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忘的一本書

書是人類最好的朋友，我不能想象人類如果沒有書，這個世界將會是什么樣子。書是黑暗中的燭火，是禾苗久盼的甘霖，是大海中的航標燈，是萬物生長的陽光和水……人類不能沒有書。

人的一生會讀很多書，但有一本一定是最難忘懷的。

那時，我們還年輕，正是需要陽光和雨露的時候，但我們沒有書讀，所有的書，無論世界的還是中國的，無論有名兒的還是沒名兒的。甚至包括眼下被學界捧為至寶的國學，一夜之間全被貼上了毒草的標簽，幾乎無一幸免。

學校無書可讀。教室成了戰場，老師成了敵人，那些原來高挺著胸脯走路的老師個個像受氣貓一樣，走路溜邊，低眉順眼，連大氣也不敢出。那時，我們還都是十二、三歲的孩子，看著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們胳膊上戴著紅袖標，國防綠上扎著牛皮帶，舞著紅旗，唱著戰歌，真是羨慕極了。我們只恨母親晚生了自己兩年，不能和他們一起去砸爛舊世界，建立新中國，一天到晚無所事事，百無聊賴。

我家里原本是有些書的，但母親在那種政治形勢的威懾下，早已背著我們(我記得是在夜里)將那些書化成了照亮屋頂的火光，除了窗子上糊著的那些舊報紙外，家里幾乎再找不出一張帶字的紙。即使這樣，母親還把我們看的小人書從頭到尾嚴格審查一遍，那些古裝的、神話的小人書也和“毒草”一起被付之一炬。無書可讀，正中我們下懷，那可真是個無拘無束的年代呀!

我的家境不是很好，人口多，經濟拮據，平時我總要幫母親做些家務。現在好了，不用上學，倒有更多時間幫助母親干家務活兒了。

我家有個大院子，院子東側是一座用泥巴壘成的柴灶。使用柴灶主要是為了省煤(那時的煤是憑煤本供應的)。夏天我們把煤省下，留到冬天最冷的時候用。母親每天都在柴灶旁做飯，燒火便成了我幫母親干的一項主要工作。

柴灶不是很大，煙囪也不高，上面坐著口大鐵鍋，炒菜做飯都用它完成。記得那是個初夏的傍晚，太陽還沒落山，街上正在一撥一撥過著游行隊伍(為什么游行不知道，反正每天都有很多隊伍在街上經過)。母親做飯，我幫母親燒火。灶邊是一大堆我們平時撿來的干樹枝和爛樹葉，有硬柴也有軟柴。我不停地從身后的柴堆里拽出柴草填進灶眼……鍋里的水很快沸了。

那天，母親做的是貼餅子。貼餅子就是把和好的玉米面在手里拍成巴掌大小的餅，然后貼在燒熱的鍋壁上，“吱啦”一聲便粘住一個。鍋里的水不能太多，要留出足夠的空間。這種飯食的制作并無太多技巧，重點是水必須煮沸，一旦鍋涼，玉米餅子就會溜進鍋底。餅子粘牢后，要趕緊蓋上鍋蓋，再用濕屜布將鐵鍋周邊糊嚴，然后抓緊燒火，十幾分鐘揭鍋，一鍋金黃色的餅子就做成了。母親貼好餅子，蓋好鍋蓋，去忙別的，剩下的工作就是我的了。

這天也是該著出錯，就在我不停地回身抓著柴草往灶里填的時候，卻出乎意料地從柴草堆中抓出一本破書。書已泛黃，皺皺巴巴不說，還沒封面封底，開場已是第7頁。后邊缺多少不知道，既無作者，也無出版社。我猜測這一定是從母親手中溜掉的“漏網之魚”。

盡管書中還有不少生字，但我敢說那真是一本好書，情節曲折生動不說，人物還活靈活現，老北京的生活一下便抓住了我，讓我毫無準備地掉進了書的“陷阱”……

我如饑似渴地讀啊讀啊，街上的喧囂仿佛已被屏蔽，周邊的一切似乎都已不復存在，我的情感隨著書中的人物命運在起伏跌宕，悲離歡合，哪還想得起鍋里的餅子?“火都滅了!你不知道!”母親的一聲斷喝，將我拉回到現實世界。我忙不迭地將書塞進柴草堆，再看灶里的火，早已不知熄滅了多久，連灶口外的柴草都已變成了黑灰……一鍋餅子如泥牛般溜進鍋底，連一個整個兒的都不見了……

在母親的斥責聲中，我俯首帖耳地幫助母親收拾殘局，母親終于將第二鍋餅子重新貼上了鍋。待一切整理妥當，我再次燒火。母親去買菜，臨走囑咐我好好燒火，我心里也在告誡自己這次說什么也不能再出差錯。然而，我真不知道那本書的魔力為什么會那么大，母親前腳走，我跟著又從柴堆里掏出了那本不知名兒的書，邊燒邊看，邊看邊燒。但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訓，不斷給灶里添柴，生怕火再次熄滅……聽著灶里烘烘的燃燒聲，我的眼睛卻一刻也沒離開那本書。可是，我哪里想到，灶里沒柴不行，可使勁燒也不行。壞就壞在柴灶是在露天，餅子發出的焦糊味兒雖然越來越濃，但卻隨風飄散，讓我一點兒沒有聞到……

突然，“噌”的一聲，書從我的手中不翼而飛，等我驚愕地抬起頭，看到的卻是母親那張怒不可遏的臉……而此時，我的另一只手卻仍在機械地往灶里填著柴草。“你傻了嗎?鍋都燒紅了還燒，你讓一家人吃什么?”“啪!”一個耳光終于使我清醒過來——我嗅到一股嗆人的糊味兒……我呆呆地看著柴灶，不知這半個時辰究竟被我填進了多少柴薪。

鍋蓋揭開后的情景讓我無言以對：水早已干涸，所有的餅子全都黑了大半兒，院里充滿了苦澀的焦糊味兒。我傷心地哭了，這哭并不是因為我挨了打，而是和含辛茹苦的母親一樣，我也心疼那一鍋像金子一樣寶貴的糧食呀!

我懊悔到了極點……

晚飯全家人吃的是糊餅子，餅子被煙熏后，已沒了丁點糧食的香味兒。看著那一桌黑得像焦炭一樣的餅子，我就著眼淚一口一口地嚼著，卻居然沒吃出一點糊味兒。最可恨的是直到這會兒，我心里卻還想著那本沒看完的書，惦記著書中那幾個人物的命運。可我犯了那么嚴重的錯誤，還哪敢再開口跟母親要回那本書呢?

那一夜，我久久不能入睡，既不是因為挨打感到委曲，也不是因為讓一家人吃了糊餅子而感到愧疚，而是因為書里那些人物在我的腦海里來回翻滾，他們讓我無法入睡。

第二天早晨，當我睜開兩只疑惑的眼睛回到那喧囂的世界時，卻忽然發現我的枕邊靜靜地躺著一本書，我拿起一看，正是那本讓我把餅子燒糊，卻不知書名、不知作者的殘破不全的書。不同的是它已變得平平整整……

母親低聲對我說：書不錯，別讓外人看見!母親的話像春風一樣撫遍我的全身，我感激地朝母親點點頭……

我一口氣讀完了那本書，遺憾的是我沒有讀到故事的結尾，也不知道書里那幾個人物的命運。我呆呆地看著書本以外的地方，心中生出無限慨嘆：這么好的書咋就撕成了這樣……

十年動亂終于結束，書店里重又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有新書，也有舊書，像柜臺里的商品一樣琳瑯滿目，越來越多。

我本來不是個愛讀書的孩子，可為了找到那本沒看完的書，我拼命地讀啊讀啊，我堅信，我是一定能找到那本書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在茫茫的書海中奮力遨游，最后終于找到了它，還知道了那本書的名字叫《駱駝祥子》，書的作者就是偉大的人民藝術家老舍先生。長久在我心頭糾結的故事有了結局，人物有了歸宿。后來，我又讀了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茶館》等許多名著，還知道在那個過去的年代，老舍先生因無法忍受非人的折磨而投湖自盡……我想，倘若老舍先生真的在天有靈，他一定會知道在那個非常時期，曾有一個十幾歲的懵懂少年，如醉如癡地為讀一本殘缺不全的《駱駝祥子》而燒糊了一鍋貼餅子，這也算是對他在天之靈的一種慰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