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最后投降

1948年10月21日清晨，突兀響起的一排排槍聲，驚擾了長春城內寂靜一夜的天空。

鄭洞國從中央銀行的大樓窗口仰天眺望，看見了一群嘯叫的白鴿沖天而起，在晨曦映照的橘色天空中自由地翱翔，他以為自己的雙眼出現了幻覺。

這些日子以來，作為長春10萬守軍的主官、國民黨東北“剿總”副總司令兼第一兵團司令的鄭洞國已是熬盡了心血，在肖勁光率領的東北野戰軍第一兵團圍困下，伴著天天吃緊的槍炮聲，已經有四個多月的時間未曾睡上一個安穩覺了。昨天晚上，他心力交瘁，只想迷糊一會兒，不曾想這一覺竟然睡到了大天明。

他在為自己的懶惰而慚愧的同時，還是在奇怪天空怎么會出現這么一群的白鴿。共軍四個月的圍城，守軍只是依靠空投食品和物質來維持日常的生活需要，就是不算上長春的百姓，要知道守軍的十萬之眾都要張口吃飯啊，那一點空投的食品根本不能滿足士兵的急需，而且一個多月以來，空投的飛機能駕臨長春的天空已是寥寥無幾了。更讓人氣憤的是在近幾天里，大家企盼的空投飛機更是蹤影皆無，饑餓的士兵把飛鳥當成了獵食的動物，他們把武器瞄上了天空，絕不放過天上出現的一切生物，并且因為搶奪獵殺飛鳥而造成過相互慘殺大案，已釀成了多起慘禍。

如今，天上哪里還有飛鳥敢經過這座城市的上空哇，就連樹木干草也被士兵嚼得一干二凈，昔日繁茂的樹林都裸著白森森的樹干在寒風中颯颯地哀號。

鄭洞國不禁喃喃自語，怎么會呢?真是不可思議。

副官清楚他的長官在思索什么問題，善解人意地說：這也許是個好兆頭。

是呀，是呀。我昨天晚上睡得很好，今天的精神狀態好極了。

昨夜共軍并沒有什么行動，所以晚上……副官只是說了一半，而另一半話是在鄭洞國的理解中咽回到了肚子里。

鄭洞國將空洞的目光投向了副官，長時間地睇視后，才張口說話：你說錦州方面那十幾萬人怎么就經不起共軍的打擊呢，才幾天的工夫哇，錦州就失守了，而且是全軍覆滅，葫蘆島距錦州還不足百余里，援軍被共軍阻截在了塔山一側，那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天險可守，硬是打了七天七夜，怎么就攻不下共軍的防線呢，哎——這也許是天意如此吧。

這些話似乎只是說給副官聽，并不是需要副官來參加什么意見的。

林彪親自指揮的攻打錦州的戰役已經在幾天前結束。被守軍統帥范漢杰自詡為固若金湯的錦州城，只在幾天內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守軍12萬人被殲。同為東北“剿總”副總司令的范漢杰和第六兵團司令官的盧浚泉及手下的9萬余人成了林彪的俘虜。

鄭洞國將目光投向了一直默不做聲的副官，問：你說咱們還能守幾天?

副官囁嚅了一下，并沒有直接回答自己的上司：錦州有著天時地利，還不是被共軍攻破了。何況咱們哪，誰還顧得上援救我們這些人哪，再有就是后院起火……

鄭洞國知道他指的后院是什么，自己的部下六十軍軍長曾澤生在10月17日率部起義，撤出城外的九臺休整，從而使縱貫長春市區的南北的大同街以東地區成了共軍天下。更令鄭洞國沮喪的是就在兩天前，新七軍的李鴻軍長也率部投誠了共軍，拱手獻出了長春最后的防區。

望著大勢已去滿目瘡痍的長春城，他顯得無能為力了，只有長長的一聲喟嘆。他再也不想待在這個能夠俯瞰長春城的樓上了，因為那會帶給他無限的傷感。他整理了一下軍容，便緩步走下樓去，他要到自己最隱蔽最安全的地下指揮部去。

緊隨其后的副官邊走邊安慰著他的長官說：這不能說明咱們的無能，將軍可以戰死沙場，與共軍拼個魚死網破，而共軍卻采用了圍城的辦法，這是什么打法?咱們就是有勁使不上啊。我想蔣校長也不會責怪你的。

鄭洞國的副官們也都習慣了用蔣校長的稱謂。

早在幾個月前的軍事會議上，鄭洞國就提出放棄守城的計劃，沒想到他的主張卻遭到蔣校長嚴厲的斥責：娘希匹!這城池你們丟了容易，再找回來就難了。

一句娘希匹，把一個鄭洞國的萬全之策扼殺在了搖籃中，他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錯誤決策造成的嚴酷事實了。在蔣介石得知鄭洞國內無糧草、外無援軍的情況下，只好吞下了由他一手制造出來的這杯苦酒，于16日向鄭洞國部下達了撤退的命令。而在此之前，他還頑固地要求鄭洞國死守長春，并以殺身取義成仁做威脅。這個遲到的撤退令下達為時已晚，此時的鄭洞國已無路可逃，他已失去了最好的戰機，更沒有了對自己的部隊的指揮權威和能力了。

鄭洞國在寬大辦公桌后的轉椅上坐了下來。

偌大的地下室，都被氤氳的氣息籠罩著，柴油燈若明若暗地閃爍不確定的光輝，使昏暗的空間更加陰晦。這里的電力系統早已遭到破壞，與外界連接的只有一個通氣孔，一束光線從那里照射進來，正好落在鄭洞國所處的位置上。他一只手按在桌子上馬頭的骷髏上，一手握著腰間的中正劍，正襟危坐，威風凜凜，眼里鷹隼一般閃爍著兇狠的光，蜇在副官的臉上。

副官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剛才鄭洞國一直是背對著副官，副官并沒有注意到長官的表情。此時，鄭洞國的神態令副官忐忑起來，他不知道他的話是否冒犯了他的長官和長官最為崇敬的蔣校長。副官在鄭洞國嚴厲的目光下不寒而栗。正當副官不知所措時，他發現鄭洞國陰鷙的目光漸漸地柔和起來。

鄭洞國低下頭深情撫摸著在他面前白锃锃的馬頭，眼里明顯地流露出所有的無奈。那是與他出生入死，浴血奮戰抗日沙場的坐騎，可以說是他生死與共的伙伴，可是當他每次騎著它視察自己的部隊時，那些士兵的眼里明白無誤地傳達著一種信息，那是對食物的覬覦。部隊配供的牲畜都已經被宰殺，現在就連整個長春城里已然找不到一個可以食用的動物了。他真的無法再讓他心愛的士兵承受到饑餓帶來的痛苦，他們真的再也找不到可以充饑的食物了。就連那些保護在他身邊的衛兵們也把這種目光垂涎給了他的坐騎。

這些饑餓的目光讓他膽戰心驚，夜不能寐。

鄭洞國終于在某一天拿定了主意，決定用馬肉犒勞他身邊的這些衛兵們。他帶著副官走向了馬廄，那匹雪白的戰馬見到他的主人，興高采烈地踏出歡快的聲音。

很快它便安靜下來。它看到主人并沒有解下繩索，而是走近它，用少有的溫柔輕輕地捋著它的鬃毛，然后，用手上上下下撫摸了一遍。馬通人性，它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滅頂之災，兩汪深潭一般積蓄的淚水溢出了眼眶，漫上了臉頰。它的感傷并沒有打動將軍堅毅的心，鄭洞國只是憐惜地摟過馬頭，輕聲低吟著一首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古詩。

許久。

鄭洞國才轉過身來，掏出了自己的配槍遞向了副官，命令道：你去執行吧。

司令，不能啊!副官已經是珠淚漣漣了。

執行!鄭洞國咆哮著。

副官用顫抖的手接過了手槍。

鄭洞國用力拍了拍副官寬厚的肩膀，吩咐著道：不要讓它死得太難受，千萬不要打它的頭，那是它堅強不屈的象征。

說著話，鄭洞國轉過身去，從背影中向副官揮了揮手，并義無反顧地走出了馬廄。他聽到戰馬在身后咴咴地叫著，他的心一點一點地緊縮著，隨即便聽到了副官射向戰馬的沉悶的槍聲，槍聲使他通體打了一個冷戰。

在馬肉的分配上，鄭洞國只要了那個馬頭，每到饑餓困擾著他時，他就用蔣介石親自授給他的中正劍，在馬頭剜下一塊肉煮熟充餓。十多天過去后，那個曾經威武八面的戰馬頭顱，也只剩下白茬茬的骷髏了。

這十多天以來，副官寸步不離地陪伴在他的左右，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這是他的使命所在。他在保護著他的長官的生命安全，這種安全的本身早已不是外部的威脅了，而是由于鄭洞國本人產生的輕生念頭，失敗一次次地令將軍痛不欲生，副官已經幾次從將軍的頭上搶下了已經打開保險的手槍了，淚流滿面地跪在他的面前，乞求將軍能留住青山，從長計議。

這一次是在鄭洞國獲悉六十軍起義、新七軍也投奔了共軍消息后，他徹底地絕望了，他將槍再一次舉向了頭上的太陽穴。副官不僅拼死搶下了他的手槍，甚至還勸導鄭洞國能同他的手下一樣，放下武器，投誠共軍。

鄭洞國無力地垂下那顆倔強的頭顱，但是從嘴里陰冷地發出聲聲切齒般的誓言：鄭某有兩條命，政治生命是三民主義，我斷不會為一時之茍活而違背總理遺志；武器是軍人的第二生命，鄭某惟有背水一戰，以死成仁，絕不放下武器!

副官流淚了，舍命上諫：您這樣做又是何苦哇，您不能圖一已之快，而枉送長春城里的十萬將士和幾十萬百姓的生命啊。

我一個堂堂的一期黃埔生，怎么能敗在土八路出身的肖勁光的手下!那不是愧對了校長對我的培養嗎?

副官知道自己的長官是自尊心在作祟，便耐心地規勸著鄭洞國，說：可是，共軍方面的周恩來先生不也同樣是你的老師嗎?其實，這也應該算是敗在了黃埔軍校另一個老師手下，你沒什么可恥辱的。

鄭洞國沉默了。就在前三天，也就是10月18日，他收到了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來先生敦促他投降的電報報件，勸他以大局為重，放下武器，棄暗投明。

曾任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周恩來先生那深明大義的話語，深深觸動了他的心靈。鄭洞國由衷地佩服周恩來先生的人品才識，是他一生中最崇敬的人物，他很久以來的愿望，就是再次聆聽這位才學品貌出眾的老師的教誨。只是因為各為其主，而無法向這位自己崇敬的老師討教。

突然外面又槍聲大作起來，猶如過年的爆竹一般。

這些天以來，深諳鄭洞國個性的肖勁光司令員給足了這位戎馬一生將軍的面子，他命令兵臨城下的部隊暫時不攻擊銀行大樓，他要讓鄭洞國以此為據點再抵抗兩天的時間。這種名義上的抵抗，使得兩軍在相互對壘之間形成了默契，雙方都是朝著天空放著排槍，這種配合使槍聲時斷時續，有時稀落，有時繁密。

身經百戰的鄭洞國，哪能聽不出槍聲在天空炸響的聲音，他對手下的做法早已是心知肚明，這是讓他在最后的關頭更體面一些接受失敗。

頹廢，疲倦，絕望，使自尊心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鄭洞國經過反復的思想斗爭，他黯然神傷，吩咐副官通知報務員打開報話機，他要向蔣介石發出電報，做出最后的交待。

副官只出去了一下，旋即便返回來，說：準備好了，是您親自過去嗎?

鄭洞國擺了擺手，做出一個否定的表示。

副官拿起了電文用紙，持筆守候在他的身旁，準備記錄電文內容。

鄭洞國仰躺在轉椅上，半晌無語，痛苦之情溢于言表。

許久。

報務員走了進來，在副官耳語了幾句后，便出去了。副官走近鄭洞國，想提醒他話路早已接通時，鄭洞國猛然翻身，坐起身來，他的舉止嚇了副官一跳。

鄭洞國伸手要過副官手中的筆和紙，他在電文草紙上奮筆疾書，寫下了十四個大字：曾叛李降，彈盡糧絕，退出中央大樓。

看到長官的電報內容，副官不禁心中暗笑，長官還在為自己的失敗尋找著合理的借口。

鄭洞國要副官必須親自而且要直接發給蔣校長，以此表明自己沒有辜負校長對他的培養及其殷切的希望，一直戰斗到了最后的一刻。

當副官返回時，鄭洞國急切地詢問電文是否發出，當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如釋重負般地點了點頭，然后，他讓副官通知所有的軍官都到他的指揮部里來。

時間不長，所有的指揮官們便集中在了他的指揮部里，筆挺地站成了幾排，等待鄭洞國的命令。在他長時間地表揚自己的屬下們為黨國盡忠一類話后，他下達了戰斗命令，這也是他在長春城里向自己的部隊下達的最后一次戰斗命令：集中所有的火力，與共軍決一死戰，一直要打到最后的一槍一彈!

他的部下們非常理解，鄭洞國的這些作法無非是為了給蔣校長電文中的那句“彈盡糧絕”說法最好的詮釋。他們欣然領命而去。隨即，密集的槍聲便開始盲目地響了起來，他們的射擊并沒有得到對方的響應，只是一廂情愿地響了一個多小時，后來，槍聲漸漸地稀落下來，直到最后沉寂下來。

外面世界闃無聲息。

這時，一個軍官跑進來向鄭洞國報告說：遵照副總司令的命令，我軍對共軍的進攻部隊進行了堅決的反擊，打退了共軍的多次沖鋒。由于彈藥已經消耗殆盡，無力組織新的決戰，現在我軍是否出擊?還請副總司令明鑒。

這個自欺欺人的報告，摻雜著某些戲謔的味道。副官的嘴角只是向下撇了撇，使譏諷的笑意掩藏在表皮下面。他看見一直仰躺在座椅上閉目養神的鄭洞國并沒有把眼睛睜開，只聽到輕輕的嘆息聲飄然而出。

副官馬上將頭倚向了鄭洞國的耳旁，悄聲地詢問道：鄭副總司令，您看……

鄭洞國先是坐直了身體，隨著睜開眼睛一瞬間，儲存的淚水便縱橫交錯在他的面頰上了，無神的目光投向了墻上方的一隅，嘴里囁嚅，低吟道：無可奈何花落去呀。

花自飄零水自流。副官適時地附上一句，用來寬慰將軍不屈的心靈。

鄭洞國沉吟良頃，才鄭重地向軍官下達命令：為避免生靈再遭涂炭，為百萬長春百姓生命計，我決定打出白旗，正式向共軍宣布投降!

一個小時后，肖勁光與肖克將軍邁著軍人特有的步伐，以勝利者的姿態走向了懸掛著白旗的中央銀行大樓。

那些投降的國民黨的士兵們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他們終于可以解脫枷鎖，跳出饑餓的苦海了。他們都是用敬佩的目光迎接著勝利者一方的將軍走向他們，也是走向了和平之路。

肖勁光和肖克將軍就是在這些熱切的目光中，一起走進了中央銀行的地下室，走進那個在長春城他們最后解放的堡壘里。

在與世隔絕的指揮部里，只有一盞白熾燈還在閃耀，映照出一張巨幅的長春守備地圖，它鋪蓋了鄭洞國身后的整個空間，散落著各種文件的辦公桌的后面，一張似隱似現的面孔，艱難地跳人到了兩位將軍的視覺之中。

兩位將軍不約而同地收攏了腳步，目光炯炯地等待著這個最后的受降者交出武器。

鄭洞國意識到最后時刻的到來時，他起立，繞過辦公桌，走到兩位將軍的面前，立正，行了一個標準的軍人敬禮，報告說：國軍東北“剿總”副總司令兼第一兵團司令鄭洞國向貴軍宣布投降，請二位將軍接受本人的投降請求。

然后，他解下了腰間皮帶。

皮帶上懸掛著鄭洞國心愛的佩槍，那是軍人的最后一道防線。此時，他心頭掠上了無以名狀的傷感和痛苦，這種代表著軍人徹底的失敗標志性的舉動，帶給他的傷害是不言而喻的。

肖勁光將軍出于軍人的敏感，看到了鄭洞國最后一刻的那種絕望的神情，同情地說：鄭將軍，你不用這么急著把槍交出來嘛。

鄭洞國知道對手在憐憫他，他堅持說：敗軍之將不可言勇。我是個失敗者，又何必虛張聲勢裝模作樣地佩戴著這個讓自己產生恥辱的武器。我曉得這只是個象征意義的儀式，但還是應該、也應該理所當然地接受這種失敗的結果。

肖克接上話茬，說：將軍不必過謙。雖然你現在的失敗帶給你一定的恥辱，為了這個遲來的繳械投降，你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是，你曾有過輝煌的歷史，我相信人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他們會永遠記得你是一個抗日戰爭時期的民族英雄，他們不會忘記有你這么一個將軍曾橫刀躍馬，沖鋒陷陣，馳騁在抗日的烽火疆場。

慚愧呀，慚愧。鄭洞國面帶尷尬，不無感動地說。

肖勁光笑著問道：鄭將軍，我想知道你現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鄭洞國羞赧地回答道：我只想吃上一頓飽飯。

鄭洞國與兩位共產黨的將軍一道走出了銀行大樓，蒼涼的長春城便呈現在了他的面前。嚴酷的戰爭帶來的滿目瘡痍，一覽無余地撞進了他的視野中，引發了他的無限感慨：要知如此，何必當初哇。

此時，已近黃昏，鄭洞國用手搭起涼棚，向天上望去，他看到了那群意外出現過的白鴿在自由的飛翔，白鴿被如血的殘陽染得紅彤彤的，閃閃爍爍地飄舞在廣闊的天空中。

50多年后的一天，白鴿仍在天空飛翔。在我面前坐著那位昔日忠實守候在鄭洞國身旁具有魁梧身材的副官，如今已是身材佝僂，老態龍鐘了。

此時，我們悠閑地坐在我家窗下那個他親手培植起來的小花園里，他抬起右手，在額頭搭上了個眉檐，眺望著藍天下自由飛翔的白鴿，聆聽著飛翔帶出來的嘯叫。他用悠閑的口吻對我說：兒子，今天的天氣真好，鴿子飛得自由自在的，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