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畢業在小城。
因為讀的專業是新聞寫作,加上從小的理想就是做一個報社的記者,所以,盡管涉世未深,但絲毫阻擋不了我對記者這個行業熾熱的追求。在我眼里,記者不僅具有才氣,還充滿正義和俠義,除此之外,還是一份看上去較為體面的工作。
老天向來比較眷顧我,在輾轉多日之后,我果真心有所愿。是一家小報社,一間房子,三五個人,來來去去,每天只是打個照面。和我同去的還有一個男孩,我和其他幾個人一樣叫他小余。小余雖然和我一樣是新人,但我并不常見他,漸漸才知道,原來領導看我比較老實,讓我坐辦公室,看看門,接接電話。而小余和其他同事一樣天天輾轉在外面,和其他同事一樣看上去很忙碌的樣子。我心里羨慕小余的同時,也頗覺不平衡,暗暗希望有一天也能像他一樣迎向外面的風雨,去實現做記者的理想。
可慢慢發現,我每天準時上班下班都一個多月了,也沒見出版過一期新報紙。在他們每天早上來簽到的聊天中,我多少聽得出來,他們是在做有償新聞,去縣市局里或鄉政府打著采訪的名義拿材料回來報道,然后拿著已經印刷成形的報紙去向局長或鄉長索要錢財。我最初感到很驚訝,更為不解的是,小余面相白凈,斯斯文文,是怎樣像他們講述的那樣,不給錢就賴在人家門口不走呢。
由于太年輕,又是剛畢業,心高氣傲,我內心已看輕這些同事,尤其是小余。如果說對其他同事是客氣應對,那么對小余就是以情緒抵觸,從不正眼瞧他,偶爾他和我對話,我也是話中帶刺。
我很想一走了之,但外面的世界,對于我這個涉世之初的人來說,實在是險灘惡阻。在外面的世界里走一走,總比從坐教室到坐辦公室更鍛煉人一些更有成就感吧。
終于,機會來了。
一個周末的下午,我正在住處洗衣服,聽到領導在樓下喊我,說是讓我快點下樓,要到鄉里采訪,很快就回來。我抓起鑰匙甩門就走,下樓才發現錢包忘了帶。更郁悶的是我上了領導租來的車之后,才發現車里除了另外一個領導之外,坐著的還有小余。
到了鄉里,已經是晚上。鄉里有專人設宴接待,其中一個略胖的中年男人,聽領導和小余都喊他王鄉長,一聲聲,喊得殷勤。
入席就餐時,我被領導安排到王鄉長右手邊的位子。這是我第’次參加這樣正式的場合,也是第一次沾酒。劃拳猜枚,杯盞交錯,他們幾個男人喝得很是盡興。領導悄悄給我耳語,暗示我主動一點,多給王鄉長敬敬酒,因為有個大單子,拿下拿不下,王鄉長是關鍵人物。最后還承諾,若拿得下,我也會有可觀的提成。我難為情地說我不太懂酒場的艦矩,領導建議我看他眼色行事。
事實上,王鄉
長并不是有酒必喝,不管誰敬酒,他都要推拒一番,每次都有充足的理由。尤其輪到我敬酒。可領導每次都說,美女敬酒,豈有不喝之理?再說了,晚上讓我們的美女記者好好陪陪你。
我知道領導或許是敷衍的場面話,但我心里著實有些怵,說的是很快就回了,可時針跑得比我的心跳還要快,已經十點多了還沒見要走的意思。
好不容易熬到要走了,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哪知他們居然走著走著又拐到了一個據說是當地比較有名的舞廳。我心急如焚,可又想看看外面的山:界,想知道舞廳究竟是什么樣子。于是,我跟隨著他們的腳步邁進了燈紅酒綠的世界。
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當然,歌是震天響,舞是交誼舞,他們從外面大廳里叫了幾個小姐來陪,我本是坐在角落里,可領導拉起我就向王鄉長走去。領導對王鄉長說,今晚讓我們的美女記者好好陪陪你。走時,還不忘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我從來沒有進過這樣的場合,更沒有跳過這樣手握著手身體快要貼著身體的舞蹈。也許是剛喝了點酒,也許是實在難為情,我自己都感覺臉紅得快燒到脖子根兒了。相對來說,王鄉長盡管喝了不少酒,但仍然舞步嫻熟,我在他的一伸一展一走一勢里,居然也連跳了三支舞。
第三支舞結束時,王鄉長滿嘴酒氣地在我耳邊說,你領導說,今天晚上不讓你走了……
我重新回到角落里,不停閃爍旋轉的霓虹燈間,我看到表針已經指向午夜。長這么大我從來沒有在外留宿過,更不要說這樣的場合。尤其是想到領導那意味深長的笑和王鄉長那句話,我要回去,不,我必須回去!
我過去跟領導說,我要回家。領導一口拒絕,并說,這次任務你究不成,就不要再繼續做下去了。
像是猛然問看清了獵人的嘴臉,我一個人孤單地坐在角落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正在這個時候,我發現了剛從衛生間回來的小余。
對,小余,也許他是我的救星。但我每次想要靠近小余時,都被領導的眼光狠狠地盯了回去。再看看小余,他也是和王鄉長喜迎相對,時不時地拿著啤酒和領導對酒當歌。也是,即便我去向小余求救,他又怎能和我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呢。
正當我快要陷入無助的深淵之時,聽說要走了!這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可不幸的是,到了舞廳外,派車時,領導一定讓我和王鄉長坐一輛車,口里還說著要彼此照應的話。我想回家,我要回家,可環視半天,整個縣城像沉睡了許久似的,別說出租車,就是連個人影都沒有。再說了,即便有出租車,我也身無分文!我從未有過地沮喪、無助和絕望。
正在這時,我的手被一只手緊緊抓住,還沒等我緩過神來,身子便被對方拽著往暗影處狂奔。是小余,對,我沒有看錯,是小余!
原來,領導的意圖和我的焦慮,他不是沒看在眼里,但無奈他也是在別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剛剛趁領導給其他人安排車子時,他認為這或許已經是最后的機會。
我們跑了很遠很遠,冬天的凌晨寒冷而刺骨,可那一刻,我們都氣喘吁吁,尤其是我,眼睛里不知道是淚還是汗。終于,在一個路口,我們攔到了一輛出租車。是小余付的車贊,整整50元。
凌晨三點,我睡在小余的床上。和我的一樣,租來的很小的一間房,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張桌子。不同的是,他有大門的鑰匙,而我的房東嚴格規定,夜里12點禁門。
小余安頓好我,便鎖好門離開,他說,去附近的同學那里借住下……
事情的結果沒有意外,我和小余第二天都辭職了,準確地說是,我們被炒魷魚了。小余和我在路口作別,他說,我要去北京,我的理想在遠方。問起我。我沉默良久,因為有了這樣的經歷,我不敢再輕易談到“理想”這個詞。他轉身欲走的那刻,我向他說謝謝,他摸了摸我的頭,像是安慰,又像是寵溺,說我:你讓我想起我妹妹,我妹妹若有一天遭遇這樣的事情,我想一定也會有我這樣的人幫她的。
自那次作別后,我和小余從此失去音訊。事到如今,我已經記不清小余的面容,甚至連他的全名都記不起來了。但我卻清楚地記得,那50元是他當時全部的積蓄:還記得,他根本沒有借住在同學處,而是在樓頂的天臺上待了一夜。他還說,從沒發現星星有那么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