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明代蘇州才子文征明的《玉蘭》:“綽約新妝玉有輝,素娥千隊雪成圍。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試羽衣。影落空階初月冷,香生別院晚風微。玉環飛燕元相敵,笑比江梅不恨肥。”讀罷合卷,總讓我想起故鄉老家的那棵白玉蘭來。幾十年了,淡忘了許多童年往事,但老家天井里那口老井邊的玉蘭樹,卻始終深藏在我記憶的深處。
老家天井里的那棵玉蘭樹,是全家人心中的寶貝,不論是災年、荒年,還是風調雨順的豐收年,一直陪伴著全家人走過來。一到春節,玉蘭花都如期開放,花團錦簇,遠觀潔白無瑕,妖嬈萬分,把一個老院子裝點得熱熱鬧鬧的。玉蘭樹型魁偉,我十多歲時,一個人都圍不過來,可能有十多米高。樹冠卵形,其中一枝從照壁上面斜撐到隔壁的同族叔叔家。一家栽樹,兩家乘涼,也不是一件壞事,所以叔叔家也沒有把撐過去的枝葉砍去,只當是自家也栽了一棵白玉蘭。
玉蘭花是在葉子還沒有展開的時候提前在枝頭綻放了。首先是從最頂端的枝條開起,剛剛開放的兩天,就像一個個潔白的小鐘,一齊把小口向上,合唱著一首《迎春之歌》。到第三天第四天,花朵越開越大,一■都量不過來。花瓣有9片,白如玉,陣陣清香似春蘭,沁人心脾。玉蘭花的外形極像蓮花,盛開時,花瓣展向四方,使庭院青白片片,白光耀眼,迎風搖曳,神采奕奕,宛若天女散花,非常可愛。花瓣飄落的時候,葉子也隨之舒展開來。玉蘭花的葉子為倒卵形,先端短而突尖,基部楔形,表面有光澤,嫩枝及芽外有一層淡黃色的絨毛。
每當院子里的玉蘭花散放出清遠的香味時,總有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專程前來要花。阿山老是每天必到的常客,他穿著長衫,戴瓜皮帽,手里拿著三四尺長的紫竹桿煙鍋,坐在玉蘭樹下跟我大奶奶和我奶奶拉家常。見我和幾個堂兄妹放學回來,他總是第一個起來,每人給我們發一個硬糖。我們就爭先恐后地爬上玉蘭樹給他采玉蘭花。我們像猴子一樣在樹上采,他像大熊貓一樣兜著長衫在下面接。那時候我最調皮,故意不往他衣兜里丟,不偏不斜地往他老花眼鏡上扔,逗得“小猴子”們在樹上哈哈大笑。隨后,個個都學著我朝著阿山老的老花眼鏡上扔玉蘭花。“大熊貓”在樹下憨憨地接,“小猴子”們在樹上偷偷地樂。阿山老有哮喘病,喝不到我們家的白玉蘭泡的茶他就咳嗽,所以每年玉蘭花開,他總是要守著玉蘭樹,到采夠能吃一年的玉蘭花才肯離去。
奶奶是個好心人,每年她總是先留足阿山老要的花,其它的才留在家里,可以贈送其他來要花的人。奶奶怕我們爬樹采花危險,她把一根較細的竹竿末端削成剪刀口狀,讓我們伸到花蒂部位一扭,玉蘭花就掉下來了。奶奶把摘下的花瓣曬干以后分別裝在小袋子里,一是有人來要就給人家抓上一把。留下來的就給我們做米糕吃。
奶奶做的“玉蘭米糕”是全村獨一無二的。因為那時候全村只有一棵玉蘭花。奶奶把大米泡軟后,在玉蘭樹下的石臼里舂成米粉,把濕度適中的米粉面篩進甑子或蒸糕盤內一半之際,再篩上一層有干玉蘭花粉、薄荷、橙皮等粉沫和紅糖拌合的“餡”料,再繼續篩上米粉,然后用細篩篩進甑子里,用竹片將糕劃成長2寸、高1寸、厚5分的小塊,紅頭糕劃成方塊,其他糕劃成棱形,上鍋用猛火一次蒸熟即成。起鍋后,把一只筷子的一頭用小刀劃成十字夾上竹片蘸上食用顏色點在糕面上,像一朵朵盛開的桃花,十分起眼。還沒吃,口水就在舌根周圍打轉轉。
三十年前,物資并不豐富,農村用香水的人沒有,可是我姐姐和兩個堂姐,一個姨都是村里俊俏的大姑娘。她們把玉蘭花放在一個小香包里帶在身上,從清早就感染了一身香氣,并持續整整一天,同伴們聞此香味,的確羨慕不已。我也學著姐姐,去念書時,在我的書包里放些玉蘭花,用手帕包好,以免損及象牙白的花瓣。帶到教室里滿屋清香,同學們要了就一片片的分給他們,增進同學情誼,真是情趣無限。
奶奶經常在玉蘭樹下邊做家務邊給我們小孩子講她奶奶給她講的故事。她說,玉蘭花是一種報恩樹,子孫的發旺全靠玉蘭樹把前世人積下的功德傳下來,為什么古代人總是把玉蘭花栽種在井邊上,就是說吃水不要忘記挖井的人。奶奶給我們講得多的就是老家那棵玉蘭花的神奇傳說。她說,很久很久以前,在一處深山老林里住著王家的三個姐妹,大姐叫紅玉蘭,二姐叫白玉蘭,三姐叫黃玉蘭。一天,她們下山游玩,發現村子里冷冷清清,沒有一點人氣,三姐妹感到很奇怪,便向村子里的人打聽。原來是秦始皇趕山填海,殺死了龍蝦公主,從那以后,龍王爺就跟河南人成了仇家,龍王鎖了鹽庫,不讓河南人吃鹽,人們吃不到鹽啊,就會鬧瘟疫,那時候死了好多好多的人。王家三姐妹非常同情他們,一同商量以后決定幫助大家去討鹽。可是你們想啊,跟龍王討鹽比上天還要難哪。要了幾次,龍王都不給。三姐妹只得去說服看守鹽巴的蝦兵蟹將,用自己釀制的花香酒迷倒了蟹將軍,然后打開鹽庫,把所有的鹽都放入海水中。村子里的人得救了,王家三姐妹卻被龍王變作花樹。后來人們為了紀念她們就將那種花樹稱作“玉蘭花”,而她們釀造的花香酒也變成了她們自己的香味。從此以后,王家的人都要在院子里種上一棵玉蘭花表示感恩。傳說我們家的這棵白玉蘭就是二姐變的,是她的后人一個叫王處的人跟著傅國公來到鶴慶后落籍我們家。這棵玉蘭花就是我們的老祖宗從外面帶回來的。
小時候,我不知道誰叫傅國公,也不知道王處。直到上高中的一個中元節(鬼節),是奶奶的周年祭日,爸爸拿出一本發黃的本子,說是曾祖父寫下的《王氏家譜》,要我在母親做好的紙包上填寫祖先的名字。我翻開第一頁,上面寫著:“移滇始祖:王先生諱處,于明初洪武十五年(1382年)從傅公友德征平全滇,遂寄籍鶴慶……”王處是我們王氏家族的“移滇始祖”,到我這一代已經是第二十一世,家族里發旺一點的幾家已經到二十四世。奶奶的奶奶傳下來的故事雖然沒法考證,但卻貫穿著中國傳統的民間故事色彩,同時也反映了王家幾十代人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對美滿生活的向往。
奶奶去世以后,大奶奶(我爺爺的嫂子)在天井里的玉蘭樹下挖了一小塊菜園子,她嫌玉蘭花擋了菜園的陽光,竟然把玉蘭樹和旁邊的柿子樹一起給砍了。我回家沒看到了玉蘭樹,老院子顯得更加冷冷清清,沒有一點朝氣與活力。我為此跟大奶奶吵了好幾回,也哭了好幾回。
幾年后,我在城里蓋了一院房子,房子落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天井南照壁下的井邊栽了一棵玉蘭花。玉蘭花同老家的玉蘭花一樣,早春開花,花期長達一個月左右,花色同樣皎潔如玉,無一點瑕疵,花香沁人心脾。可不知為什么,總找不回童年的快樂與無憂無慮。我驀然領悟,真正讓我無法釋懷的并非玉蘭花,而是從那玉蘭花里生長出來的濃濃的鄉情,它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于是,我買了一棵很標致的玉蘭樹和兩棵桂花樹,約上阿蘭回老家在原址上種好。每隔一段時間就回老家給玉蘭樹和桂花樹澆水、施肥。我也就有了常常回家的機會。因為老家的院子里鎖著我抹不去的孩提時的渴望與追求,鎖著我抹不去的對快樂的向往與期待……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