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一孕罷出世
“晚唐”這個詞一經吟哦,如黛玉葬花,已是慵掃落花春盡時。
大戲已經退場,花開倦了,看戲的蒼生也倦了,各式人物卻紛紛有機會登場,一時亦有末世的熱鬧。
當大戲之時,只全力烘托一種情緒。所以盛唐的詩壇捧出李白這朵牡丹,一花出世,千花退避。于是,李白如神一般,成了盛唐的符號。
而大戲之后,人間悲愴的情緒紛至沓來,一出出悲情的折子戲上演,每一個人物的個性寬度和生之深度都在戲中延展,無論在哪個時代去看,都會有現實的痛感。他們不像大唐的李白,高高在上,輝麗日月;他們一個個行在人生的崎嶇路上,將每一種人間情緒以詩記之。歷史一頁一頁翻去,大部分人湮沒無痕,包括時代的得意者,但這些以詩之痛記錄人生之痛、以詩之歡記錄人生之歡的詩人們,無論年華怎樣湍湍沸沸地流逝,依然是掛在銀河之上的萬朵星辰,歷史的大河因為他們而閃亮。
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就像大唐的一池碧水。從清晨百花出世,來到盛午,芙蓉千朵,涉水而來,過了盛午,岸夾桃花錦浪生,而后慢慢滑入暮色。在晚唐夜色里,花已入水,卻如煙花般綻出曇花一朵,是為李商隱。
李商隱所處的晚唐,讓著名哲學家李澤厚感嘆:“真正展開文藝的燦爛圖景,普遍達到詩、書、畫各藝術部門高度成就的,并不是盛唐,而毋寧是中晚唐。”
而正是李商隱,以他敏感的情懷,孜孜不倦地為晚唐渲染出了最綺麗的色彩,為倉皇末世送上了沉郁悲壯的千古絕唱。他在大唐的山水窮絕處,如晚霞引領了風騷。
想大腳的夜空如果沒有李商隱,該是多么失色。
后人評李商隱橫絕前后,其詩“清言玄昧,可雪緇垢”。北宋的詩壇上,模仿李商隱之風一度盛行,時稱“西昆體”。金代元好問曾喟嘆:“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這種模仿一代代延續下來,卻沒人能復制李商隱。清人錢良擇解釋為什么模仿的人都失敗了,說:“西昆以堆金砌玉效義山,是畫花繡花,豈復有真花香色。”
想起嵇康的話“仰落驚鴻,俯引淵魚”,李商隱的詩就是這樣的驚雁落潭,引魚出水。他這一朵夜曇出世,千花黯然失色……
到了晚唐,大唐這個華麗麗的袍子已經被虱子咬得破敗不堪,可是在這個荒茫的時代上,卻因為有了這一個個詩人,竟也顯出有鳳來儀的金資。
所以,李澤厚說——
戰國秦漢的藝術,表現人對世界的鋪陳和征服;魏晉六朝的藝術,突出人的風神和思辨;盛唐是人的意氣和功業;那么晚唐呈現的則是人的心境和意緒。與大而化之的唐詩相對應的是纖細柔媚的花間體和北宋詞。晚庸李商隱、溫庭筠的詩,正是過渡的開始……
在李商隱離去后,人們撥開那淬煉他的寒灰,便識得一個火眼金睛的孫行者。他拖筆路經之處,那個時代僵死的天庭活轉起來,人們透過李商隱的眼睛,看到大唐的末世悲傷。他的行筆又如金箍棒的指向,讓一個末世,在他的詩句里瑰麗地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