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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風闖雨的廣西妹(下)

2011-12-31 00:00:00白蛇
江門文藝 2011年15期

城南里在城的邊緣,以前是農村,現在納入市區。在近郊,城市越來越大,農村越來越少,這是農民始料不及的。他們做夢一樣蓋了三四層的小樓,地下出租,二樓居住,三樓種了花草。城南里這片房屋幾乎都是這個格局。

農村人耕田耕慣了,一看見泥土就手癢腳癢。窗前那塊瘦地不知道是哪個閑不住,種了一地營養不良的油菜花。桑子覺得自己就是一棵快要凋謝的菜花,路過的人見了也不會同情和嘆息。

好姨端進來一碗面條,桑子故意閉上眼,她不想拒絕她。好姨是她見過的最好的人,她落泊的時候,欠了她幾個月房租,她都不計較。這樣的好人上哪里找?

人有時很講緣分,桑子和梁小蘭通過街邊信息部找到好姨這間屋。好姨是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長一張長圓的西瓜臉,操一口低調的本地話。還剩兩間,隨你挑一間,每月一百五,水電自己付,用多少付多少。好姨打開兩扇門,西瓜臉堆起親切的笑容。桑子挑了一間光線較亮的。房間只有一張木板床,墻壁掉了幾層皮。地下易受潮濕,你們要注意些。好姨細心叮囑。

看來要同病相憐哦。行李丟下地,梁小蘭往日的神氣全跑光了。小蘭,不用灰心,有手有腳,餓得死么?等下收拾好房間就去找工。桑子猛捶一拳梁小蘭的屁股,痛得梁小蘭哎喲哎喲叫媽。

福來餐館就在出租屋背后,走三分鐘到了。桑子沒做過飲食,但她在餐館吃過一頓飯,看見那些端盤子的服務員做工都是一個樣子,一看就懂。不如進去試試,反正近。梁小蘭有興趣,不等桑子答應,扭了屁股進去。

女經理三十來歲,負離子直發擋住兩邊臉,只看見大眼睛和扁鼻梁。以前有無做過?直發甩了兩下問。做過。梁小蘭朝桑子使個眼色。先交兩百蚊按金,到財會領工作服。直發的口水好像很珍貴,一句話不肯多說。一共四百,給不給?梁小蘭有點猶豫。四百就四百,辭工那陣可以拿回,不吃虧。桑子跟梁小蘭愉快地擊了一掌。

新鮮感三天就膩了。手頭的活計到下班還未忙完。下班后的空間只有幾平方米,有時打算出去走走,雙腿發軟無力,只得像頭豬整日蜷在豬圈里,外面世界的精彩與她倆無關。不如找一份輕松的,這活真沒意思。梁小蘭將一條腿伸上墻壁,像一根粗壯的竹筍。沒意思也要熬三個月,我舍不得四百元血汗錢。桑子像只大青蛙趴在床上寫日記。她讀書的時候就有寫日記的習慣,一支光禿禿的筆頂得上一個知心的朋友。你寫么嘛,我悶死了。梁小蘭另一條腿又伸上墻壁。

借風筒用用。隔壁的肥仔是福來餐館的大廚,一個月掙得兩千元,是她們工錢的幾倍。你進來敲門嘛。梁小蘭紅著臉拔下兩根竹筍。你都沒關門,我點敲?肥仔像木頭豎在門口。風筒在柜頂,你自己拿。桑子指指布衣柜。請你兩個去下崗街吃麻辣。肥仔瞟一眼梁小蘭的竹筍。

下崗街夜市熱鬧非常。麻辣檔冒起嗆鼻的濃煙,三人捂住鼻子找一個空曠位置。肥仔點了石螺魚蛋,梁小蘭吃得有滋有味。背后一檔卡拉OK小姐,灌了幾瓶啤酒,搖搖晃晃吼出“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在這美麗的夜里,等你等到我心痛。”身后忽然傳來一陣傷感的歌聲。桑子的心被螞蟻輕輕咬了一口。不要回頭望,是狗雜種肖學。梁小蘭吐口氣說。有鬼好望?桑子叫了一支“純生”,一咕嚕似喝白開水。再來兩支,一醉方休。梁小蘭揚手叫。

灌了一肚子馬尿,里頭燒著了。桑子吐了幾次,她一眼也沒回頭。

桑子不知道三個醉鬼是怎樣回到出租屋的。睡到半夜,尿急弄醒了她,摸摸身邊,梁小蘭不見。不會睡到肥仔的房間吧。桑子爬起身,見肥仔的房門緊鎖,里面一點聲息也沒有。

昨晚撞鬼了。梁小蘭一大早嚷嚷。被肥仔占了便宜?桑子緊張地問。這回倒霉了,跟著肥仔還不是要回廣西?梁小蘭使勁拍胸。廣西有廣西的好,不是說肥水不流別人田么,這回錯有錯著呢。還有心情取笑我,真沒良心。死了!今日是幾號?“大姨媽”剛過了十五天,危險期呢。點算呀,我真的不想回廣西。梁小蘭趴在床上哭開來。你說什么呀?桑子摸不著頭腦。真笨,危險期容易中招呀。梁小蘭哭得更凄涼。死了!我這回死定了!桑子腳筋抽了一下。你做么呀?梁小蘭收住哭聲。我一個月沒來“大姨媽”。嚇?梁小蘭從床上彈起來。你死了桑子,快去藥店買支棒驗一驗。買支么棒?笨死了,驗孕棒,懷孕三天就驗得出。

藥店是個瘦老頭。桑子朝玻璃柜轉了一圈,回頭又轉了一圈。你想買么?瘦老頭打量一眼桑子。這邊是進口的,保證不穿。瘦老頭指指柜內的安全套。不買這個。桑子臉發燒。我想買驗孕棒。哦,早說嘛。瘦老頭拿出幾種。要哪一種?隨便行了。桑子扔下錢急急腳跑開。

紅色證明有了。梁小蘭拿著那根棒發呆。要不要去找肖學算賬?桑子你說話呀,你啞了么?梁小蘭搖著桑子的肩,眼睛叭叭下起雨。我不想見他。桑子咬緊嘴唇。不找他就上醫院找醫生,不能拖的。我不想找醫生。桑子放開嘴唇,嘴唇開出幾朵鮮艷的梅花。上醫院是痛一陣子,找那個狗雜種是痛一世,你自己挑吧。我怕痛,誰也不找行嗎?桑子將頭埋進梁小蘭的大腿,嘴唇咬得更緊。

都是我不好,把你教壞了。梁小蘭狠狠捶了一拳胸口。

桑子上了一趟醫院,醫生建議她休息一個月。我去找直發幫你請假,說你家里有急事。那個直發像死了老公,整日苦瓜干的臉,跟她說話簡直活受罪。算了小蘭,請一個月假是不可能的,你去跟她說,我不干了。不干了?你現在跟她說不干,半個月的工資和兩百元按金豈不是扔下了咸水海?做手術已經花了幾百塊,還要回去做檢查、拿藥、補身子,沒錢怎么辦呀?梁小蘭數著手指頭,成只熱鍋上的螞蟻。真是弄不懂你,硬是不讓我去找那個狗雜種要錢,你現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己知。梁小蘭鼓起腮幫子。怪誰呢,鬼叫自己沒長眼。桑子轉過身,臉埋進了枕頭。不要這樣嘛,我又不是罵你。梁小蘭拍拍桑子的背,似泄了氣的皮球。不要擔心,辦法總會有的。哎,對了,我去找玉米,她是你姐,不會不管你。梁小蘭拍一下大腿,一臉興奮。我幾個月不跟她聯系,你到哪里找她?桑子嘆口氣。放心,不怕找不到,上次我碰上平頭,他說你姐住進了綠湖別墅,香港佬大把錢,愁么好愁?你好好躺著,我就去。梁小蘭叮囑幾句,風風火火出了門。

梁小蘭沒帶回玉米,她帶回了一個套著紅色頭盔的機器人。桑子!機器人聲音發澀,僵硬地撲了上來。不要緊吧,好痛嗎?機器人的手摸上她的額頭。討厭,走開。桑子拂開他的手。他緊張呢,不要不領情。梁小蘭抽著鼻子。你姐被香港佬甩了,現在住鐘雪兒那里。人家鐘雪兒夠爭氣,學會了幫人弄發型,租了一房一廳,不知多有面子。我姐她不來么?桑子抹一把淚。她說過兩天來,人家平頭就不同,一聽說你有事,魂都丟了。梁小蘭朝平頭使了個眼色,她自己一只蚊子似的悄悄飛走了。

桑子,我四處找你呢。你討厭我嗎,做么不睬人呢?平頭摘掉紅色頭盔,這回他才像個人樣。你找我做么,我又沒跟我姐一起。跟你姐有么關系,我和她早散了。你跟她散了就來找我是什么意思,你以為我可以代替她嗎?桑子動氣觸痛了傷口,她摸摸肚皮,涌出幾顆淚珠。看你,就愛折磨自己。平頭的眼睛也無端滴出水珠來。你管我做么?我跟人亂搞,自作自受。桑子頭躲進了被窩,任平頭說干口水,也不肯露出臉。

桑子摸不清楚,平頭有什么居心。他隔兩天看她一次,話越說越少,有時放下一袋果子安慰兩句就走了。人家當你是寶,你當人家是草。梁小蘭看不過眼,拿了蘋果狠力咬一口。人家那個母老虎想吃人的,你不怕嗎?桑子駁了一句。又不是叫你跟他上床,不可以當他是好朋友嗎?人家才不希罕你這個好朋友,男人對你好是他心有鬼。他有占過你便宜嗎?梁小蘭扮了鬼臉。不說他,說說你那個肥仔,他是不是想將你帶回廣西去。桑子也扮了鬼臉。你沒長眼睛么?這些天他鬼影不見,跑了。跑了?桑子瞪大眼珠。好出奇么,他家里有老婆孩子。但你跟他睡了。睡了又點樣,誰叫我自己醉了。死肥仔說他根本沒有動過我,是我自作多情。梁小蘭的臉一邊青一邊紅,像個未熟透的蕃茄。

知道他有老婆孩子就不要亂搞嘛。桑子咬住筆頭,她又開始寫日記了。后來才知嘛,我真想殺了死肥仔。梁小蘭一拳捶在墻上。男人沒個好東西。桑子牙一用力,差點咬斷了筆頭。

梁小蘭拿回一個月工資就炒了福來餐館的魷魚,四百元按金扔了咸水海。我一個人干得沒意思,等你好了,一齊去找份有意思的活。梁小蘭嘟著嘴輕輕吹著拳頭。未找到有意思的活之前,我兩個吃西北風啦。桑子掩起嘴笑。管它南風北風,我不信梁小蘭和桑子會餓死,你們看著來。梁小蘭的拳頭又是狠命一捶,小房間打了一個冷顫。

好姨遞過來一封信,上海寄的。桑子一看是珍珠的筆跡。川妹子麻辣館閉門后,珍珠第一個念頭是去上海。上海是她年輕時的夢想,她說這人世間如果還有一塊地方值得她留戀,恐怕就只剩下上海了。

珍珠走的時候只帶走了一個存折和一個有輪子的箱子。房子是那個男人的,他一直沒露過臉。桑子到站臺上送珍珠,火車快開的那一刻,珍珠抱住她不放,說一到上海就給她寫信。

珍珠說話不算數,她走了差不多一年,才給她寫第一封信。桑子背靠窗臺,借午后的斜光讀信。珍珠的信很簡短,桑子一眼就掠過了。

“桑子,對不起,遲了給你寫信,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上海,它真是一個繁華美麗之都。上半年,我敗了生意,錢花光了。女人不怕沒錢,就怕沒姿色,像我這樣的老女人,竟然還能夠靠姿色再賺本錢。現在我正準備做第二筆生意,我相信奇跡。桑子,不管光不光彩,我但求自己能活下去,并且活到老。”

活到老,容易嗎?

川妹子麻辣館比福來餐館還低兩個檔次,食客大部分是一些外來民工和普羅大眾。如果不是離出租屋近,梁小蘭肯定不干。

她們在附近摸了三天,腳板底起了大水泡,到頭來還是挑了一份比福來餐館更沒意思的活,真是倒霉透頂。附近是新開發區,有不少剛剛裝修開業的桑拿、發廊、酒吧、西餐廳之類。她們幾乎都走遍了,大多是在面試的時候栽了跟斗。你兩個不符合要求。一塊冷冰狠狠砸在她們的臉上。簡直是狗眼看人低,干活嘛,又不是做雞。梁小蘭氣沖沖罵上半天。罵人家做么,浪費口水。桑子肚皮打鼓,兩步走進川妹子麻辣館。

要個麻辣湯米粉。桑子揚手叫了幾次,沒人搭理她。喂,是不是做生意的?梁小蘭一肚氣找到了發泄對象,她罵起人十足一個潑婦。坐柜臺的是個臉上滋潤的女人,她操一口變了調的四川話,有時夾雜幾句本地方言。我這里人手不夠,多多包涵。四川女人走過來賠笑,臉上流淌著一股清新的氣息,桑子覺得她真漂亮。老板娘,你們請人嗎?桑子抬起頭問。你問來做么?梁小蘭不感興趣。兩位妹子,我這里環境差工資低,不適合你們吧。對面的好運來酒店請人,你們去試試看。四川女人挺老實,她拿起筆寫了一個麻辣湯米粉。你這位妹子想吃什么?跟她一樣。梁小蘭指指桑子。你們兩個好合襯。四川女人喜歡笑,笑容似花朵。梁小蘭對四川女人也看順眼了。她皮膚真好。梁小蘭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個川妹子麻辣館的老板娘。你恨不來的,人家天生麗質。桑子看著四川女人忙碌的身影,真想替她把活攬過來。

喂,老板娘,這么臟叫人坐?一旁刁香煙的男人不耐煩地叫。就來就來。四川女人顧得這邊忘了那頭,她的臉泛起兩片彤云。讓我來。桑子搶過四川女人的盤子,手腳麻利把臺面的碗筷湯水收拾干凈。梁小蘭不認輸,拿起另一個盤子,三兩下將其它的臺面清理好,還主動服侍最多意見的客人,做得有板有眼。你這兩個妹子真好,叫么名?愿意在這兒做嗎?四川女人一手拉住一個。珍珠姐,太好了,她們一來,咱就輕松多了。剛才忙到眼睛冒火的服務員望著桑子和梁小蘭笑得合不攏嘴,當她倆是救星哩。對呀花妹,你看這兩個妹子多精靈,以后拍硬檔,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珍珠姐!桑子跟了花妹響亮地叫了一聲。四川女人的名字也比別人漂亮。川妹子麻辣館的生意不錯,晚晚爆棚。桑子覺得自己整晚像只陀螺快樂地轉來轉去,功夫多但干起來輕松,比福來餐館強多了。珍珠悠閑地坐柜臺,一邊嗑瓜子一邊收錢,烏亮的長頭發宛如一匹黑色的瀑布,一瀉而下,說多好看有多好看。川妹子麻辣館有老板娘沒老板,珍珠快四十歲了,獨身女人。珍珠的家就在麻辣館樓頂,有個種滿花草的空中花園。桑子一進她的屋就瞧見臥室那張大床,空虛得令人心慌。

有無見到珍珠姐門口鞋架放幾雙男人拖鞋?梁小蘭換睡衣時問。無端問來做么?八卦婆!桑子的日記斷了好幾天,她咬了一晚筆頭,思緒像斷線的風箏,收不回來。我是羨慕她呢,有幾多風流有幾多快樂。梁小蘭拿雪白的大腿掃上蚊帳頂,她愛管人家私事。

桑子用筆頭堆砌文字。她在日記本里頭虛構一些亂糟糟的故事,就像一個不合格的建筑師,建起來的樓房隨時有倒塌的危險。桑子沉迷在自己的建筑里。

桑子的日記本有一個神秘的人物,那是個有體面的男人,是麻辣館食客中惟一開小車來的。桑子不知道他的名字,日記本寫的是:名字無所謂的,暫且叫他奔馳吧,他就是有這種魅力,容易吸引女孩子……桑子寫下這句話臉像火燒紅了。奔馳不常來,大概一個月來兩次。他總是拉著一個女孩子的手,慢吞吞地踱進來,找一個最安靜的角落,兩個人面對面地坐著,像兩眼泉咚咚地冒話兒。女孩穿一襲白裙子,像一朵白牡丹。奔馳每次捉住她的手,她羞澀地笑,粉白的臉飛出兩片薄薄的彤云。

奔馳不像粗魯的男人拿她們當出氣筒,他總是有禮貌地小姐小姐叫她們。桑子埋單時無意中碰到他的手,全身觸電地一震。白牡丹不看她一眼,不把她放在眼里。奔馳接過桑子找回的零錢,朝桑子拋過來一個滿意的微笑,然后拍拍白牡丹粉白的臉,拉起她的手慢慢踱出川妹子麻辣館。

男人有幾個好東西?梁小蘭嗤之以鼻。大庭廣眾,帶二奶出來丟人現眼。這年頭,正常嘛。珍珠的大拇指飛快地發出了一條短信。珍珠姐,你也趕潮流,用手機談情說愛?梁小蘭頭靠過去,偷看珍珠的手機屏幕。死丫頭,八卦婆。珍珠敲一下梁小蘭的頭,笑意從嘴角輕輕地漾開。

桑子的日記本又添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大波劉非。下午客不多,珍珠趴在柜臺打瞌睡,桑子翻看娛樂雜志,聽見梁小蘭低聲驚叫:桑子你看,是大波!桑子順著梁小蘭的手指望過去,有個頭發散亂的女人抱著個嬰兒喂奶,飽脹的乳房像個熟透的大木瓜。劉非!桑子扔掉雜志跑到大波身邊。真的是你,我以為看錯哩。桑子高興地叫起來。

大波也在附近租了一間房。你一個人帶小孩,你老公呢?大波的出租屋掛滿了尿片,梁小蘭忍不住捂了鼻孔。等你生了小孩,就不知道臟了。大波搖著嬰兒床,攏一下散亂的頭發,哼起老家的搖籃曲。問你老公呢。梁小蘭摸摸寶寶的小鼻子。長大后肯定是個帥哥。帥不帥倒是不要緊,要緊的是生生性性。桑子插口。桑子說得對,趙明亮夠帥,可惜是個沒良心的。大波的眼睛潮了。他是趙明亮的種?梁小蘭張大了嘴。孩子沒有罪,我相信自己能養活他。大波語氣堅定。其實你還可以選擇其它的路。桑子的眼神暗了下去。桑子你錯了,我根本沒得選擇,他是我心頭的一塊肉,除非我死了沒眼看。吹吹吹,沒一句好意頭,我說劉非,你真是個女強人,男人也比不上你有勇氣呢。梁小蘭一旁打圓場,又把大波給逗了。

說心內話,桑子很敬佩大波的勇氣。但是,假如是她,肯定不會走這條路。一個人干干凈凈多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用看別人的眼色。回出租屋的路上,桑子還惦著大波和她的孩子。

才轉入巷口,黑暗中突然竄出三條身影,一人拿刀子架了桑子的脖子。不要出聲,出聲老子一刀捅死她。

我不出聲,你都拿去吧。梁小蘭把手袋遞過去。好,夠爽快。臨走時,那人狠狠抓了一把桑子的胸部。桑子痛得眼淚直涌,也不敢吭半聲。

救命呀!有人搶劫呀!等人走遠了,桑子放開喉嚨喊開來。人都死光么?梁小蘭咒了一句。

三更半夜叫么叫?一道閃電劃過來,來了兩個身穿制服的。桑子見是治安隊的,心里松了綁,一口氣講了被劫經過。

你們是哪里人?住哪里?

廣西的,住前面第五間屋。

有沒有暫住證?

暫住證?還未辦好。

無證人員,跟我回派出所。

正在辦嘛。

少講廢話,跟我們走。

兩位大哥,我們剛來,未來得及辦暫住證,求你們做好心,給我們幾天時間。

個個都這樣講,鬼才相信。

桑子和梁小蘭被兩個穿制服的推著走。

桑子還想辯駁,抬頭已到了派出所。

叫什么名字?有個女人伏在臺面亂寫亂畫。

桑子。

梁小蘭。

哪里的?有身份證嗎?

廣西的,身份證沒帶在身上。

先交一百元,明天去辦暫住證。

我們沒帶錢,明天給你行不行?

廢話。沒錢叫朋友拿來,借電話你打。女人將電話推給桑子。

找平頭,只有他肯三更半夜救人。梁小蘭拍拍腦袋說。

二十分鐘平頭到了。他默默地幫她們付了錢,默默地送她們回到宿舍,又默默地套上頭盔走了。

喂,回來!桑子奔出去。平頭喀嚓一下打著摩托車,一眼不望飛車走了。

不用你做好心,不用你做好心!桑子攬了枕頭,嘩一聲哭開了。

跟平時一樣,每到晚上十點,川妹子麻辣館的人氣就旺了。花妹請假,活有點忙不來。桑子扭著輕盈的腰身穿梭于熟悉與陌生人之間,待到收市時,骨頭都散架了。

搞清潔時,桑子見門口晃了一輛小車,她的心怦怦跳了兩下。奔馳有幾個月沒露面。

炒小菜,來一瓶稻花香。奔馳酒氣沖天說。

嘩,不對頭呀!梁小蘭吐出了舌頭。

多事,快去寫單。桑子撞她一下。

奔馳一人灌酒。他噴著酒氣,滿嘴胡話,看得桑子心都亂了。

關上店門,珍珠交待幾句便走了。桑子和梁小蘭守著醉得一塌糊涂的奔馳,兩人都傻了眼。

喂,你女朋友呢?梁小蘭故意逗他。

她死了!

真黑心,怎么咒人家死了。梁小蘭氣憤地踢了奔馳一腳。

喂,你發神經呀。桑子瞪了梁小蘭一眼。

怎么啦,你心痛呀?他這種男人也值得同情么?

你又不知道人家的事情,或者他有苦衷。桑子紅著臉說。

被你氣死,我管不著了,你好好看牢他,不埋單就不讓他走,我去對面的網吧上網,拜拜。梁小蘭揮揮手走了。桑子跺腳,拍一掌打臺面,喂,你走不走呀,我要睡覺啦。

我走……馬上走,嘩啦……奔馳咚一下滾落地。

喂、喂,你不要嚇我。桑子摸他額頭,他似一堆火燒得桑子手心發痛。

陪我喝酒……奔馳一手攬了桑子,眼水鼻涕揩了她一身。

桑子心軟軟的。她把他拖到休息室,又沖濃茶又燙熱毛巾,折騰了一夜。臨天亮,她卻雙眼發黑,往沙發上一倒,也管不著誰了。

第二天一大早,梁小蘭打鑼把她吵醒。

桑子!桑子!有沒有搞錯,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獻身了?梁小蘭舔指頭數紙幣,還未數完就驚叫一聲,嘩,嚇死人,你知道有多少?頂你兩個月工資呵。

丟掉它!丟下垃圾桶!桑子黑臉說。

不要白不要,反正也不是處級了,何必跟錢過不去。梁小蘭趕緊將紙幣藏在腋下。

操你媽梁小蘭,你不是人!桑子抹一把眼淚,她心都涼了。

那個男人到底干了什么?他醉成一灘爛泥,能干出啥狗屁來?珍珠一臉困惑。

你以為哩,男人醉酒時什么都干得出。桑子睡死了,人家干了她還以為夢見周公呢。你看,這錢就是證據,他沒干上會把這么多錢放在她身邊?他又不是活菩薩!

都怪我們,丟下她自己一個人。桑子,別放在心上,就算真的……也沒啥大不了。珍珠摟了桑子的肩頭,裝出一副輕松的模樣。

小蘭,把錢給我。桑子平靜地說。

這錢好珍貴的呵,你不要看低自己。梁小蘭從腋下抽出那沓錢,很不情愿地還給桑子。

你放心,我不會扔了它。桑子將錢狠狠揣進口袋。

梁小蘭倒下床就打起呼嚕。桑子咬緊筆頭,她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她本來窩著一肚子話,就像窩著一肚子蛔蟲,不吐不舒服。她的腦子亂糟糟的一團,理不清哪根是頭哪根是尾。昨晚到底怎么啦。她快累死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感覺奔馳一座山的壓下來,拿嘴巴咬她,拿手搓她的胸口。這一切又不像是真的,只像做了夢。奔馳咬著她的耳朵叫一個女人的名字,她想推開他,但她手腳發軟全身無力。最后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她真的想不起來了。

哎喲,好痛。梁小蘭翻了個身,雙手捧住腹部。她今天來“大姨媽”,忍住痛上班的。沒辦法,花妹老家有事,請假回去了。麻辣館是珍珠的心血,梁小蘭是個口硬心軟的人,她痛得在廁所里哭,也不讓珍珠知道。她太累,臨睡前忘了吃痛經片。桑子搖搖她,她呻吟兩聲又睡熟過去。

桑子把筆頭咬斷了,蛔蟲還窩在肚里沒法吐出來,她悶透了。她討厭自己的身體,覺得這身體怎么跟自己脫離了。她無法操縱它,也無法把握它。她實在弄不懂,無端白事的她怎么跟一個陌生的男人扯上了關系?她越想越氣,從枕頭底摸出那沓錢,咬著牙一張一張地數著,她想一張一張地撕毀這可惡的罪證。

桑子呀,這回你真的跳下黃河也洗不清一身污垢了。

從十點鐘開始,手機屏幕不斷閃出一行熟悉的數字。桑子起床上了一趟廁所,用電飯煲煮了一碗麥片,房間漫開一片誘人的麥香。

手機調了靜音,桑子重新爬上床,她想在床上過一下午和一晚上,到第二天太陽出來時,她要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了。

珍珠的信擺在床頭,桑子讀了一遍又一遍。她奇怪,珍珠怎么不問起梁小蘭和花妹呢?都是患難姐妹啊。

花妹去了她表姐的發廊,不知道混得好不好。當初她從四川老家回來,一進麻辣館就叭噠叭噠直掉眼淚。

死人么?一副哭相。梁小蘭解下她身上的背包,一手把她按下椅子。

他們要是死了,我就解放了。花妹擤一把鼻涕說。

得人怕,花妹你在咒誰啊?家里哪個老龜公欺負你?我幫你教訓教訓他。梁小蘭揮拳頭作了個打人狀。花妹捶一拳她的屁股,說,我都煩死了,你還有心情鬧。

花妹,不是說你阿爸病得緊要么?珍珠遞過一塊紙巾問。

狗吃了心肝,阿哥故意騙我回去的。他賭錢,輸得還不起債,就從我身上打主意,想將我賣給人家當媳婦。

嚇,咁都得?梁小蘭眼珠都快跑出來了。

那你爸呢,他也贊成嗎?桑子忿忿不平。

主意還是他出的呢。不知道撞了什么邪,村里人個個變賭鬼,連三婆這樣的老女人也賭得紅了眼,將兒子給她的棺材錢輸個精光。她沒面見人,上個月吊死了。

跟我們村一樣,成了賭場。梁小蘭無奈地攤開雙手說。

花妹,你臉上的傷痕哪來的,不是他們打你吧?

何止打?我哥將我關在柴房里不給吃喝,逼著我答應那門親事,是大嫂偷偷放我走的。我正擔心她呢,不知道阿哥會怎樣折磨她。花妹伏在桑子的肩膀上嗚嗚地哭。

真過分,親妹都害,還是個人么?花妹,不用怕,你有手有腳,用不著理會他們,頂多在這邊找人嫁了,永遠不回去。桑子這番話既是說給花妹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有家歸不得,好凄涼的。珍珠眼圈一紅,她滿懷傷感抹了眼淚。

各人懷著不同的心事,整天干活沒半點勁。快收市了,珍珠算了賬,正準備出門口,一幫人馬一聲不響闖了進來。未等她們弄清楚是哪回事,一陣哐啷過后,麻辣館的碗碗碟碟變成一堆碎片。

是她叫人干的,她想趕盡殺絕,她!珍珠白了臉,縮在柜臺里面,眼淚洶涌。

她?她是誰呀?珍珠姐,你怎么不報警呢?桑子搶過電話。

不要!桑子,不要報警。珍珠雙手按住電話,聲音都變了。她有后臺,報了也是白報,我斗不過她的,她想趕我走,我走好啦,麻辣館不開了,你們自己保重呀。

珍珠姐,我們去跟她講道理。桑子氣得漲赤了臉。

道理?有錢有權才有道理可講。我們這些人,賤命一條,跟誰講道理?更何況,我虧了人家的,我去找她不是等于自打嘴巴?算了,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不屬于你的東西,你又何必勉強呢?天大地大,總會有一個容身的地方。我只是舍不得你們,你們都是我的好姐妹……珍珠抹干眼淚,她摸一把桑子的臉,摸一把梁小蘭的頭發。最后,她擁緊花妹,眼淚又跑了出來。我最不放心是花妹,她跟家里鬧反了,她一個女孩子怎么辦啊?

珍珠姐,你不要擔心,我有個表姐開發廊的,我去找她就行了。花妹伸手幫珍珠抹眼淚。

花妹,發廊那種地方太復雜,你要當心呀。桑子想起玉米,胸口一陣發痛。

一班姐妹說散就散了,桑子苦悶得想自殺。

綠湖夜景是這個城市的八景之一。桑子第一次走進綠湖,想看看夜色到底藏著些什么。七彩斑斕的,閃閃爍爍的,美麗虛幻的。這所有的一切真不真實呢?湖邊那幾幢別墅,玉米曾經沾過它的光,但她得到了什么?到頭來不過是一個幻滅的夢!

桑子,你醉了。梁小蘭奪下她手中的啤酒。

醉了就好,醉了什么也不用管,但我沒有醉,我還清醒。小蘭,除了回家,我們還有出路嗎?嗚嗚……

桑子,哭吧,放開喉嚨哭,哭完天就亮了。梁小蘭攬了桑子。兩人在湖邊的涼亭痛快地喝啤酒,痛快地哭泣。天一亮,綠湖輝煌的燈光消失了。

川妹子麻辣館被魚頭火窩取代,進出的是有頭有面的食客。桑子在街對面看過來,魚頭火窩店的招牌閃著怪異的眼睛,她恨不得一拳砸了它。

一輛熟悉的小車猶豫著靠近了火窩店門口。桑子一陣激烈的心跳,她又見到了那個男人。奔馳搖下玻璃窗,探出腦袋,望一眼火窩店的招牌,他懷疑自己眼花,下了車,向旁邊的香煙鋪打聽。證實后,他呆了一陣,上了車。桑子顧不得滿街是人,她一邊叫一邊跑過去。車動了,桑子撲了個空,她木頭一樣立在那里,淚在眼中打轉。

街頭貼滿了招工紙,最簡單的條件要高中畢業和本地戶口。桑子只讀了兩年高中,她爸發酒瘋住進醫院,錢花光了,她只好丟了課本。

跑了一個月,一份像樣的工都找不到,桑子的心灰透了。

我不想再做飲食,去酒吧做服務員試試,也許適合。梁小蘭站在激情酒吧門口不肯再挪腳步。

要去你自己去。桑子板起臉。

你不要自己看貶自己好不好,做酒吧又不是做雞。梁小蘭急得兩腳在街上跳。

反正我不做,要做你自己做夠。桑子撇下梁小蘭,怒沖沖的一頭走了。

桑子沒回出租屋,她想去看看玉米。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玉米是她唯一的親人。不知道她被香港佬甩了后怎么個活法。玉米從小就懂得保護自己,她很少被人欺負,只有她去欺負人。她做什么都瀟灑,拿得起放得下,就算被香港佬甩了,也不會哭哭啼啼的。她會繼續去釣另外的“水魚”。

桑子算得沒錯,到了鐘雪兒那里,說玉米早搬走了。

你姐老靠男人養,到老了,誰還看她一眼?桑子,你不要找她,她這種人沒一點骨氣。

鐘雪兒跟男朋友住在一塊。他是發廊大工,手藝好,工資高,到時賺夠錢,我們自己開檔口。鐘雪兒低頭編嬰兒毛衣,她懷上兩個月,一臉上掛著微笑,幸福的樣子。

從鐘雪兒那里出來,桑子心里頭空空落落的。她再沒心情去找玉米,就算找到她,也沒多大意思。她有她的活法,不管對不對,她能夠瀟灑地活著就好。

梁小蘭深夜才回。她大概喝了不少酒,一回來酒氣熏天。你知道我碰上誰嗎?那個占了你便宜一走了之的家伙。他在酒吧泡妞,我詐酒醉罵他,罵得真痛快,哈哈!

奔馳?桑子一顆心快跳出了胸口。

他特意問起你,你看,他給你的名片。

桑子接過名片,她看到了他的名字和身份,但她對這些不感興趣,她喜歡叫他奔馳,在心里叫了好多遍。他在酒吧泡妞?她不大相信。她雖然不清楚他跟白牡丹的故事,但她看得出,他是個癡情漢。那晚,他因為白牡丹才喝醉酒,他是因為喝醉了才碰了她。她怨他,但她不恨他。

枕頭下的鈔票一分沒少。桑子鄭重地用信封裝好,她要把錢還給他。

桑子,你瘋了?你嫌錢腥呀?我們正等錢用啊。梁小蘭把信封搶了。

我不想欠人家的東西。桑子心一酸,淚涌出了眼眶。

桑子沒想到,奔馳比她來得還早。他倚著綠湖涼亭的欄桿,望著紅紅綠綠的湖水吐煙圈。桑子走近他身邊,他將目光放到她身上。他的臉色很白,眼窩深陷,一定沒睡好覺,或者他哭了很多次。

桑子握著信封的手開始亂顫,她迎著他的目光,感覺自己是一滴水,隨時被他那目光蒸發掉。

那晚……很抱歉,酒喝多了……奔馳移開目光,他的臉罩著一層霧,桑子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都過去了,算了。這些……還給你。桑子將信封塞進他懷里。

桑子……

桑子剛扭轉身,奔馳忽然叫出她的名字。她打了一個激靈,整個人愣住了。

拿著,不要把事情想歪了。奔馳把信封放在她手上,握緊,桑子被他的手燙了一下,她低下頭,不讓他看見她的淚。

奔馳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桑子感覺手上的信封更沉重。她雙手捧著的,是她的自尊,然而,這份自尊,在別人眼里,它算得什么東西呢?

一對情侶相擁走過,女的跟她一樣年輕,男的跟奔馳一樣成熟,他倆細細地說著話兒,到了樹的陰影處,男把女摟緊了,兩個人放縱地吻了。桑子看得臉紅心跳,她只跟肖學親熱過,除了害怕,享受不到半點歡快。她倚在奔馳剛才站著的位置,感受著他的余溫。一想到那晚,她體內有股熱浪在奔騰、洶涌,轉眼將她整個兒淹沒。

午睡又開始做噩夢。這樣的噩夢重復了多次,每次都是從萬丈懸崖摔下來驚醒的。

桑子有畏高癥,她站二層高也會心跳腳軟冒冷汗。

報社二樓是廣告部,她爬上窗臺擦玻璃,低頭見了一輛車子停在門口,她眼一花,頭發暈,還未定過神,奔馳已站在陳主任的辦公室。

她慌亂地望著他,臉色蒼白,額頭冒汗。

桑子?奔馳拿怪異的表情打量她。桑子扭轉身進了廁所。

梁小蘭在酒吧認識陳主任,陳主任介紹她進報社當雜工,這一切都是偶然的。碰上奔馳,算不算是偶然呢,還是算緣分?

桑子很快知道,奔馳以前是報社的攝影記者,現在自己開了公司,賺了錢,有空四處跑,拍攝四季風景。

奔馳的身影不時在報社出現,桑子總是有意避開他,不讓他看見自己那份狼狽。一次她洗男廁所,奔馳剛好進來,撞見她弓腰洗擦尿槽。桑子。奔馳奪過她手中的掃帚,說,我幫你。桑子木頭似的看著他,頭又暈了。

梁小蘭喝酒多了性也亂了,找刺激玩搖頭丸。桑子去戒毒所看她,她很平靜,說,出來后想自己做生意,開成衣檔。桑子握住她的手,掌心一片冰涼。

空閑時間多了起來。桑子除了寫寫日記刨刨報紙,她還去圖書館辦了個借書證。這樣的日子夠充實的。書讀多了,腦筋開了竅,心里頭就有了別的想法。

她夢想有一天會像女記者白露一樣,報紙上每天都有她寫的新聞。

白露個子矮小,愛穿高跟鞋和連衣裙。桑子每天幫她擦臺面,見她拿著小鏡子涂口紅和唇彩,還往臉上抹粉。隔一會,桑子轉個身再看她,那張臉就成了一幅畫,煥發出光彩。

桑子,努力干,以后比她好。陳主任悄悄站在她身邊,拍一下她的肩頭,嚇了她一跳。

桑子進了幾趟“美人坊”,學會了一套在臉上畫畫的功夫。一到周六周日,她就穿著高跟鞋和連衣裙鉆進圖書館,腰桿子挺得筆直。

那一天,她在圖書館的展覽廳見到奔馳的大幅彩照,才知道他搞了個人影展。桑子在展覽廳逛一圈,她不敢相信,奔馳竟然跑去了她的廣西老家。一大片金黃的稻田,歪歪斜斜的石頭小路,綠油油的青草,靜悄悄的流水……桑子看了一個勁地抹眼淚,她忽然很想回家。

綠湖的夜是屬于情侶的。桑子一個人站在湖邊的涼亭,看一輪月亮在水里浮沉不定,心里盤著一團鄉愁,解也解不開。她想找個人說說話,才發覺自己正站在奔馳曾經站過的地方,她的心頓時蹦蹦亂跳,摸出新買的手機,猶豫著撥通了奔馳的電話。響了兩聲,她又趕緊斷了線。

做夢一樣,奔馳回了電話。

做夢一樣,奔馳來到了她身邊。兩人倚著欄桿,說了很多話。她說廣西的老家,奔馳說他廣西的攝影。湖里的月亮浮啊沉啊,一個不留神,掉進厚厚的云堆去了。

做夢一樣,她坐上了奔馳的車。車子圍著綠湖兜了一圈,慢騰騰鉆進林蔭深處的酒店。下了車,奔馳牽住她的手,走上了一段長長的臺階。然后,她看到了一條幽深的走廊,走廊的盡頭是330房。

奔馳牽著她的手走進房間。他像回到自己的家,開燈,進衛生間,開水龍頭,解衣,痛快地沖涼。桑子失了魂似的,一動不動呆在那里。

奔馳裸著身子躺在床上,他在叫,桑子你還傻呆什么?

我……我透不過氣。桑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挺直腰桿子,一步一步走近奔馳。

來吧,寶貝。奔馳張開雙臂,他的臉因為興奮而漲得通紅。

桑子幻想自己騎上了一匹高頭大馬。她狠狠地鞭打它,馬瘋狂地向廣闊無邊的草原奔去。她閉著眼,迎著風,她的身子在飛翔,穿越草原,穿越雪域,去到了一個沒有方向的地緣。

馬累壞了,躺下來,像一匹死馬。桑子吃力地拉開門,閃身出去,砰一響,撞了一個人。

桑子?玉米吃驚得捂住嘴巴。不及細說,玉米進了對面房間。

玉米搬回了女人街的出租屋。她一進屋就端著臉盆進廁所。桑子仍然感覺透不過氣,她快窒息了。玉米在廁所蹲著說,有幾次來不及套套,中招了,花了不少錢,還是治不好。哎喲,痛死了。桑子,你要醒目點,安全第一呀……

昏睡幾個小時,一下午就完了。窗外熱鬧了一陣,靜下來的時候,路燈才睜了眼。黑暗中,桑子看到手機屏幕藍光鬼火的閃個不停。

平頭在窗外喚她,她將臉貼上鐵欄,說,我想睡。平頭將一大袋吃的塞進來,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說,謝謝。

平頭沒有吭聲,她聽見他沉重地喘氣。

夜了,回去吧。桑子一把拉上窗簾。

她靜靜地躺在床上,盼著天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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