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子來的時候,天亮和妹妹天華正在洗炮線。炮線都是從矸子山撿來的,灰灰的也看不清楚是什么顏色?等用水泡過后,天亮和妹妹再用小手輕輕地一抹,炮線就會露出它們本來的顏色;有紅的、有綠的、有白的、有黃的,還有幾種說不上來的顏色。妹妹天華才五歲,說不出來什么顏色。天亮雖然八歲了,但是天亮沒上過學(xué),沒念過書,所以,天亮也說不出那是什么顏色。鄰居家的董大哥知道,董大哥說炮線一共有十種顏色,棕紅橙黃綠藍紫灰白黑。記住了嗎?董大哥在煤礦當(dāng)技術(shù)員,他說的應(yīng)該沒有錯。但他說得太快了,天亮沒有記住。董大哥看天亮一臉迷茫的樣子,就笑了。就又重復(fù)了一遍:棕紅橙黃綠,藍紫灰白黑。這次,他在中間斷開了,天亮就記住了,掰著小手指頭一查,正好是十種顏色。天亮就非常羨慕地看著董大哥。董大哥說:每一種顏色都代表著一定的意義和作用。這個你不懂,等你長大了,我再告訴你。
雖然不懂得炮線的顏色所代表著什么意義,但這并不影響天亮去矸子山撿炮線。矸子山不讓撿煤,其實也無煤可撿了。現(xiàn)在的煤販子們不往煤里摻矸子就不錯了,怎么還舍得把煤翻到矸子山上去。這話是爸爸活著的時候說的,天亮把它記下了。所以,他到矸子山去,只是為了撿炮線。炮線是可以隨便撿的,因為炮線沒什么用處。炮線為什么沒什么用處呢?董大哥告訴天亮,炮線是井下放炮時用來做引線的。放完了炮,它就沒用了。知道什么是引線嗎?引線就是引子!看天亮茫然地瞪著眼睛,董大哥又解釋說:藥引子知道不?炮線的作用和藥引子的作用一樣。天亮知道藥引子,父親病重這幾年沒少吃了藥引子。但是,吃了藥引子,也沒把父親救過來,父親終歸還是走了。所以,天亮就明白了,用來做引子的東西應(yīng)該都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應(yīng)該是一種利用一下就可以扔的東西。董大哥說,天亮說得太對了;采完了這茬煤,巷道就沒用了。地下全部掏空了,礦山就沒用了。天亮問:地下怎么會掏空?不是說可以采一百多年嗎?董大哥摸著他的頭說:傻孩子,那是按計劃開采。咱們這兒的上任礦長,為了要政績,一年超采五百多萬噸。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升官了,可咱們的礦山卻垮了。對他來說,咱們這個小煤礦也不過就是個引子,沒什么用了。這些你還不懂,長大就知道了。天亮聽不明白,也沒想弄明白,他只想用撿來的炮線給妹妹編一個漂亮的小筐,讓妹妹高興一回。因為妹妹小小的年紀(jì),就經(jīng)歷了太多的苦難,實在太可憐了。
天亮看過田叔叔編的小筐,基本上使的都是紅炮線和綠炮線。紅綠相配是非常好看的,紅的鮮艷,綠的水靈。爸爸去世的時候,天亮看見妹妹哭得非常傷心,當(dāng)時,他就下了決心,一定要讓妹妹高興,讓妹妹幸福。他覺得這是他作為家里唯一的一個男人義不容辭的職責(zé)。自從爸爸沒了以后,天亮就處處關(guān)心妹妹,他經(jīng)常帶妹妹到矸子山去撿炮線。他們把撿回來的炮線用水泡后洗盡,紅的、綠的用來編筐,其他顏色的用來扎口袋,拴鑰匙,都有用處。
禿子來的時候,天亮正在和妹妹洗炮線。禿子是天亮背后叫的,當(dāng)面天亮叫他魏叔叔。媽媽說魏叔叔才42歲,天亮不相信。爸爸去世的時候40歲,頭發(fā)很密的。可這位魏叔叔才42歲,頭頂就全禿了。天亮覺得他最起碼也有50歲了,可媽媽才32歲,天亮覺得媽媽不應(yīng)該給他找個禿子做后爹,所以,他對媽媽和禿子的交往很抵觸。抵觸歸抵觸,天亮終歸還是個小孩子,在這個家里他說了還不算。因此,他也只能是無聲的反抗,當(dāng)著禿子的面,他還得喊他魏叔叔,天亮怕母親不高興。
禿子是騎摩托車來的,禿子在煤礦上修理摩托車。據(jù)說很是掙錢。禿子不僅僅是個禿子,腿還有毛病,走起路來一高一低的。所以40多歲了,還沒娶上媳婦。當(dāng)有人把天亮的媽媽介紹給他時,他起初還不愿意。他嫌棄對方有兩個孩子,還嫌棄對方有十多萬元的外債,更嫌棄對方曾是一個煤礦工人的老婆。而那個煤礦工人竟然死于矽肺病,他覺得這病應(yīng)該是有傳染的。可是,當(dāng)他一見到對方的時候,他立刻就覺得一切都不是問題了。他覺得自己這塊臭狗屎還真的遇上了鮮花。
禿子雖說腿不好使,但駕駛摩托車的技術(shù)卻非常高。煤礦的棚戶區(qū)雜亂無章,道路幾欲斷絕。但禿子卻能準(zhǔn)確地把他的大摩托車開到天亮的家門口。禿子下了車,母親迎了出來。天亮喊了聲:魏叔叔!天華沒有喊,她的眼睛緊緊地盯著禿子手里的包。禿子親熱地摸了摸天亮的頭,然后,從包里拿出兩瓶飲料。天亮不用看就知道又是酸奶,小洋人牌的。天亮想不要,但他怕妹妹哭,又怕母親說他,就伸手接了過來,然后,又全部給了妹妹。天華拿到酸奶迫不及待地就喝了起來。天亮知道他們該出去玩了,這時,他們也像炮線一樣,屬于引子,已經(jīng)沒什么用了。再待在家里,只能是礙事了。于是,他和媽媽說:我領(lǐng)妹妹撿炮線去了。媽媽說:記得到點回來吃飯!天亮答應(yīng)了一聲,就領(lǐng)著妹妹朝矸子山方向走了。
天亮的家離矸子山很近,天亮邊走邊想這禿子真會做買賣;拿兩瓶酸奶換人奶喝!禿子是來喝人奶的,這個天亮是知道的。有一次,禿子來了,天亮悄悄地爬門縫看到的。他看到禿子緊緊地抱著媽媽,吃媽媽的奶。他當(dāng)時就想,這禿子真不要臉,這么大了還吃奶。妹妹才5歲,都斷奶三年了。這禿子快50歲了,還吃奶,真不是好東西。但奇怪的是媽媽好像并不討厭禿子,媽媽說禿子替他們還饑荒,將來還要供天亮和妹妹上學(xué),所以,需要天亮聽話,尤其是需要聽禿子的話。
其實,天亮挺討厭禿子的,他覺得禿子不如田叔叔好。田叔叔和爸爸是一個煤礦的工友,現(xiàn)在看護矸子山呢。其實矸子山也不用看護了,因為已經(jīng)好長時間不翻矸子了,矸子都摻到煤里換成錢了。田叔叔說他也得了矽肺病,只不過比爸爸的輕一些。礦上得矽肺病的礦工可多了,他們聯(lián)合起來把小煤窯給告了,現(xiàn)在正在等待賠償。拿到賠償?shù)腻X后,好去看病。可是,病一天比一天重,賠償?shù)氖聟s一直渺無音訊。有許多工友都像天亮的爸爸一樣,等不及賠償就死去了,真是可憐。田叔叔一說到這里就掉淚。天亮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田叔叔告訴天亮:長大后,做什么也不要做礦工。田叔叔還告訴天華,長大后,不要嫁給采煤郎。田叔叔說采煤那活兒不是人干的,四塊石頭夾一塊肉。糟踐自己身體不說,也讓老婆孩子受委屈啊。非得要在煤礦討生活的話,一定要去國營大礦,千萬不要到私營小煤礦啊,小煤礦的安全沒保障啊!
田叔叔經(jīng)常嘮叨的這些話,天亮聽得似懂非懂。不過他覺得田叔叔這人不錯,不僅對他和妹妹好,而且手也特別巧。他屋子里到處都是炮線編織品,有托盤、有提籃、有鑰匙鏈,那些個五顏六色的炮線在他的手里很是聽話,他把自己的小屋編織得非常燦爛。他經(jīng)常自問自答地說:誰說這炮線沒用了?到處都可用啊!他稱天亮和他妹妹是小炮線。他說小炮線早晚都會有大用處的。天亮就是和田叔叔學(xué)會用炮線進行手工制作的,他的第一件作品就是給妹妹編織一個小提筐。
矸子山腳下的路十分不好走,坑坑包包的很容易讓人摔倒,天亮讓妹妹在一邊等他,他自己則靈活地在矸石上來回跳躍著,在矸石縫中尋找著炮線。他一邊快樂地跳躍著,一邊想:如果讓禿子來這里撿炮線,他一定會摔倒的。想到禿子摔倒時的狼狽相,天亮就笑了。忽地,在兩塊大的矸石中間,天亮發(fā)現(xiàn)了一團嶄新的炮線,他一伸手就把它們拽了出來,那上面有一串圓圓的紙筒,天亮不知道是什么,就掄起胳膊向矸石上摔去。一下、兩下、三下……
“孩子!別摔!那是雷管!”田叔叔大聲地喊著,可是已經(jīng)晚了,只聽“轟”的一聲巨響,矸子山腳下冒起一股濃煙。田叔叔已然怔住了。就在此時,一個身影飛快地在矸石間跳躍著向小天亮奔去,雖然他的頭發(fā)不多,腿上還有殘疾,但那種拼了命的奔跑卻讓人誤以為他是一個很健全的人。沒錯,這個人就是禿子,他來喊天亮和妹妹回家吃飯。遇此情景,便奮不顧身地沖了過去。當(dāng)禿子跑過去抱起小天亮?xí)r,只見天亮嘴角流著血,臉上卻露出了天真的笑容;手里還緊緊地握著兩根炮線,一根是紅炮線,一根是綠炮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