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尼#8198;泊爾的皇宮廣場,各方向的車和人在此交匯穿插,還有絆腿的遍地小攤,逛廣場說實在的是路危險活。戴上口罩,我坐在廟塔的高臺階上,俯瞰女人服裝的彩色河流,她們身段不管如何,走起來都一律婀娜娉婷。粗看只見衣裙斑斕,細看樣式有別,穆納坐我身旁,解釋了有三種:撒麗,旁遮普式,林卡。穆納是個小販,哭著鬧著要隨我去逛,死活也不愿看他的攤子。他26歲的老婆領著四個孩子,大眼如池塘,笑瞇瞇不語。
穆納老婆名叫布恰,她的大眼是一對圈套,跟你說話,可你不能確定這對眼睛是否在看你。那天我逛到廣場,廟旁臺階上,突然近距離出現兩個小女孩,抬手就照完全出自本能反應,幾張過后孩子媽施施然來了,說給我孩子照相,給她們買糖吃。布恰,含笑的深淵,黑不出溜的圓臉,左鼻翼鑲一粒小金墜,一襲藍色撒麗,要糖要的那么禮貌技巧而不可抵擋。
大哥走遍了天涯我豁出去了。她四個孩子全在場,仨女一兒,大的十歲,小的一歲滿地爬的正高興呢。咱不懂印度教人民的規矩,不敢直奔布恰,雖說現在主題已實質性轉移。指揮母子女五個攏到一起,正對花兒朵朵中之布恰聚焦,一黑漢戳立我旁邊:“我老婆。”
這就是小販穆納和他全家走近我的過程。第一仗結局是我照了若干張他們全家福,受累給孩子買了十塊人民幣的巧克力。別以為少,在這兒是80盧比。我被在廣場混跡了30年的穆納下了一網?還是他們早練好了守株待兔?他們捕獵,動作美麗且并不粗暴,我是只路過的洋洋自得的昆蟲。
在加德滿都的那些天是無事忙的日子,走來走去,既無宴飲歡歌吹笛到天明,也沒尋攤砍價其樂也陶陶。我流竄,經過小販穆納的地盤就跟他打個招呼,即刻展開新一輪他要跟我去旅游我堅持要原地坐下拍照片的戰役。我悲傷發現,自詡人文觀察的我其實并不真愿意和本地人民打成一片,比如我就不能夠帶穆納跟我同游同吃弄不好還同住。我說:你算個啥小販,啊,你應該看好自己的生意。他說:我不要,生意悶,我煩著呢。我指出:你有一老婆和四個孩子,他們等你喂養。他答應:不用不用,沒我他們更高興。我拒絕了穆納,而他不離不棄比肩而踞,我們一起打高臺階往下瞧人。他托地跳起,一聲哈羅撲向一洋人,五秒鐘后回來說“傻英國人”。我盯著那洋人,還想穆納怎辨出他籍貫的,這邊廂穆納已在奔赴另一洋人的征途上。這不整個一見異思遷得著機會便紅杏出墻的二奶么?我可不當傻漢子等野老婆。我趁機開溜。過了五分鐘,我蹲在一座雕像的基座旁,鏡頭里進入一個非常熟識的帥男,和一洋女人并肩走來,高視闊步談笑風生,好般配的一對!女的紅唇皓齒,男的濃眉大眼,這不穆納么?他不瞅我。難道有長的這么像的人?我盯著看,這廝不得已拿眼神示意一下“別理我”。一分鐘后他回來了。我問“那女的呢”,他說“蠢澳大利亞人”。奶奶的,傻英國人和蠢澳大利亞人都比我聰明。
宰牲節是尼泊爾最隆重的節日。宰牲節的最后一天,酷瑪麗在她的院子給印度教徒點眉心記,非教徒不得入內。院門外排的長隊整天不見縮短,天黑透了,來往車燈里拉開排隊的長長人影。我坐在門旁想象里面,這么多人,一個小女孩不會累壞嗎?酷瑪麗是尼泊爾的活女神,由很小的女孩擔任,只要初潮一來她就下崗了。我問穆納是不是也讓酷瑪麗點了,他說是。我問他見過多少酷瑪麗了,他說那可數不清了。一個見風使舵見縫下針的販夫混跡于活女神的門口三十年,而女神來來去去地換班。這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
白天一座小廟門口有一條沒腦袋的血淋淋黑色死牛,正被幾個漢子拖走。我問一小孩,這牛啥時殺的。我用的cow(牛)這個英文字,小孩一撇嘴躲開了,這么沒禮貌的尼泊爾小孩還真少見。后來我跟穆納提到那牛,他忙說:“不是牛(cow),是水牛(buffalo),牛是我媽媽(cowis my mother)”,還快速合掌胸前作了兩個揖。我明白了,cow就是印度教奉為神明、不可冒犯的那個牛,而水牛buffalo是用來砍頭做犧牲奉獻的。此前我已注意到好多小廟前都有牛狀的石雕像俯伏在那兒,原來都是水牛,據說有改邪歸正、服從領導之意。
皇宮廣場是旅游勝地,更是人民過日子的場所,我喜歡它即因為此。民居院落的舊門上雕刻著印度教諸位大神。離開加德滿都前一天,拍了鴿群和牛的照片,我繼續坐看撒麗的彩河翻花拍浪,噪聲飛塵,活色生香。從二樓網吧的窗口望下去,一排女人坐著,仔細把桔黃色的花一顆顆串起來賣,就如坐那兒已有千年。不是錯覺,她們本來也確實坐了千年。
和穆納呆了好一陣,挪到陽光里,他給我一塊毯子墊在身下,講東講西。他說在廣場住了三十年,哪國人一眼就認得出;又說父母來自印度孟買,他沒有國籍,要入尼泊爾的不容易,要入印度的估計可以,但是沒入;還說家里人講很多種語言。他老婆布恰過來替孩子要糖,我說今天沒有,拒絕的毫無歉意,她也不以為忤。我告訴穆納明天回家了,不知他何時轉告了老婆。我站起身,布恰大眼睛無窮深,黑幽幽地說:“記著我們,布恰和穆納”。我答“我會的”,一時心有所觸,竟隱隱不舍。
行路者,千山萬水,老是這樣的無意相遇卻并非毫無牽絆的告別,揮別的手即便落下,還舉在心里的半空。習慣了不回頭,心底不是全無顧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