人,那最美麗的公主一定頤指氣使?知道他還怕人說閑話,日后若有點成就都歸了一門好親事上。可是,凡事都這樣想,人還怎么往高處走?何況,齊、鄭兩國又不是天壤之別,這么說不是白白跌了自家的份子!
到底是一家人,那鄭莊公竟然連勸都不勸,由了自己的兒子,立即派人去齊國要求退婚。
婚姻大事絕非兒戲,豈能朝令夕改?對著鄭國的使臣,一般人定會當場翻臉,但是齊僖公卻并沒有生怒。“齊大非偶”這個理由起碼給足了齊國面子,何況,他也能稍稍理解姬忽,這個人與其他諸侯公子不同的地方,不就是不喜附庸嗎?
他此刻最擔心的,只是文姜。從來都是她挑剔別人,要知道竟然被人退婚,該是怎樣的打擊。更糟糕的是,那個人還恰好是她在乎的。
齊僖公開不了口,就叫來了諸兒,他知道這對兄妹雖同父異母,但一向感情甚篤,如果還有一個人能夠左右得了文姜的情緒,那就只有諸兒了。
可是在諸兒看來,這是一個太大的難題,他最疼愛妹妹,根本不能容忍旁人去傷害她。知道姬忽退婚的事,諸兒恨不能將他誅之泄恨。現在要他狠下心來告訴文姜,親眼看著她絕望又憤恨的樣子,實在太難為他了。
然而卻沒有別的辦法,這一次,她必然要受傷了。
只是,她的情緒似乎比旁人想象中的還要激烈,她一直以一種自我折磨的方式在心里追問著“為什么”。在她的心中,除了父親和哥哥,姬忽就是最完美的男人了,這樣的人中之龍都不敢要她,那么,誰還敢要?
一個人的位置如果一貫放低,這樣的小波折真不算什么,最怕的就是文姜這樣,因了此事對自己的一切產生懷疑。
傷心亦能傷身,一次小染風寒,文姜竟臥床多日不起。齊僖公埋怨女兒沒出息,索性借著這個機會讓她嘗嘗苦頭,便故意不去看她。忙前忙后的,就只諸兒一個人。
熬好的藥,他都親自端了給她,怕她使氣,百般哄著看她喝完才放心。同她說話,比從前還小心翼翼,生怕有一句說得不妥,惹得她又胡思亂想那傷心事。
等她的病好了大半,仔細打量了他憔悴的臉,才回想起這一陣子自己的敏感脆弱、不可理喻、歇斯底里,而他卻從不抱怨半句。
她突然覺得,這個世上能待她如此的,也只有他了。
看著妹妹莫名其妙地落下淚來,諸兒急了。他只當自己做錯了什么事,忙上去握著她的手,一臉的惶恐卻又說不出半個字。
那一刻,兩人的心中想的都是對方,其實他們早已懂了彼此最真的心。有人說,是姬忽的拒婚促成了他們的孽緣,其實也不無道理。素日,他對她的情再深,也是藏在心底,不敢逾矩。待她終于急火燃眉,他的雪中送炭便才有了事半功百的效果。
有些情,不挑明時,都含蓄著,一旦你知我知,就無所顧忌了。諸兒對妹妹依舊地好,但那好,再不能讓人平靜著接受。她曾一度傷了的心,就被他這樣用情修補了起來,比曾經還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