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藕瘦荷
那時,村人的經濟頭腦遠不如現在。
比如俯手可拾的白蓮藕,曾一度被喻為極味美食,但不懂得經營。“花下藕,苔下韭,新娶的媳婦黃瓜妞兒。”這里的花下藕,指的就是白蓮藕。洗凈之后,節節如玉,婉潤絲滑,口感清脆,微甜,最適合做下酒菜了。
因為不懂得經營,白蓮藕只好散落在野塘荒溝里。
是春,一聲炸雷,野草滋滋地開始抽葉兒,縱眼望去,青色如霧。溝渠之中,薄冰似花,盛開著,白亮亮地晃在春陽下,倏地便沒了蹤影。幾乎又是在一夜之間,水由白色泛成了淡淡的綠。遠遠看去,水是綠色的。近了,用水掬起一捧,又變成了極清澈的白水了。
一個月以后,堅硬的南坡泥土也松軟如沙時,淡綠的水也油油成深綠,苔蘚四處可見,生命四處茂盛。黑黑的蝌蚪或點落在岸邊,極像在玻璃上蠕動,或集聚成一片黑色,稍稍擊打水面,眨眼時間便會從中間突出黑線數條,急急地散向水中央。而這時,近水的地方,總會尖尖地刺出幾株或濃或淡的綠色來。
最淡的也是最先刺出水面的,是蘆葦。
一直很奇怪蘆葦的初生竟然是尖尖朝上,與數月之后搖曳多姿的身段相比,根本就不能放到一塊兒了。而事實上就發生了,大自然真是神奇。
初生的蘆葦極脆,尤其是根部,稍不注意,腳絆到就會斷。所以,岸邊能走人的地方的蘆葦長得都很粗大,甚至有些根部有了鮮艷的紅色,顯眼,引人。或許,這也是自我保護?待到蘆葦尖盛開葉子的時候,這些蘆葦基本上算是成活了,一地綠色的微型竹筍,成了蘇北某條野河的壯觀景象。
接著,就是那截無骨般的軟軟的蒲草。
蒲草在印象中似乎作用不大,除了編蒲包裝東西以外,再也記不得有什么用處了。而初長出的蒲草更是不起眼,柔如兩瓣似葉非葉,似草非草,歪歪扭扭,粘粘乎乎,黃黃綠綠,似營養不良,長得讓人擔心。數天以后,才從黃綠轉成嫩綠,鮮艷著水中的倒影,寬下心來。
而荷葉的長出,更如一場喜劇。
野塘里的水依然是油油地綠著。春風似乎更加有了溫度,吹在身上已經有了懶懶地感覺。某天,在一株散開了幾片葉子的小蘆葦旁邊,悄悄地頂出了一根釘子,只是釘帽異常地又長又窄,綠綠地歪著小腦袋,異常可愛。釘子上,密綠著許多小刺兒。再幾天,釘帽舒展開了些,里面打了蠟般地光滑,有雨水滴入,白白地搖來晃去,就是不掉落。
水中的荷葉很是直接,尖尖地冒出個綠尖兒,不幾日,就會迅速平鋪開來,大大小小圓在水面,像一張張放大了的小姑娘手中飛舞的綠手帕,盛開出一幅絕美的舞蹈全景。
荷花的出現往往都會很意外。
原因很簡單。荷葉在水溫和陽光的作用下,你擠著我,我擠著你,爭先恐后地試圖長得更高些,那輪碩大的荷葉就會喜人地罩著更多的小荷葉。如此,形成了密密的荷葉叢林。蹲下來,只能看到數不清的荷桿兒。而這時,小荷花兒就會悄悄地順著某柄荷葉摸了上來,絕不聲張。
初成的小荷花青澀瘦小,沒發育一般。若不是仔細觀察,是絕對看不到的。然后,會在某一天,突然高出荷葉一截。
荷花接觸了陽光,似乎以幾倍的力量綻放,在極短的時間,由青色幻化成極潔凈的白。遠遠地,幾百片大大的綠色大盤子,幾十只或高或矮的白燈籠,風一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似在趕一場風花雪月的廟會,煞是好看。若巧站在下風口,大團大團荷葉特有的清香瞬間包圍著整個身體,心曠神怡,不再是夢想。
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找幾支剛剛鼓了身子尚未開放的荷花,放在加滿了水的瓶子里。瓶子放在吃飯的桌子中間,一連十幾天都會是好心情。
更多的時候,很多人會下水去探藕。
畢竟水深齊腰,挖藕很不現實。而花下藕對于太多的人,都有致命的誘惑。
探藕是個技術活,并不是所有人都會的。下得半人高的水中,選一朵花高朵大的荷花,順著它的桿,用大腳趾頭試著追到水底。一般來說,水下的泥土都是松軟的。尤其是長了藕的地方。然后,再用腳有節奏地分開泥土,探到有硬物的地方就是藕了。再順著這截藕,向前向后分別掘出。待整條藕基本上都可以拿上來的時候,再一個潛水,掐斷最細的藕把兒。一條連藕帶花極有美感的花下藕便新鮮出爐,惹得岸上的人一片歡呼。
而更多的人的目光似乎都落在了蓮蓬上了。
畢竟找這東西,只要有一雙發現的眼睛和一只足夠長的胳膊就行了。當然,大都是有輔助工具。
最常用也最實用的,就是在一根長棍上綁上一把鐮刀。圍著荷塘轉來轉去,發現有蓮蓬圓著腦袋躲在荷葉下,立即伸出這原始工具,顫微微地用刀刃頂住下面的荷桿兒,猛地一拉,輕輕地就落在了水里。剩下的事兒就是輕輕把蓮蓬拽回來就是了。當然,如果有一網兜,那就最省事不過了。
對可吃之物,農村的孩子從來都不會手軟的。蓮子微甜,帶有酥人的清香,是我們最喜歡的水生食物之一。當然,吃的時候最煩的就是要去掉蓮子里面的心,不然,咬在嘴里實在是苦。曾經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培養出沒有苦蓮心的蓮子,現在想想,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待荷葉漸黃,水也漸涼時,一池美景迅速凋敗成秋天。
臨近春節,家家需要年貨,豬肉粉條肯定是要去集市上買的。而這藕,幾乎就沒買過。
想吃的時候,提著把鐵鏟,拎著個口袋,徑直來到了藕塘邊。尋得一株早已于枯的荷,一鏟子下去,就會看到白白的藕睡在黑黑的泥中。然后,再小心地挖開其它地方的土,不一會兒就是一根肥肥的藕了。如此一鏟一鏟子下去,口袋很快就會滿了。
然后,拎回家去,轉眼就是一盤清香可口的素炒藕片。
菜園
菜園不大,方方正正擺在院落前面。
一條小路走了一個彎,繞在菜園北。
是春,草木滋滋地拔節聲里,菜園化凍的熟土松軟地散開了,如午后門旁的小媳婦一樣,煥發出生機。
拎著鋤頭,推開繩子系著的柴門,到了菜園開始播種。
農人喜歡潑長易活的瓜菜。
鋤出了幾壟辣椒梗,鋪上幾處塑料薄膜,底下全是黃瓜籽豆角種番茄苗,待長到一定程度,總要移植到計劃好的地方,倒也不會出得這片菜園。小白菜籽,四季蘿卜籽無須嬌慣,直接灑在了翻好的碎土里。
做好了這些,總要檢查菜園的籬笆。農村四處可見的雞兒們,總會不厭其煩地在土里刨食,菜地對它們來說總有驚喜,自然是不會放過。其實很簡單,用蘆葦繞著籬笆重新夾一次,加固即行。
鵝黃的柳條飄在菜園邊,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鳥兒一起鬧春。春雨總是知時節的,幾乎是一夜間,菜園鮮活了。
先是小白菜秧弱弱彈起,針一般地密集著那片碎土。接著是蘿卜苗刷刷而立,一根苗兒上頂著一頂古戲里官帽般的小腦袋,在風里東晃西搖的,沒個正形。
接著,桑條支撐下的塑料薄膜里也有了動靜,辣椒秧差點就刺穿了低矮的薄膜,急不可待地要與春陽親密接觸。番茄苗倒是文靜得很,舒展著早熟的幾片葉子優雅地曬太陽。甜瓜苗最是有趣,憨頭憨腦地趴在一角,幾乎與地面持平。
又過幾日,薄膜下的綠色幾乎擠成一團的時候,移栽開始了。
青椒茄子番茄怕水,自然端坐在壟上。豆角黃瓜枝藤葉蔓的,在其左右搭起了瓜架。甜瓜隨意布點其中,它們是不占空間位置的。至于菜園一角的杏樹,自有嗡嗡的蜜蜂在紅白花間招呼著。
“四月秀荽,五月鳴蜩?”了,“麥隨風里熟,梅逐雨中黃”了,“夜雨剪春韭”了,就在這樣的如水年華里,菜園成了菜籃,也成了孩子們的開心樂園。
早熟的是黃瓜,從看到第一朵小黃花到摘下第一根青翠脆人的黃瓜,最多一星期。然后瓜架上就跟吹汽球似的,總能在每天早上發現很多新結的黃瓜,吃都吃不過來。印象最深的是晚上在打麥場上,隨手摘下幾根黃瓜,洗凈入口,那股清洌混著麥草的清香是無法用語言描寫的。
接著是豆角。豆角長到了三十公分的時候,已開始結果,有時候發現豆角的長度似乎比豆秧苗還長一些。瘋長起來的豆角高峰時期,鄰居幾家都吃不完。
番茄甜瓜是晚熟品種,幾乎是在黃瓜快要結園的時候才會跟得上。番茄產量雖高,卻是急性子的人等不得的,由青到黃再到紅,總是那么地漫長。自家菜園里的番茄是抹不得催紅素的。
甜瓜秧蔓延在壟溝埂上,寬大的瓜葉遮住了一切。這些總會給孩子許多驚喜。“這里有一個!”,“哈哈,這兒還有一個大的!”,這樣的聲音總會激起大人會心地一笑。
印象中,菜園里的所有瓜果蔬菜沒有不能生吃的。茄子在未老的時候,生吃是別有一番滋味的,甜甜軟軟,像剛出鏊的玉米煎餅。豆角趁著最細的那幾根,拽下來就吃,青澀甜腥。小白菜地里夾著的那些小蘿卜,倒是洗凈人口感覺最好的,水份多,咬著實在。至于那些還在秧上的辣椒,拿張煎餅,放點干醬豆,拔兩棵蔥,直接再掐幾個辣椒放進去,極易下飯。
“殘暑蟬催盡,新秋雁帶來”。離了夏,入了秋,菜園里似乎安靜了許多。
拔掉瓜架,砍了整株辣椒,倒瓜在屋檐下,紅紅地速融進秋天。騰空的地方,一般都是種些速長的季節菜,因為在緊接著的冬天里,菜地里蹲坐的可只有幾十顆大白菜了,間或會有一些香菜點落其中。
那時,皚皚白雪下,孕育的又是充滿希望的土地。
消失的木耳
記憶中,木耳像朵黑色的花兒,開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
那時,村里草房子比比皆是,尤其是一些老房子上,長長的茅草,盛開的雜色小花,在風里搖曳,甚是好看。木頭搭的屋梁,有時候會伸出一兩根來。草落木上,夾著混濁的雨水,滴嗒滴嗒。
某一個早上,不經意間,就會看到有指頭大的小木耳,泛著瑩瑩的水珠兒,沿著木頭的紋理,或點落,或簇擁,灰白肉實。這時的木耳是不可以摘的。若天連著陰幾天,這些小木耳定會如吹大的氣球般,迅速增大數倍,喜氣盈人。而天若是放晴,小木耳會迅速干成一個個黃豆粒大的不規則的小點兒,緊緊地附在木頭上,直到下一場雨水才會重新綻放如花。
木耳在農村的市場上很是受歡迎,大都是曬干以后放在干貨攤上出售。這也成了我們當時增加收入的主要努力方向之一。
屋上的木耳數量很少,而朽木在農村還是很多的。比如每家都有一堆準備做柴火的木頭堆兒,還有用木棍搭建的菜園、豬圈、廁所邊上。
夏,雨后。村里的路泥濘無比,幾乎沒有人愿意在這時候趕這巧兒。我們,每個人拿個小袋子,像賊一樣開始出沒在村里任何可能有木耳的地方。
木耳看來也是群居的家伙。往往是找到一朵,就會在這根木頭上順著能找到一大片。摘木耳是有技巧的,不能夠硬扯下來,要環著木耳的底部輕輕地掐落下來。若是遇到一簇大的,更要一朵一朵掐著。留下木耳根,記住位置,下個雨天,一定會有更大更多的木耳。
豬圈和廁所邊上的木耳往往會很多。一來是家主不愿意摘,人的聯想是很豐富的。二來這等污穢地方極少有人來。我們摘的木耳除了樹上枯枝生發出來的是留作自家吃的,其余的全是用來換錢的,便沒有了這些忌諱。
驚喜是連連的。豬圈邊上的木柵欄上,總會有極厚實極大極多的木耳集結在一起,兩只手都捧不過來,只能用小鏟子輕輕鏟下,然后放在清水中洗凈。其實擔心若是這些木耳有了別樣的味道,會影響賣價的。至于農村四處可見的廁所邊上的,數量更多,不說也罷。
摘下的木耳都要在井水里多洗幾遍。把木耳的雜質洗掉后,就要找一處地方去曬木耳。
曬木耳曾經是我們最頭疼的事兒。畢竟其價格不菲,尤其是曬干的木耳一度達到十幾塊錢一斤。很多次,我們的勞動果實都被村人順手牽羊牽了很多。后來發現了一處絕佳的地方,就是我們家平房頂上,既可以防小偷,更可以曬得快,一連幾年都是這么曬過來的。
一個暑假,每個人的成果大都在三斤或四斤左右。這厚實的木耳摘下來看著很大的一堆,但曬干之后,縮成小小的一團。而且,特別沒有重量。一大袋子,才幾兩重。
不過幾十塊錢裝在身上,人人都感覺自己是一個大富翁,走路的姿勢都是與別人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