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蛇灰線 伏脈千里

摘 要：劉姥姥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的一個村婦形象，她與賈府內部的矛盾沖突似乎并無必然的聯系，但她的每次出場，都推動著故事情節的發展，預示了賈府由盛而衰的不同階段。這個被喻為“芥豆之微”的劉姥姥應該是一個相當重要且關乎宏旨的人物。不論她在作品中的文化價值，還是對作品的文學藝術方面的影響，都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關鍵詞：劉姥姥形象 傳統俗文化 藝術結構

《紅樓夢》講述了以賈府為代表的上層貴族家庭的生活及興衰榮辱的歷史，描寫了以寶黛為代表的男女青年的愛情，刻畫了金陵十二釵等人物的命運。值得一提的是，在花團錦簇、美女如云的大觀園中曹雪芹用他的如椽大筆塑造了一個不屬于大觀園且與周圍環境和人物都極不協調的人物——劉姥姥。雖然劉姥姥是作者筆下的一個小人物，但作者卻賦予了這個小人物重要的作用。她的三進三出，作為一個線索貫穿了整部小說。這一普通的農村窮老婆子形象不僅襯托了一些像寶玉、鳳姐、妙玉等主要人物，而且對拓展升華小說主題內涵和文學文化價值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劉姥姥對傳統俗文化的價值

小說是文化的載體，小說中的人物也就自然地肩負起了傳承文化的重任。這些富有特色的人物形象總是與特定的文化元素結合在一起，反映出該文化的特質。中國文化歷來有雅文化與俗文化之分，雅文化代表著統治階級的上層文化，俗文化是以農民為主體的文化，它歷史久遠，是中國農業文明的產物，屬于文化的下層。雅文化經過歷代相傳精心琢磨日益精巧細致并衍化，一方面衍化為社會制度和煩瑣的風俗、禮儀，一方面流變為琴棋書畫等藝術門類；俗文化受上層文化的影響，一直得不到充分的發展，呈現出一種粗糙的狀態。俗文化和雅文化共同構成了中國的傳統文化，共同創造了五千年中國歷史上源遠流長的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

在《紅樓夢》中，賈府代表著源遠流長的雅文化，劉姥姥則代表形態粗俗的俗文化。劉姥姥三進榮國府，實質是一種雅文化與俗文化的沖突和交流，正是在這種沖突和交流中，兩種文化各自顯示了自己的特點、本質和局限性，體現了中國文化的全部本質。

我們知道，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目的是因為家境無著落，想來尋求援助的。在二進榮國府時，她就帶了很多新鮮的瓜果蔬菜來孝敬那些天天吃慣山珍海味的奶奶姑娘們。可見劉姥姥雖在窮苦時渴望從富家親戚身上撈些油水，但在經濟狀況稍有改善時，絲毫不忘昔日接濟之恩。最可貴的是劉姥姥三進榮國府，此時賈府已家破人亡，鳳姐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面對這種窘況，劉姥姥不僅擔負起了鳳姐托孤的重任，并在巧姐被賣過程中毅然救走巧姐。可以說，“知恩圖報”的思想在劉姥姥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與賈府昔日那些親朋故友，以及出賣自己親人的上層貴族形成鮮明的對比。

劉姥姥是地地道道的農民，與賈府里的老爺公子太太小姐們完全不同的是她勞動農民樸素、本色的語言特色。在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尋求幫助時，有這樣一段文字：劉姥姥喜得眉開眼笑道：“我們也知艱難的，但俗話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些’，憑他怎樣，你老拔一根汗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呢！”正是這粗鄙的語言打動人心，正是這素樸的語言才寫出了劉姥姥的個性。劉姥姥二進大觀園時，在綴錦閣的酒宴上，賈母雖然下令行酒令必須引經據典，卻還是慫恿劉姥姥“只管說”，因為大家“都要聽”她的笑話兒，于是便引逗她說出““大火燒了毛毛蟲”、“一個蘿卜一頭蒜”、“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之類的俚俗巧對，引得大家哄然大笑。劉姥姥那四句牙牌令都是實話實說，句句在理，妙不可言。簡簡單單幾句話使劉姥姥的神情姿態活靈活現地出現在讀者面前，充分展示了莊稼人淳樸、天真、樸素的本色。也正是得力于這樣素樸、本色的個性化語言，才使劉姥姥這一典型形象獲得了不朽的生命力。

二、劉姥姥對作品藝術結構的影響

曹雪芹在《紅樓夢》藝術結構的處理中，沒有讓故事平鋪直敘，而是選擇了一個與賈府地位極為懸殊的農婦劉姥姥來穿針引線。

《紅樓夢》一百二十回中前五回是全書的引子，概括了主要人物的性格命運及整個情節脈絡。第六回“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才是故事真正的開端，實際上寫的卻只有“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耳聞目睹的是榮府一派榮華繁盛的景象。她二進榮國府，所接觸的人物之多，所見的場面之廣，感受驚嘆之深，都勝過了第一次。作者透過劉姥姥的觀察、體驗、評論，進一步地表現了賈府主子們的享樂與奢侈，既寫出了賈府鮮花簇錦之盛，又為日后賈府敗落埋下了伏筆。劉姥姥三進榮國府時，賈府已面臨家破人亡，一片蕭索凄涼。賈府的老祖宗賈母已死，昔日潑辣的鳳姐病得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只得把自己的獨生女兒托付給這位昔日來打抽豐的窮老婆子。

《紅樓夢》中劉姥姥既是總領全文的一個引子，又是貫穿全文的一個線索。劉姥姥的三次進榮國府，正值賈家由興盛到鼎盛及至衰敗的變化轉折時刻，每逢《紅樓夢》情節發生重大轉折時，劉姥姥便會在榮國府出現。作者用她引出故事，推進情節，前后一以貫之。由此可見，創作劉姥姥這一角色的意義就在于此。

三、劉姥姥對其他人物的映襯作用

曹雪芹在塑造劉姥姥這個人物的同時，還通過劉姥姥襯托出了全書其他重要人物的性格側面，通過這面特殊的鏡子，對這些人物不同的性格特征予以突出和烘染，使這些人物形象更加豐富而復雜，更具有立體化的特征，正如《紅樓夢》脂評本中嘆言道：“小說中一筆作兩三筆者，一事啟兩事者有之，未有此恒和少數之筆也。”

劉姥姥一進榮府時，王熙鳳、賈寶玉、林黛玉、賈母這些主子們，平兒、鴛鴦這些丫頭們，甚至還有櫳翠庵的妙玉等都上上下下粉墨登場表現著自己。王熙鳳是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所見到的第一個主子，王熙鳳穿著華貴，氣質高傲，并且“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脂評本言：“此回借劉嫗，卻是寫阿鳳正傳。”在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時，劉姥姥身份從鳳姐、王夫人家的窮親戚搖身一變成了賈母的座上賓。王熙鳳為了討好取悅賈母，把劉姥姥當成了女篾片、女清客，盡情地捉弄，隨意地戲耍，把七十五歲高齡的劉姥姥扮演成喜劇角色，給老祖宗帶來歡樂。而劉姥姥三進榮國府時，賈府敗落，王熙鳳大勢已去，且病入膏肓，她把自己的女兒巧姐托付給了劉姥姥。王熙鳳同從前相比，發生了根本變化，再也沒有往日的高傲威嚴，再也不可能擺譜顯闊，再也不會拿劉姥姥尋開心，而是不恥求助于劉姥姥。從中可以看出其性格的發展變化、多個側面和不同色調，從而使王熙鳳形象更加豐滿。

從劉姥姥這面特殊的鏡子中，我們還看到了另一個特殊的人物——妙玉。櫳翠庵品茶這場戲，因為有了劉姥姥的介入，我們看到了兩人對佛的理解，對生命的感悟有了區別，從而最終走向不同的歸宿。妙玉是佛門中的修行人。賈寶玉是有佛緣的，但他并不敬佛拜佛，而是領略到了佛的真諦，如佛的慈悲，平等思想。這些精髓融入到了他的性情和言語行動之中。在櫳翠庵品茶這一細節當中，劉姥姥是一個鄉間老嫗，在妙玉看來是俗不可耐的，所以劉姥姥吃過的茶杯，她嫌臟了，不讓收回來。賈寶玉卻可憐劉姥姥，“那茶杯雖然臟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吧，她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寶玉是積德行善的，他努力地去做好事，而且不以善小而不為。妙玉是出家人，卻乖僻，孤潔，自稱“畸人”“檻外人”。佛門講究平等，慈悲，妙玉則完全沒有領略到佛的境界，她對劉姥姥有著發自內心的嫌惡，對世俗不能容忍，是她走向悲劇的必然結果。也導致了她與賈寶玉的由佛門走向紅塵和由紅塵走向空門兩種不同的人生軌跡。

小說在將劉姥姥這一藝術形象塑造得個性鮮明、血肉分明的同時，也因這面特殊的鏡子，使得鳳姐、寶玉和妙玉等人物形象更加形象、細致和立體化。

四、劉姥姥對主題思想及內涵的提升意義

《紅樓夢》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共四百多個，大部分都為賈氏宗族之人，有的雖非賈姓，卻也與賈家有親緣、雇傭、同僚、師友等關系，最扯不上關系的唯有劉姥姥一人。劉姥姥家境貧寒，是以一個下層社會貧困婦女的身份走進這“詩禮簪纓”的公侯世家，以一個終身務農的窮寡婦的視角觀察豪門巨宅，這樣的選擇，讓我們更看清了以賈府為首的四大家族的腐朽、寄生、反動的罪惡本質。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作者側重從劉姥姥的視角反映賈府的權勢。門兩旁氣派的石獅，滿門的轎馬，“挺胸疊肚”的看門人，令她戰戰兢兢，見人就稱“太爺”；而門人們則是理都不理，把劉姥姥攆到墻角等著。這種頤指氣使的派頭與劉姥姥的低三下四形成了明顯的反差。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重點描寫榮國府的豪富。透過劉姥姥的眼睛描繪了琳瑯滿目、花團錦簇的大觀園景物和榮國府豪華奢侈的日常生活。劉姥姥一進門偶遇一頓螃蟹家宴，經她算了賬：“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了”。劉姥姥剛進園子就說：“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買畫兒貼……誰知今兒進這園子里一瞧，竟比畫兒還強上十倍！”足見榮國府景物之繁多華美，簡直出于劉姥姥想象之外。在游園過程中，作者隨意點了兩筆：鳳姐的穿著打扮和使用之物，非金即銀，她穿的大紅棉襖用的料子連皇帝“上用內造”的也比不上。對筵席上的一道菜——茄鲞，鳳姐介紹說：“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凈肉，切成碎釘兒，用雞油炸了……一拌就是了。”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我的佛祖！倒得十來只雞來配它，怪到這個味兒！”曹雪芹如此細微地寫這樣一道菜，已把賈府窮奢極欲的生活寫得淋漓盡致，再加上劉姥姥“搖頭吐舌”慨嘆莫名的反應，簡直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這樣就可以把榮府猶如官府的奢靡生活揭露得更為深刻。那么，賈府何以能這么奢侈地生活？從烏進孝交的秋后地租中，我們可以看出賈府經濟的來源主要是土地剝削，像賈家這樣的封建家庭都是靠剝削廣大勞動農民的血汗生活的。而像劉姥姥這樣的貧苦勞動農民做牛做馬一年到頭來卻衣食無著，需要到處打抽豐。這一邊賈府的老爺太太公子小姐，四體不勤，悠哉地在那里不是迎賓送客就是下棋吟詩、觀花看戲，但他們卻有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封建社會地主階級與農民階級的這種無法調和的矛盾在這里借著劉姥姥的眼睛展現在了眾人的面前，也使我們對罪惡的封建社會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劉姥姥三進榮國府看到的榮府就與前兩次有天壤之別，這時的榮府已沒有了過去那樣令人生畏的威勢。劉姥姥見不到那些“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門人，也不用“溜”“蹭”，而是“一經來到后門”尋了半天才找見一個人。等見到鳳姐時，這位原來雍容華貴，以潑辣著稱的姑奶奶已經“骨瘦如柴，神情恍惚”，氣息奄奄，病入膏肓了。

賈府作為封建貴族家庭的代表。昔日的輝煌，最終因為封建貴族的奢侈、腐化、寄生導致了家破人亡的悲慘結局。劉姥姥親眼目睹了賈府從發展到極盛，再到最后的敗落。她不僅是賈府興衰的見證人，同時也是一個時代的歷史見證人，她對于升華作品主旨和內涵都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參考文獻：

[1] 曹雪芹.紅樓夢[M].長沙：岳麓書社，1987.

[2] 聶石樵.論《紅樓夢》的語言[Ｊ].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63，（03）.

[3] 周中明.《紅樓夢》的語言藝術[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2.

作 者：孔 瑛，南陽理工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研究。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