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地道的農民,我們小時候,生活窮困艱難。窮則思變,看著鄰居們做豆腐賣米糖,興家置業,父親手癢癢,先是置辦了一方小石磨,擺開架勢欲做豆腐腦。仔細核算,做豆腐成本太高,人手也不夠,不得不中途而廢,只可惜了一方好磨。母親為此大鬧了兩天。父親不無沮喪。欠債不怕多,父親求爺爺告奶奶馬不停蹄地賒下一套米糖家什:壓案、酒缸、牽拉架、竹籌、養麥芽方木格、缽盂、擂缽、簸箕、角籮,一應齊全。
沒拜師學藝,便鳴鑼開張。母親不無擔心地說:“你會嗎?”父親胸有成竹,不屑一顧:“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原來父親耍了個小心眼:起意做米糖前,天天跑去鄰家套近乎,整個流程,耳熟能詳。不料第一次卻熬出了一鍋黑麻麻的糨糊,甜不是,苦不是,撈不穩,留不下。一場辛勞一番血汗換得一腔苦水,父母大鬧一場,父親一氣之下招呼也沒打,摔門遠走他鄉。
母親安排好家務事,正要出門大海撈針似的把父親撈回來時,父親卻興沖沖地進門了。父親失蹤的這些天,跑到遠房叔叔家,一住就是三天。叔叔是個做米糖的。叔叔仔仔細細地教,父親認認真真地學。不學不知道,一學嚇一跳,原來行行都有門道。做米糖自不例外:原料---糯米30斤,不能多不能少,糯米顆粒要白而胖;麥子一斤二兩,洗凈后用冷水泡一夜,第二天像灑秧一樣放在方木格里(木格高同一包香煙),待得麥芽長出木格,再取出搗碎;蒸熟糯米,拌以碎麥芽,攪和,趁熱倒入酒缸,酒缸四周圍好厚厚的稻草,缸口蓋嚴,其上墊以棉被;12小時后,取出裝入竹籌,壓案榨汁,鍋熬,先以烈火,汁開,慢降火候,直至文火熬稠;半涼牽拉,成型,似繩索盤繞于簸箕。才出鍋時糖呈紅色,謂之神糖。好糖紅中透明,差糖紅里帶黑。牽拉變白,才叫米糖。上等糖潔白如銀,盤放如彎彎山脈,面長“青春痘”;次糖白而光滑,無痘;差糖白中帶黃(紅),那是火候不到或過之。正常情況下,一鍋能出17斤米糖,高手18斤。
做出第一鍋米糖,父親喜形于色,母親一直陰著的臉也多云轉晴。父親挑上米糖,拿起敲板,“叮叮鐺叮叮鐺”地敲響,游村串戶,開始了他的賣米糖生涯。天都黑透了,父親還沒回家,母親不時到村頭守望。巴望著父親帶回勝利果實,可父親的米糖只賣了一半。成色太差,口感不爽。母親剛要責怪,父親笑笑:“別灰心,還有明天呢。我用雙倍的努力一定能夠取得成功!”
皇天不負有心人。“我也長‘痘’了!”父親一聲高叫,把全家從夢中驚醒。母親笑罵:“發癲哪,你!”我們從夢中爬起,首先聞到的是酣酣的香味,看到那盤龍似的白艮艮的長“痘”米糖,我的口水都流到了下巴。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父親真神奇!父親真偉大!從此,父親的米糖經越念越強,銷路也越打越開,雖然是小本經營,卻也能補貼家用。
那時我們要跑五里山路上學,因為窮,家人每天只能吃兩頓,我早上出門,挺到下午放學后再吃。這時往往餓得腳發軟,有時回到家也沒有飯吃,那就看見什么吃什么。生紅薯、生蘿卜也曾吃得津津有味。有一次,我找遍家里角角落落,沒有一點可供充饑的食物,卻在嚴嚴蓋緊的簸箕里翻到一大塊米糖,我拿起來就啃,狼吞虎咽差點噎壞。恰遇父親收工回家,父親一個掃堂腿將我撂倒在地,然后隨手撿起一支竹竿猛打猛抽。我從未看見父親如此兇惡,嚇得渾身打抖,可我緊緊抓住米糖不放,直至昏倒不省人事。這個晚上,我發高燒,說胡話,冒冷汗。母親整夜沒睡,坐在床沿,一勺一勺地往我嘴里灌神糖。據說麥芽、雞蛋、神糖調和在一起喝可治高燒與虛汗。說來也巧,沒看病沒吃藥,喝過那糖不久,我的病好多了。我不知道哪位高人給取的名——神糖!
父親用他的米糖為兒女鋪就甜蜜的道路,而今父親年老體弱,早已不做米糖了。年底回家,親人團聚,搬進新房,其樂融融。除夕夜,父親端來一盤米糖。我拿起一塊放進嘴里,咀嚼著,回味著,吃出的卻是:甜酸苦辣五味俱全。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