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稅務優惠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是政府吸引外來投資的一個常用工具,這種局面,強化了關于“合理避稅”的取向,且有相當多的可資考察的實例。
在中國人的語境里,“避稅”一詞可能比較曖昧,中性一點有“規避”的含義,負面一點有“躲避、逃避”的指控,一般從兩個側面理解,一個叫做“合理避稅”,一個叫做偷稅漏稅,前者被認為沾點“正規、合法”的邊,后者則是違法亂紀,重者有被投入牢獄的災變。
然而避稅的奧妙和風景,要站在全球的高度才可以窺其全貌。
全球的憤怒
在全球主要經濟體政界和一些學者的視野內,避稅早已經是越來越不可以接受的概念,一直以來,避稅與反避稅的交鋒日漸激烈,2008年爆發的金融風暴更加觸發了國際發達經濟體關于避稅問題的尖銳反應。
在一系列的語言和行動打擊中,首當其沖的就是所謂“避稅天堂”,在被指為“避稅天堂”的國家及地區,確實為進入天堂的資產者和資本省下了不菲的稅金,所以才有“天堂”一說。
2009年4月,在英國倫敦召開的G20峰會上發出了憤怒的吼聲,喊出了“打擊避稅天堂”的口號。時任英國首相布朗指責,富人們沒有承擔其應有的“公平”的稅務責任,時任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強調必須加大避稅的“難度”,而巴西總統盧拉則干脆喊出“消滅避稅行為”的口號。
對于避稅行為的厭惡和聲討,似乎有了上下一致的局面。上是西方發達經濟體中類似布朗首相、美國民主黨部分議員之類的高端政客,下則是西方主要經濟體中的中下層白領和學生、藍領等。而被指為避稅主體的富有群體,則大多沉默不語,畢竟他們的確有財富方面的巨額入賬。
戲劇性的場面出現在倫敦G20峰會提出“打擊避稅天堂”兩年多之后。
首先出場的是美國頂級富豪、伯克希爾哈撒韋公司首席執行官沃倫#8226;巴菲特,巴菲特驚人的投資能力為其帶來了同樣驚人的財富。在今年美國國會正在爭論美國債務上限的時候,巴菲特在《紐約時報》上發表文章,猛烈指責美國政府,其中一發炮彈是打向美國的稅收制度。
巴菲特認為,美國的稅收制度“過于嬌慣”美國富人,巴菲特舉例,說其屬下公司里的中產階級白領雇員們承擔的個人所得稅稅率,較之其個人繳稅的稅率高出一倍。巴菲特公開說:2010年期間繳納的聯邦所得稅不到700萬美元,大約是他應稅收入的17%。但他的后臺員工要繳納36%的所得稅。這種受益者站出來不買其受益的稅收制度的賬,具有強烈的煽動效果。
在由一群網絡媒體人發起的所謂“占領華爾街”的民眾抗議運動中,要求富人“誠實納稅”,成為主要的訴求之一,抗議之火點燃了美國一百多個城市,而且這種怒火也蔓延到了歐洲,在稅收水平較重的英國,人們也開始抱怨和抗議富人的避稅行為。
但有學者站在不同的視角指出,政客乃至于巴菲特們關于打擊避稅的口沫橫飛的指責,并沒有太多的實際意義。有人計算過,如果對美國400個頂級富豪課以目前最高的35%稅率,將增加政府的稅收120億,如果仿效英國的最高50%的稅率(基本不可能),將增加政府200億美元的收入,相對于美國政府萬億以上的債務,對富人課以重稅無異杯水車薪,有人也計算過如果在國外有巨額存款的英國富人補繳高達50%稅率的稅款,還不夠英國政府一天的開銷,關于富人繳稅的激烈風暴恐怕僅有道義和道德層面的意義。
有西方媒體指出,自由主義經濟學的核心理念中“理性經濟人”的思維,需要在經濟活動中拋開感性的道德成分和道義理念,或者說摒棄金錢觀的宗教化,從而才會有符合資本主義原則的財政政策,才會有資本主義經濟的不斷進步和發展。資本主義制度的核心價值觀決定了對私有財產和私有資本運轉進行無前提的根本保護,用道德和道義的理念解讀和調節人與金錢的關系屬無稽之談。
避稅天堂
避稅天堂雖然一再成為各國政客和民眾攻擊的靶子,但關于避稅天堂的概念一直沒有清晰的官方共識。關于避稅天堂,目前一般采納世界經合組織(OECD)不斷修正的名單,有趣的是,世界經合組織被認為是“(西方)富國俱樂部”,可見富人數量最多的西方富國對避稅頗為在意。
世界經合組織(OECD)對避稅天堂的定義是:零稅收或稅率極低;沒有透明度;制定有關法律禁止與其他政府交換信息;純粹以稅收利好政策吸引投資和金融交易。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從金融業的角度認為,避稅天堂通常會有大量的金融機構,這些金融機構的服務對象主要是非當地居民,交易金額巨大,交易內容不符合本地的實際經濟需求。IMF指出,避稅天堂通常不征稅或稅率很低,實施寬松的監管標準,并允許銀行實行保密或匿名制度。
被首當其沖地列在避稅天堂名單中的有:瑞士、摩納哥、安道爾、列支敦士登…曾經還包括了烏拉圭、哥斯達黎加、菲律賓以及馬來西亞等等,中國的香港、澳門特別行政區也曾經被提及,遭到中國強烈的反對。在一系列的政治交鋒和妥協之后,避稅天堂的“黑名單”逐漸演變成“灰名單”,在完全或者部分消解了低(零)稅率、信息透明、信息交換等核心要素之后,幾乎所有的避稅天堂已經被認為“灰”或者“白”起來了。
最具代表性的是瑞士,在2009年G20發誓打擊避稅天堂形成的強大政治壓力下,瑞士同意改變其歷史悠久的銀行保密法,同意向存款客戶相關國提交客戶資料,2009年3月,在美國的壓力下,瑞士政府被迫促使世界最大的財富管理機構瑞銀集團(BUS)向美國提交300個秘密賬戶名單,供美國政府向相關財富持有者征稅。緊接著,奧地利、盧森堡、安道爾、列支敦士登等紛紛仿效,由黑名單進入灰名單甚至白名單。2011年10月,瑞士與英國簽訂協議,從2013年開始,為英國代扣在瑞士有銀行存款的英國籍居民34%的所得稅。
避稅天堂實際上是經濟全球化的產物,美國一部分學者和政客反對打擊避稅天堂,他們的理由是,稅務競爭也是全球化市場競爭的一種手段,無可厚非。一般認為,在經濟自由化浪潮席卷全球,上世紀70年代之后外匯管制體系崩潰而代之以新的金融全球化體系后,貨幣的全球自由流動及離岸金融交易的誕生和興盛,衍生出了避稅行為和避稅天堂。
避稅天堂離不開一個關鍵詞:離岸。資本離開持有人所在國的邊界(口岸)到其他地方(口岸)活動、存放、增值。由此,談得上實際意義上的避稅的第一個前提應該是當事人(包括公司)具有將資本所屬地和運作地進行國際化分離的能力。
關于避稅的規模,IMF估計全球的離岸資產為5萬億美元(約合30多萬億人民幣),英國稅收正義網組織( TJN)則認為有11.5萬億美元(約合70萬億人民幣)。而全球金融誠信活動組織認為,避稅天堂每年從窮國拿走一萬億多美元(約合7萬億人民幣),窮國這一萬億多美元的稅收,三分之二在避稅天堂逃掉或者在當地免掉,剩下的被犯罪分子和貪官攫取。TJN分析了國際清算銀行、波士頓咨詢集團和麥肯錫咨詢公司的數據,得出全球離岸存款至少達到9萬億美元(約合60萬億人民幣)規模,而美國境內所有銀行持有的存款總數不過7萬億美元。
避稅規模,富敵全球。
個體的避稅妙計
個人避稅的第一要素是令財富離開個人的國籍所在地,換言之即財富與個人在不同的稅務系統分割存在。
德國歷來被視為重稅國家,上世紀90年代,德國有兩個富有的職業人士,一位是當時橫掃世界頂級賽事的德國網球“金童”貝克爾,一位是世界頂級時裝模特“玉女”克勞迪婭#8226;希弗,以克勞迪婭希#8226;弗為例,其薪酬高達每日2萬馬克,他(她)們的高收入在德國肯定要繳納巨額稅款。
兩位德國富人的避稅招數很簡單也很奏效,都選擇在國外“定居”,定居地無一例外是避稅天堂。克勞迪婭#8226;希弗就成為歐洲小國摩納哥的“居民”,當時的媒體輿論認為,其在摩納哥居住的主要因素就是避稅。這種做法當時已經令德國輿論質疑不已,政府也曾經試圖通過法律行動讓這些高收入富豪回國納稅,但效果不彰。
但20年過去,這種狀況并未因打擊避稅天堂的浪潮而消失,還有花樣百出的新招數出現。
以英國超級足球聯賽(英超)球員和教練員為例,他們在英國執教和踢球,收入水平很高,但他們實際上并不住在英國,而是在歐洲滿天飛。一般人工作完畢是開車、坐車回家,英超的眾多球員卻是在比賽后乘飛機飛越國境回家。如此舟車勞頓不為別的,只為避稅。
按照英國的稅收法例,如果被證實為“非定居人口”,可以不按照英國的稅率在英國納稅(英國的所得稅率最高可達50%),結果英超球員中幾乎所有的明星大腕都出現在英國稅務部門的“非定居人口”名單之中,包括大名鼎鼎的英超教練埃里克森。英國稅務部門證實,超過300名英超球員、教練存在避稅問題。媒體認為,英超之所以吸引足球大腕,緣于有一個強大的專業人士群體在幫助英超的球員和教練避稅。
對于高凈值資產個人,還可以選擇在避稅天堂開辦金融個人客戶業務,這類金融個人客戶業務可以信托公司、投資公司、基金會等形式存在,由專門接受離岸交易業務的銀行、會計師事務所、律師事務所提供服務,達到避稅目的。比如瑞士首都蘇黎世,有140家以上的私人銀行,而蘇黎世僅有18萬人口,這些私人銀行的服務對象絕大多數是瑞士以外來的離岸資金。
公司避稅高招
公司避稅的第一要務,也是利用不同的稅務體系之間的差異。
統計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印度最大的投資來源是小國毛里求斯,中國最大的投資來源是所謂“海峽群島”的小島國英屬維爾京群島、英屬開曼群島等,這就是中國籍的投資者在全球化時代學會的避稅第一招——離岸注冊。
大家也許還記得曾經沸沸揚揚的中國著名飲料公司娃哈哈與法國食品工業巨頭達能的娃哈哈品牌爭奪戰,娃哈哈利用法國達能的投資得以度過發展瓶頸,取得了長足的發展,達能眼熱而發起強行收購,結果娃哈哈老板宗慶后高舉“保衛民族品牌”大旗,在輿論上搶得先機,在全國民眾的一片支持聲和政府的借勢調解下,娃哈哈保衛戰成功。在一片聲援中,有聲音指出,娃哈哈其實是在維爾京群島注冊的“外資企業”,且達能也在英屬維爾京群島法院提起訴訟,結果被維爾京法院駁回。
推而廣之,維爾京群島、開曼群島成為中國最大的“投資來源”背后,是國內資本避稅的追求。到避稅天堂島國注冊,生產、銷售、利潤均在中國完成,繳納的稅金可以低一些。
全球化趨勢下造就的跨國公司成為避稅的最大受益群體,換言之,如果想避稅最好把企業“走向世界”,成為跨國生意。在維爾京群島、開曼群島、百慕大群島等公認的避稅天堂,各色各樣的跨國公司總部林立。有人調侃,當地的居民根本不具備“消費”這些公司產品的能力。大型跨國機構往往是多元化架構,既是商業實體也是財務實體,可以為自身打造復雜的金融業務,這方面跨國銀行尤其具有優勢。
從原理上分析,金融創新、產業全球化分工,模糊了企業的生產實體和資本之間的關聯,令跨國企業可以在不同的稅務體系之間游刃有余地盡可能減少稅務支出。比如對避稅天堂大為光火的美國和英國,面對對沖基金的避稅行為卻頗為寬松,承認對沖基金所有人屬于“居住者”,又認定其利潤來源在海外(開曼群島等),避開公司稅和所得稅。
避稅——濤聲依舊
如果認為在西方主要經濟體對避稅行為喊打喊殺之后,避稅天堂乃至于避稅行為已經銷聲匿跡,這就錯了。在避稅的舞臺上,老調子固然已經唱完,新調子卻層出不窮。
摩納哥依然秀色如故,摩納哥的房價依然世界最高,一個海景公寓叫價17800萬歐元(約合1.8億人民幣),目前摩納哥的3萬余居民基本都是富豪,摩納哥另外的3萬多人則是每天從法國、意大利坐車過來為富豪們服務的打工仔,摩納哥依然是富裕群體躲開高稅率的天堂。
避稅天堂小島國們依然活躍,避稅天堂之一的澤西島金融業正在策劃大批在澤西島注冊的中國企業到香港上市圈錢,其中許多公司已經通過澤西島在倫敦交易所的“非正常市場”(AMI)上市,而再次尋求到香港主板市場公開IPO,可以有更“合法”的感覺。
更有意思的是歐洲腹地的愛爾蘭也加入了與海峽群島們競爭的行列,愛爾蘭把公司稅稅率定為12.5%(中國的公司營業稅稅率是33%),一時間引起西方發達國家嘩然,世界互聯網巨頭谷歌(Google)公司把總部設在愛爾蘭,谷歌每日的現金流有幾十億美元,稅率每低一個百分點,對谷歌的老板而言都是一大筆現金收入。在西方發達經濟體發出打擊避稅天堂的聲音之后,一些跨國巨頭開始撤離百慕大群島,遷往愛爾蘭,原因是愛爾蘭更容易被西方發達國家接受,而百慕大的避稅天堂已經名聲在外。
有媒體指出,打擊避稅天堂聲音最大的英國和美國,有雙重標準的嫌疑,英屬維爾京群島、澤西群島受到的相關管制曖昧且輕描淡寫,活躍依舊。美國的邁阿密和西海岸金融業,南美和臺灣富豪們數十億的未納稅財富安然無恙。
只要經濟全球化依然不變,只要不同經濟體之間的稅務競爭依然存在,只要金融衍生品交易依然活躍,避稅行為就有存在的空間,富人和跨國大公司避稅甚至可以獲得政治優勢,影響稅務政策的取向。
有人認為,復雜的稅制也是避稅行為興盛的誘因之一,而英國的稅制被指為相當復雜,稅制的繁瑣似乎更容易被富人和大公司及其背后的避稅策劃群體利用,策劃出巧妙的避稅手段。
綜觀全球范圍的避稅與反避稅,如果試圖在個人、企業所屬的稅制實體(國家、地區)內避稅,恐更接近于偷漏稅行為,比如作假賬、隱匿收入等,通常意義的“合理避稅”應該從財富、資本的跨國、跨境入手。
避稅未有窮期,反避稅則仍需努力。
在被指為“避稅天堂”的國家及地區,確實為進入天堂的資產者和資本省下了不菲的稅金。
個人避稅的第一要素是令財富離開個人的國籍所在地,換言之即財富與個人在不同的稅務系統分割存在。
維爾京群島、開曼群島成為中國最大的“投資來源”背后,是國內資本避稅的追求。到避稅天堂島國注冊,生產、銷售、利潤均在中國完成,繳納的稅金可以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