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進入臘月,就沒有一個好天氣,開始是陰冷,不下雨,不下雪,也不刮風,卻是出奇的冷,手腳凍得僵硬,耳朵凍得失去了知覺,鼻子也不爭氣,鼻涕流老長都不知道。后來,就開始下雪,不是紛紛揚揚的那種雪花,下的雪米,掉在地上沙沙沙地響,幾陣寒風一吹,積下的雪結成了冰,大路小路都像打了蠟,光溜溜的,動腳就讓你四腳朝天,即便是大姑娘小媳婦都不留情面,讓你當人當面出洋相。王豐志不管這些,王豐志關心的是村前那條公路。白天,不管做什么活兒,眼睛總要不時地向村前那條公路上張望。那條公路已經幾天沒有通車了。晚上,王豐志就守在電視機前,聽新聞里面介紹京珠高速公路的情況。京珠高速公路因為冰凍災害也受到了影響,王豐志急得晚上覺都睡不著了,這樣冰凍下去,蘇如卉就趕不回來過年了。
還好,過了小年之后,天氣就慢慢地好起來,太陽像是正走在通往婆家去的路上的新娘,時不時地揭開云翳做成的頭巾,露一露紅紅的臉面,一副羞羞答答的樣子。山野間,厚厚的積雪慢慢地變薄了,路上那一層光溜溜的冰也慢慢地變成了水。到了除夕這天,就算是真正的天晴了,天上的云層不見了,廣袤的天空變得藍湛湛的,遠近山野也變得清新多了。吃過早飯,太陽就出來了,格外的圓,格外的大,格外的明媚和滋潤。
王豐志的心情跟除夕這天的天氣一樣,一下變得好極了,想到蘇如卉下午就要到家,他的心跳就加快了,蘇如卉有一年沒有回來了,他心里那個想啊,真的沒辦法用語言來形容了。
蘇如卉正月初六離家去廣州打工,王豐志就開始在心里算著日子了,從春天到夏天,王豐志算的是月。夏天過去秋天到來,王豐志算的是星期,入冬之后,王豐志就是按天算了。春天要犁田播種,夏天要給莊稼施肥鋤草,田間管理。秋天要秋收,這三個季節想蘇如卉的時候,王豐志就把力氣往農活上使。天麻麻亮就起床,做好早飯,替半身不遂的老父親穿好衣服,然后背出房來,讓他坐在一個特制的椅子上,把洗臉水、飯菜都擺在老人的面前,讓他自己去料理,過后,王豐志就把還在睡夢中的才兩歲多的兒子弄醒,給兒子穿戴好,找了幾樣玩具放在小書包里,把兒子送到村口,看著兒子上了那輛鎮幼兒園接送幼兒的小面包車之后,才回到家,匆匆吃了早飯,就出門去了。王豐志做活的時候有意多使力氣,晚上回來,已經累得疲憊不堪,照樣還要忙家里的活兒,把一切忙完,已經半夜了,躺在床上,渾身像散了架,盡管也想蘇如卉,不過也就想那么一會兒,便把想蘇如卉的那種甜蜜帶進了夢鄉。秋收過后就是冬天了,冬天沒有多少農活可做,僅僅做些家務活是使不完渾身的力氣的,夜里想蘇如卉就想得心肝開坼。也難怪,三十歲的男人,夜里不想女人那是假話,何況蘇如卉又是那樣讓他想的好女人。
冬天日子短,可在王豐志看來,冬天的日子比夏天還長,好不容易盼著太陽落下山去,到了晚上,王豐志覺得晚上就更長了。王豐志甚至不敢上床睡覺,他擔心做夢,每次做夢都是跟蘇如卉在一塊。醒來的時候,除了回味夢中的情景,心里還是不盡的那個想。
除夕這天,王豐志起來得特別的早。要是往常,起來之后也就那幾件事情。今天不一樣,今天是除夕,更重要的是今天蘇如卉要回來。王豐志的事情就多出了許多,做起來也就多了一分心思,多了一分念想。
王豐志首先把父親背到禾場上坐著。這是父親自己要求的。父親說,他有許久沒有曬太陽了,他想曬曬太陽。其實,父親的心思王豐志知道,他也盼著兒媳婦回來。蘇如卉就是這樣的女人,不但王豐志喜歡她,父母也喜歡她。那陣母親在世的時候,就說蘇如卉不是她的兒媳婦,而是她的女兒,是她的一件小棉襖。如今,父親也把蘇如卉當成小棉襖了,一年不見,老人怎么不想啊。
兒子小寶想母親跟大人不一樣,小寶想母親的時候他就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地動山搖。這個時候,王豐志就哄他,說別哭,你媽明天就回來了。王豐志一天哄一天,哄了三百五十多天。昨天,王豐志對兒子說:“你媽明天真的要回來了。其實你媽幾天前就要回來的。開始的時候是因為冰凍,路上不通車,后來又因為買不到車票。”兒子還是不相信,父親說假話已經說了一年,他有些不相信父親說的話了。不過,這次他沒有哭,他把兩個眼珠瞪得老大,一眨不眨地盯著父親。不知道怎么的,兒子的眼睛對著他這么一瞪,居然把王豐志的眼眶也瞪濕潤了。父親也跟兒子一樣啊。兒子想媽,父親想老婆。
王豐志給兒子洗過臉,找來新衣服穿了。蘇如卉今天要回來,當然要認真給兒子收拾一番的,要讓蘇如卉看到兒子的第一眼就高興,不要讓她說孩子離不得娘。其實,他這個做父親的也一樣稱職,他也能把兒子照料得好好的。明年,她外出打工就走得安心了,就不會三天兩天往家里打電話問兒子了。
過后,王豐志用一個盤子盛了許多糖果,要兒子端到他爺爺那里去,“爸,你跟小寶一塊吃糖果,餓了我再蒸幾個年粑粑吃。如卉坐的大巴車差不多過省城了,下午兩點多鐘就會到家。我這就準備年夜飯,如卉回來,我們好團年。”
父親說:“你去忙你的,我看著小寶。”頓了頓,父親又說,“如卉一年沒有回來,要辦些她喜歡吃的菜。”
王豐志說:“我準備做這么幾個菜,燉豬腳,炒豬肝,香菇燉土雞,再就是新鮮菜苔,清水豆腐,當然,豬頭是要煮的,敬祖宗要用啊。”
父親說:“豬腳要燉爛一些,如卉就喜歡吃燉得爛爛的豬腳。”
王豐志那陣和蘇如卉一塊在外面打工的時候,最可炫耀的就是他們的家在國道旁邊,方便,不管從哪里坐車,在門前的國道上下車,走十分鐘的路就到家了。
小寶開始的時候還跟爺爺吵著鬧著要這要那,慢慢地,他也受到爺爺和父親的感染,不時地朝著禾場前面張望。爺爺笑著問:“小寶,你朝外面看什么?”
小寶說:“看我媽,我爸說,我媽今天真的要回來了。”
老人問:“你想你媽不?”
“想。”
“什么地方想?”
“心里想。”
“心在什么地方?”
“在這里。”小寶拍了拍胸口。
“不是,心在這里。”老人用那只能活動的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著說。
小寶著急地說:“我爸說心就在這里,我爸說他也是這里想媽媽的。”
一旁做活的王豐志聽到兒子這么說,有些不好意思,說:“小寶,你在幼兒園的時候,幼兒園老師不是給你們說過很多好聽的故事么,給爺爺說個故事聽聽啊。”
小寶就一本正經地說:“小羊兒乖乖,把門兒開開,媽媽回來了,媽媽來喂奶……”小寶這樣說著眼淚就出來了,“媽媽在家的時候,我還吃媽媽的奶呢,媽媽一年沒喂奶我吃了。”
王豐志問:“媽媽回來,你還吃不吃奶?”
“不吃了,我長大了。”小寶又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禾場前面的小路。
王豐志做事麻利,中午的時候,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心里想,蘇如卉回來看到滿桌子擺得好菜,也會十分高興的。
只是,太陽慢慢地走過屋頂,又慢慢地向西邊走去。擺在柜子上的那個鬧鐘滴滴答答地也從中午十二時一直往前走,午后兩時走過了,三時也走過了,蘇如卉卻沒有從禾場前的那條小路上出現。
這個時候,王豐志不再看禾場外面那條小路了,他一會兒盯著柜子上那只鬧鐘,一會兒又盯著鬧鐘旁邊那臺電話機。
王豐志家里以前沒有安裝電話,那陣,他跟蘇如卉在外面打工的時候,家里有事,父親要到村長家里去打電話。后來,王豐志在家里安了一部電話,說爸爸媽媽都老了,去村長家打電話不方便。家里安了電話之后,父親并沒有經常打電話,母親開始的時候也沒有經常打電話。后來,電話就打得多了,再后來三天兩天就把電話打到蘇如卉的廠子來了。母親說如卉呀,媽想抱孫子啊。蘇如卉口里答應著快了快了,有孫子媽抱的。心里卻在說,給你生孫子的計劃還要等兩年呢,把磚房修好,就有你孫子抱了。這年蘇如卉和王豐志回家過春節,才知道母親已經病倒了。父親把她送到鄉醫院做檢查,又送到縣醫院做檢查,還買了許多藥回來,但他們沒有把這事告訴在外面打工的兒子和兒媳,怕嚇著了兒子兒媳,母親只是一再地說她想抱孫子。王豐志把母親的病歷單拿來一看,讓他大吃一驚,母親得的是肺癌,已經到了晚期。兩口子忙著就要把母親往醫院送,母親卻不同意,說晚期了,別浪費錢,“我估摸著一時半刻還不會死,你們要是愿意改一改你們的計劃,給我生個孫子出來。如卉常常說的那個幸福,是不是讓我也享受享受啊。”王豐志和蘇如卉一邊流淚,一邊忙著點頭。九個月之后,母親住進醫院里的時候,已經是彌留之際了。住在醫院另一間病房里的蘇如卉卻在生孩子。老人最終還是見到了自己的孫子,老人是帶著笑容走的。
這個時候,王豐志倒是責怪起蘇如卉來,多久就要蘇如卉買個手機的,不要別的什么功能,只要能打電話就行,不過就二百多塊錢,可她連這二百多塊錢都舍不得。要是有個手機,往家里打個電話,家里也就知道她坐的大巴車到什么地方了,也就知道她怎么這個時候還沒有到家的原因了。
太陽剛剛偏西,村子里就有了鞭炮的響聲。這地方的習俗,中午過后就可以吃團年飯了。吃團年飯之前是要放鞭炮的,放過鞭炮,一家人就團團圓圓、和和美美地吃團年飯,一邊吃飯還一邊說著話,說一年的勞動,說一年的收獲,還要說來年的打算,來年的希望。一餐飯要吃到天黑。團年飯吃過之后,桌子上的飯菜還不會收拾,晚上要守歲呢,什么時候餓了,再坐一塊吃。
太陽落下山去,天慢慢地暗了下來,村子里的鞭炮聲也越來越響。只是,蘇如卉還是沒有回來。
“爸,你跟小寶先吃吧。過年了,車多,如卉的車只怕堵在哪里了。”
“不,等如卉回來一塊吃團年飯。”老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禾場外面。天黑下來之后,就能看見天空中有星星點點的光亮四散開去,那是誰家的孩子放起了沖天炮,沖天炮在黑夜里開出一朵一朵美麗的花朵。小寶一直哭著要媽媽,王豐志便從家里牽了一個電燈泡掛在禾場前的竹籬上,頓時,禾場變得雪亮一片。過后,王豐志又從房里拿了一串鞭炮給小寶,還給他點燃一支香,教他一粒一粒點鞭炮放。有了鞭炮,小寶便忘記要媽媽了。
兒子不哭了,王豐志卻是著起急來,他下了決心,正月的時候如卉再去廣州打工,一定要給她買個手機帶著。
二
其實,蘇如卉比家里的人更著急,大巴車在京珠高速公路上跑了一整夜,早晨剛剛從高速公路下來,乘客中一對年輕夫婦的小孩突然又哭又鬧,還時不時地拉肚子,臉色也變青了。這是一個跟小寶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昨天晚上剛上車的時候,小女孩格外的乖,嘴巴格外的甜,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喊得一車人格外的高興,小女孩簡直成了全車乘客的寶貝了。她這一哭一鬧,大家都緊張起來,說小女孩病得不輕,得想想辦法才行,不然會出事的。大巴車從一個鎮子上經過的時候,就把車開到鎮醫院去了。醫院的醫生給小女孩做了檢查,說無大礙,是吃東西壞了肚子,又受了風寒,腸胃發炎,打兩瓶吊針就好了。小孩子打吊針慢,兩瓶水要掛三個小時。小女孩的父母可犯難了,住下來吧,明天是春節,有不有車回家是個問題。不打吊針吧,還要十來個小時才能到家,女兒肯定會出事。小女孩的母親當時就急得哭起來。大巴車上的五十多名乘客都不忍心把這一家三口丟在離家幾百公里的地方,一齊向大巴車司機說好話,大家都愿意等三個小時,請求司機也幫個忙,等一等。大巴車司機也很喜歡那個小女孩,小女孩在車上,他都忘了駕車的疲勞了。他說你們都愿意晚一點回家吃團年飯,我怎么就不可以晚一點回家吃團年飯呢?
開始的時候,蘇如卉也十分的著急,心想家里的年夜飯是趕不上了。后來,她就不急了,設身處地想一想,誰沒有為難的時候啊。看著小女孩,蘇如卉居然又想起自己的兒子來了,兒子上幼兒園了,他會識字么,他會數數么,他會唱歌么。這些都是蘇如卉想起來覺得十分甜蜜的事情。平時,給兒子打電話的時候,兒子總是在電話里面大聲地叫媽媽,過后就哭,哭得她的眼淚也出來了。見到兒子的時候,他還叫不叫我媽媽呢,他還哭不哭呢?
蘇如卉原本是要提前幾天回來的,怎么說也不該在除夕這天往家里趕吧。開始是冰凍,不通車。后來又買不到車票,她才知道今年縣里到廣州來打工的人比哪一年都多,直達大巴車的車票很緊張。她好不容易買得一張除夕前一天的車票,一天一晚的路程,到家剛好吃團年飯。
想了兒子,蘇如卉就開始想王豐志了。實在說,平時想王豐志的時間比想兒子的時間還要多。夫妻么,當然是要想的,何況,他們都那樣的年輕,何況,蘇如卉跟王豐志又是那樣一對恩愛夫妻。
蘇如卉跟王豐志走到一塊還真有點傳奇色彩。他們是在媒人的介紹下認識的。他們不在同一個縣,但兩個縣只隔一座山,所謂一腳踏兩縣就是這個意思。兩人一個住在山這邊,一個住在山那邊,以前并不認識。王豐志的一個遠房親戚是蘇如卉那個村的,這個遠房親戚把王豐志帶到蘇如卉面前的時候,蘇如卉卻否決了,說王豐志長是長得有點帥,就是不愛說話,讓人覺得他有點木訥,日后一塊過日子還不被憋出病來。按說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卻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六年前,蘇如卉在廣州一家電子管廠打工,星期天休息,她上街給家里寄錢,在郵局填匯款單的時候卻把郵政編碼忘記了。郵局的人要她翻一本擺在柜臺上的郵政編碼書,她翻了許久也沒有找著。這時,旁邊一個年輕人也在給家里寄錢,他主動過來幫著她找,還告訴她怎么找。蘇如卉扭頭看了他一眼,她的臉不由地就紅了。這時小伙子也認出了她,臉也變得通紅。小伙子就是一年前跟她見面時她沒有看上的王豐志。離家千多里路程,在這里卻不期而遇。她有點驚喜,問道:“你也在這里打工?”
“手機廠。”王豐志又變得跟那次見面時一樣了,說話惜字如金,還一副木訥的樣子。
蘇如卉卻是高興地說:“手機廠,離我打工的電子管廠很近的啊。”
“隔一條街。”王豐志又說了四個字。
蘇如卉笑說:“剛才你幫我找郵政編碼的時候怎么就有話說,現在又不愛說話了,你是不是裝啊。”
王豐志的臉更加的紅了,說:“說什么呢?”
“剛才你為什么主動幫我查找郵政編碼?”
“你不會查,我卻會,告訴你,不過就一句話的事么。”
“說話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么。”
“不一樣的。”
“怎么不一樣呢?”
王豐志不說話,只是勾著頭。蘇如卉就不再追問他了,也許,他就是那樣一個人,有話則說,決不無話找話。不過,從那以后,蘇如卉常常到手機廠去找王豐志。后來,兩人就好上了。這時,蘇如卉才發現王豐志除了不怎么愛說話,他身上居然有許多的優點,關心人,體貼人,做事勤快,有主見,還會攢錢。這些都是不用說話就能做到的。蘇如卉心想,要不是那天在郵局寄錢的時候和他相遇,一個好男人就跟自己擦肩而過了。
一年之后,他們結婚了。兩人仍然留在廣州打工,他們計劃要把祖祖輩輩留下來的舊木屋變成磚房,實現在村里第一個修磚房的宏大目標。到那時,一家人住進寬敞明亮的磚房里,該是多么的幸福啊。蘇如卉把這種幸福用一個新名詞來形容,叫做幸福指數。王豐志不懂幸福指數是什么意思,聽到蘇如卉常把這個詞掛在嘴邊,就覺得一定是個好詞匯,聽了也十分的高興。
兩人計劃把磚房修好之后,再生孩子,不管生兒生女都喜歡。然后再攢錢,日后好盤送孩子讀書,把孩子盤送讀大學。不要像他們這樣,被城里人叫做農民工,而要做技術員,做工程師,做白領。那樣的話,幸福指數就更高了。
蘇如卉不但長得漂亮,她還是個很有心計的女人,她說把打工賺來的錢存著不合算,物價飛飛地漲,利息卻低。每年回家的時候把帶回來的錢買磚買瓦,三年時間,一棟磚房的磚瓦就買夠了。再過兩年,他們的第一個計劃就要實現了。
后來,王豐志的母親生病去世,王豐志說:“我們的計劃還是要實施的,不過往后拖一些日子罷了。再說了,我們有一個計劃卻是提前實現了啊。”
蘇如卉說:“你說得對,先生孩子,提前享受這個幸福指數。你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
“知道。你的任務比我要重得多,老的老,小的小。”
只是,禍不單行。第二年,王豐志的父親在山里做活的時候摔了一跤,落下個半身不遂。這些年,王豐志的父親一直沒有歇著,快八十歲的老人了,天天在自家房子后面的山里造林。他造的是板栗林,他說造板栗林是一個長遠的計劃,十年八年之后才能受益,受益之后,家里就不愁沒錢用了。老人落下半身不遂之后,只剩下一只手能動,洗洗抹抹,換衣服,甚至大小便都得人幫著。王豐志對蘇如卉說:“如卉,跟了我,你沒得好日子過啊。”
蘇如卉卻是一臉嚴肅地說:“往后不準說這樣的話。我留在家里不方便,你就留在家里,照看小寶,侍候父親,我出去打工。”
王豐志說:“小寶才兩歲,我怎么帶得了?”
蘇如卉說:“鎮上不是有個幼兒園么,天天開著小面包車到處做廣告,把小寶送到幼兒園去。”蘇如卉過后,笑著說,“看來我們要在村里第一個修磚房的計劃是不能實現了,但我們村里還沒有人把孩子往鎮幼兒園送,怎么說我們也爭了個第一,這也算是幸福指數啊。”
就那樣,蘇如卉和王豐志換了個個兒,男人留在家里,女人遠在千里之外,兩人之間的聯系,就只有靠那根細細的電話線了,十天半月,蘇如卉跑到電子管廠附近的電話亭給王豐志打電話。只是,兩人的悄悄話還沒有說完,兒子小寶就把話筒搶了過去。兒子在那邊叫一聲媽媽,蘇如卉高興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想,這是不是也屬于幸福指數呢?
其實,幸福指數這個詞并不是蘇如卉最先說出來的,她原本就不知道這個詞。這個詞是電子管廠同班組一個名叫伍芬的女人說出來的。伍芬的年紀跟蘇如卉不相上下,也就二十八九歲,其實,她也是從農村來,卻不知道她在進電子管廠之前到哪里打過工,學得許多的新詞兒,跟人說話時總說一些讓人覺得酸不溜秋,卻又十分新鮮的話,什么GDP,什么CPI,什么WTO,但她平時說得最多的一個詞是幸福指數。只要幾個姐妹一說起家里的事情,不管是說收入也好,孩子也好,夫妻也好,過日子也好,甚至偷偷說一些夫妻間隱秘的事情,她都要把幸福指數這個詞用上去。姐妹們聽到她說這個詞,就都把眼睛盯著她,她便知道人們把眼睛盯著她的原因是什么,有幾分得意地說,幸福指數也不知道?就是你的日子過得好不好,高興不高興,愉快不愉快。不用別的來衡量,而是用數字來衡量,這就叫做幸福指數。人們當然還是不懂是怎么個衡量法。一些姐妹背后說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幸福指數是什么意思呢,還在人們面前顯擺。但姐妹們說是這么說,不經意間也會把幸福指數這個詞掛在嘴上說-說。
蘇如卉常常想,自己跟王豐志結婚的幸福指數是多少呢,這日子過得幸福指數又是多少呢。她覺得這日子雖說是苦了點,但有許多地方還是讓她高興的,比如王豐志勤勞肯做,比如王豐志對兩邊的父母都特別的孝順,比如自己生了一個聰明健康的兒子,再比如,自己跟王豐志從談愛那陣開始,就規劃好了今后的日子該怎么過。這些,是不是都可以包括在幸福指數里面呢?到那時,她跟王豐志設計的計劃一個一個實現之后,這個幸福指數肯定不會很低的吧。
三
這天天黑一陣,蘇如卉才從村前那條國道走下來,走在她十分熟悉的彎彎扭扭的小路上。蘇如卉大老遠就看見自家門前的禾場上掛著一只雪亮的電燈泡,她的心里不由一熱,她知道那是王豐志擔心她看不見,有意掛上的。蘇如卉踏進禾場外那道竹籬的時候,她就聽到王豐志對小寶說:“小寶,快去接你媽,你媽回來了。”
這時,蘇如卉就不僅僅是心頭一熱,她的眼睛還有些濕潤了。王豐志的眼睛一直盯著這條小路的啊,要不怎么她一走過來,他就看見了呢。
正在放鞭炮的兒子丟下手中的鞭炮,飛也似的跑過來,一邊大聲地叫著:“媽媽,我想死你了。”
蘇如卉張開雙手,把兒子抱進懷里,口里說:“媽媽也想你啊。”
王豐志站在一旁,眼睛盯著她,咧著嘴只是笑。
這時,從屋里傳出聲音:“如卉回來了?”
蘇如卉便急步往家里奔去:“爸,我回來了。大巴車上一個小孩病了,在路上耽誤了幾個小時。”
老人說:“真的么,那孩子好了嗎?”
“在公路旁邊一家醫院打了兩瓶藥水,好了,跟我們一塊回來了。”
“這就好。”老人說,“餓了吧,快吃飯。”
蘇如卉看見桌子上擺著滿滿一桌子好菜,而且大都是她喜歡吃的菜,說:“我一個人,吃得了這么多好菜?”
王豐志說:“都沒有吃,等著你回家吃團年飯的。”
蘇如卉眼睛里的那些溫溫潤潤就凝聚成了淚水,噙在眼眶內,說:“天黑這么久了,你們還等著我回家吃團年飯呀?”
老人說:“當然要等著你回來一塊吃團年飯。你不回來,家里都沒有主了。”
蘇如卉眼眶里的淚水就豆子一般滾出來了,老人說的這句話,是對她這個做兒媳婦的最高褒獎啊。她跟王豐志一塊把老人的椅子移到飯桌的上首,給老人盛了飯,說:“爸,我們吃團年飯,兒子兒媳孫子都要給你老人家敬酒哩。”
這時,小寶卻大叫起來,“小寶坐哪里?”
蘇如卉說:“由你選,你想坐哪里你就坐哪里。”
小寶說:“我要跟媽媽坐一塊。”
蘇如卉說:“好啊,媽媽也想跟小寶坐一塊吃團年飯哩。”
“我要媽媽給我喂飯。”
“你跟媽媽坐一塊,媽媽當然要給你喂飯啊。”蘇如卉過后問,“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是你自己吃飯呢,還是爸爸喂你?”
“在家里是爸爸喂,在幼兒園是我自己吃,我們老師說,要自己學著吃飯,要學著穿衣服,學著做別的事情,要養成勤勞的好習慣。”
蘇如卉心里甜絲絲的,連連說:“小寶是個乖孩子,小寶長大了。”
團年飯吃得雖是晚了點,但一家人吃得特別的高興。王豐志的父親居然還用那只不怎么利索的左手給蘇如卉夾菜,“如卉,你在外面辛苦了,你要多吃點。”
蘇如卉說:“我不辛苦,豐志辛苦了。”
小寶說:“最苦的是我,我想媽媽,媽媽一年才回來看我一次。”
蘇如卉說:“媽媽也想小寶。小寶,媽媽這次給你帶禮物回來了。”
小寶問:“什么禮物啊?”
“你不是上幼兒園了么,上幼兒園要讀書認字了啊,媽媽給你買了個學習機回來了。”說著,蘇如卉打開那個大背包,把學習機拿出來給小寶,又把給父親和王豐志買的禮物也拿出來給了他們,給父親買的一雙保暖棉鞋,給王豐志買的一雙皮鞋。
王豐志說:“這得多少錢啊。”
蘇如卉說:“這兩個月我加了點班,本來幾天前就要回來的,買不著車票,遲回來幾天,又多做得一點錢。”
一餐飯吃完,已經小半夜了,蘇如卉打了一盆熱水,端到父親的面前,說:“爸,我給你洗腳。”
王豐志說:“我給爸洗。”
蘇如卉說:“明天春節,等會兒你給爸洗洗身子,換換衣服。”
老人卻怎么都不讓蘇如卉洗腳。蘇如卉說:“爸,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做兒媳婦的一年都不回來看你,是不孝啊。”
老人道:“哪里的話。我和你媽拖累你們了,那陣你媽生病用了那么多錢,去世之后又用了那么錢。我這一癱,不但幫不了你們的忙,還要豐志在家里侍候我。”老人這么說的時候,眼淚就出來了。
蘇如卉說:“兒子兒媳掙來的錢,父母不用,誰用啊。”
蘇如卉把父親的雙腳輕輕放在盆子里。老人已經在王豐志做的這把半躺半靠的椅子上躺了一年多了,可是,老人的這雙腳仍然是粗糙的,腳掌上的硬繭像樹皮一樣厚。其實,王豐志原本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的。姐姐在那個沒有飯吃的年月吃山上的野果子被毒死了,姐姐死的時候才八歲,剛剛讀完一年級。哥哥長大成人了,是一個十分壯實的小伙子,生產隊修水利的時候,放炮取石,不幸被石頭砸死了。王豐志的母親生王豐志的時候已經四十五歲了,把王豐志盤養長大,老人吃了多大的苦啊。
一粒熱熱的東西掉在蘇如卉的手背上,蘇如卉抬起頭來,父親的眼眶里還含著兩滴淚水,“兒啊,你跟我的親生女兒一樣的啊。”
蘇如卉說:“爸,我給您老人家洗洗腳,應該的。”
“你一個人在外面做活掙錢,苦呀,回來了也不得休息。”
蘇如卉說:“不苦。再說,有想頭啊。”蘇如卉差點又要把那個幸福指數說出來了。
“我卻幫不了你們的忙,還要連累你們。”
“爸,你別說這樣的話,那陣盤養豐志長大成人,你和我媽都吃苦了,可我媽卻沒有享受到幸福。”蘇如卉這樣說的時候,眼睛也濕了。
給老人洗好腳,蘇如卉又拿了把剪子,給老人的腳趾甲修剪好,把自己給老人買的保暖棉鞋穿上。過后,蘇如卉對王豐志說:“你把爸爸背到房里去,給爸抹個澡。我這就給小寶洗澡。我回來遲了,把這些事情做完,只怕都半夜過了啊。”
王豐志便把父親背進隔壁房里去了。小寶還在那里玩學習機。蘇如卉說:“小寶,媽給你洗澡換新衣服,明天我們去你外婆家。”
小寶說:“去外婆家,我也帶著學習機。”
蘇如卉說:“小寶愛學習,媽媽高興。”
小寶說:“上次我跟爸到外婆家了,外婆給我煮雞蛋吃了。”小寶頓了頓,又說道,“我爸給外公外婆買了好多好東西,外公特別高興,說爸爸是個什么,我忘記了。”
“你外公肯定說你爸是個孝子。”蘇如卉的心里有一種暖暖的東西在涌動,王豐志就是這樣的人,去娘家看望她的父母他從來不對她說,給父母買了什么也不對她說,問他,他就說,給父母買點東西,有什么好說的呢。
給小寶洗了澡,換了衣服,蘇如卉自己也洗了澡。這時,王豐志還在忙碌,蘇如卉說:“洗吧,洗了好睡。半夜過了。”
王豐志便放下手里的家務活兒。也洗了個澡。農村的習俗,除夕晚上是要洗澡換衣服的。這中間有講究,洗掉勞累,洗掉晦氣,清清爽爽,干干凈凈迎新年。
王豐志洗好之后,蘇如卉已經睡了,王豐志看見自己的枕頭被蘇如卉拿到她的枕頭旁邊并排兒擺著的。小寶則不像平時那樣睡在他們中間,蘇如卉把他放在自己的左邊,自己的右邊則給王豐志留著的。王豐志知道她這樣做的用意,心里有一股熱浪涌動,渾身也覺得暖暖的,隨手拉熄電燈,依著蘇如卉躺了下來。
“等一會兒,小寶還沒有睡著。”蘇如卉輕輕說。
王豐志把嘴附在蘇如卉的耳朵邊,輕輕說:“我好想。”
蘇如卉說:“我也是。”這樣說著,抓起王豐志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蘇如卉的胸口飽滿而又潤滑,還有一種王豐志聞慣了的奶香味兒,王豐志的心里像火燒一樣,變得焦焦的了。
沒有料到,這時,小寶的手碰到了父親的手,一下把他的手扒開了,大聲說:“是我的,不準你摸。”
王豐志著實被嚇了一跳,忙著把手縮了回來。蘇如卉輕輕對小寶道:“小寶,你要全占著呀。”
“對,都是我的。”
“我小寶三歲了,大小伙子了,又不吃奶,還要爭兩個啊。”
“我爸比我大多了,更大的大小伙子,他也不吃奶,為什么還要跟我爭。”
王豐志對蘇如卉說:“別惹他,把他哄睡著就好了。”
小寶說:“想哄我睡著,我才不呢。”
蘇如卉又好氣,又好笑,用手輕輕拍著小寶,一邊對王豐志說:“等會兒小寶就睡著了,你別急啊。”
王豐志出氣有點粗,說:“不急。”
一會兒,小寶那只撫摸奶子的手果然就松開了,只是,蘇如卉才動了動身子,小寶就醒了,這次,他的小手不再撫摸母親的奶子,他用兩只小手緊緊地把母親抱住了。
蘇如卉說:“小寶,你睡著了,還這樣抱著媽媽做什么。”
小寶在睡夢中說:“我怕媽媽又偷偷走了。”小寶還記著正月初六那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枕邊的媽媽卻不見了,直到現在才回來。
蘇如卉說:“媽媽這次不會走的,媽媽在家里帶小寶。”
小寶說:“你騙我,我一睡著,你就偷偷走了。”
王豐志說:“睡吧,別說話,一會兒公雞就要叫了。”
蘇如卉和小寶就都不說話了。不一會兒,他們都覺得小寶這次是真的睡著了。王豐志伸過手,給了蘇如卉一點暗示,蘇如卉的身子不由地顫抖了一下,她就想把身子轉過來。沒有料到,小寶又醒了,說:“媽媽,不許動。”
蘇如卉就不敢動了,口里說:“媽媽轉個身也不準了?”
“當然不準。你一轉身,就起床了。”
小寶這樣說著,把媽媽抱得更緊了。
王豐志只得把一腔的烈火壓下來,輕輕說:“再等一會兒吧。”
蘇如卉沒有做聲,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的心也有些焦焦的了。
許久,估摸著小寶的確已經睡熟了,蘇如卉好不容易把身子轉過來,小寶卻又醒了。蘇如卉那個氣啊,她真的想扇兒子幾巴掌了。但她還是忍了,兒子一年沒有看見媽媽,他想媽媽啊,他擔心媽媽又在他睡著之后偷偷打工去了啊。
村里哪家的公雞長長地啼了一聲,之后,許多的公雞都響應起來,整個村子全是此起彼伏公雞的啼鳴之聲了。王豐志說:“算了,我們不想那個事了,睡吧。”
蘇如卉撫摸著他,說:“你忍得了么?”
王豐志說:“一年都過來了。”
蘇如卉說:“我卻睡不著了。”
王豐志說:“那就說說白話吧,一會兒天就亮了。”
蘇如卉說:“到今年六月的時候,我會回來一趟。一年回來一次,時間太長了。”
王豐志說:“還是過年的時候回來,別誤了做活的時間。我想好了,你再出去打一年工,修磚房的工錢就差不多了。明年就別出去了,爸爸栽的板栗林過兩年就掛果了,好好培管,一年兩三萬塊錢的收入會有的,再喂養兩頭肥豬,一年的收入不會比在外面打工少到哪里去,我們住自己修的磚房子,那才叫幸福啊。”
王豐志開始說的那些話蘇如卉還聽進耳朵里去了,后來,她就沒有認真聽了,她說:“今天回娘家看我爹我媽的時候,我不在爹媽家住了,晚上跟你一塊回來。”
王豐志當然高興啊,說:“好。”
王豐志又把手伸了過來,但他的手沒有伸向她的胸口,也沒有伸向她的小腹,他把手伸向了她的臉。蘇如卉的臉真好看,圓圓的,紅紅的,還總是帶著一種羞羞答答的味兒。只是,他的手剛剛撫摸到她的臉,便吃驚地道:“你怎么哭了?”
蘇如卉說:“你睡在身邊,我高興啊。”蘇如卉這樣說著,也伸過手,摸了摸王豐志的臉,說:“你的臉上也有淚水。”
王豐志說:“一年沒睡一塊了,我也高興啊。”
不知道怎么的,蘇如卉突然又想起伍芬說的那句話來,這些,也算不算幸福指數呢,按說是應該算的。心里有盼望,有目標,還有關照,還有體恤,也是很幸福的啊。
這時,公雞已經啼過三遍了,再過一會兒,天就亮了,新的一天就又開始了。這一天跟往常可不一樣,它是新一年的春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