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懦的父親其實很堅強

一

父親是個普通工人，從我記事情起，我就覺得父親沒有血性，活得很窩囊，不像個大男人。我小的時候，一直是爺爺帶我去澡堂里洗澡，后來家里安了浴霸，一般不是太冷的時候，就在家洗了。父親從來沒有帶我洗過澡，從小到大，不管天氣多熱，父親也從來沒有光過膀子，這讓我感到非常奇怪，在自己家里都不敢光膀子，父親也有點不像爺們兒了……

我上初中的時候，班里有個同學王大鵬，因為王大鵬的父親是我父親工廠的廠長，王大鵬就感覺他好像也是我的領導一般，經常在學校里指示我做這做那的，還經常讓我幫他做作業！我回去和父親說，父親居然說：“讓你做你就做唄，反正用的是他的筆他的作業本，你還能把學的知識又鞏固一遍！多好！”父親居然是這個態度，他明明知道王大鵬是欺負我，卻總是這么息事寧人地勸我忍讓。我在心里開始瞧不起父親了。

初二一次期末考試的時候，王大鵬要抄我的試卷。頻頻踢我的板凳，如果太過明顯，老師肯定會發現，我可不想挨老師的批評。于是，我耐著性子裝糊涂，他卻越來越囂張了，開始用力蹬我的板凳了。啪嗒一聲，我摔倒在地。

監考老師知道原委后，王大鵬的試卷被當場宣布作廢，王大鵬怒氣沖沖地走了。

我知道事情不好，估計會被報復，回去告訴了父親。父親就叮囑我學機靈些，惹不起要躲得起。那幾天，都是父親每天騎著自行車接送我上學。但是，一天，父親因為在廠里有點事情耽擱了，接我的時候來晚了。于是，王大鵬和他糾集的幾個社會小混混就乘機對剛走出學校大門不遠的我拳打腳踢，前來接我的父親看見了，把自行車一扔，趕緊張開胳膊護住了我。父親的軟弱助長了幾個社會小混混的囂張，他們拿著皮帶輪起來，一皮帶打在父親的頭上，父親頭上的血立刻流了出來。110警察把這幾個小混混連同王大鵬逮住了，然后移交給學校附近的派出所處理。

父親頭上纏著繃帶，居然去派出所給王大鵬說情，說就是小孩子打著玩，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當時我覺得父親真是窩囊，就因為王大鵬父親是個廠長，居然這么的軟弱。

那幾天，父親在家養傷，母親唉聲嘆氣，我就覺得這日子過得真是憋屈。

二

我讀大一的時候，下崗的父親開了個小飯館，因為地理位置好，再加上父親比較會經營，惹得臨近的一個飯店老板嫉妒，經常上門找茬。那個飯店的老板三十多歲，比我父親年輕了十歲左右，飯店里兩個廚師，一個是他的親弟弟，另一個是他的堂兄，吵架的時候，他老婆簡直就是個潑婦，一次，我看不過去了，操起菜刀就沖了過去，父親緊緊地攔住了我，甚至被我撞倒了，父親倒在地上還死死地抱住我的腰。

不久，那個老板的父親病逝，我父親主動給人家拿錢，看望人家，人家覺得我父親這樣老實的人，再欺負也沒意思了，于是就不再找茬了，父親這才少了很多的紛擾！

當得知父親居然是以這樣的方式和“敵人”達成了和解，我當即流下了眼淚，覺得這樣的日子真是太屈辱了。

大二的那個暑假，因為一個高中同學過生日，我們一幫高中的好友在一個飯店里聚會，吃完飯又在包間里唱歌。因為玩得高興，從中午11點一直玩到晚上7點鐘還沒回家，期間父親給我打過幾次手機，無非是問我在哪個飯店聚會，少喝一些，不要貪杯等等，我不耐煩地回答完后就掛了電話，心里埋怨父親真是婆婆媽媽的。

晚上9點鐘的時候，我們才散場。大家在酒店門口一一握別。我騎著自行車向家趕，剛騎一會，感覺后面一震，我的左腿一陣劇疼，然后人就飛了出去，我掙扎著坐了起來，發現自己是被一輛出租車撞了，這時候，司機正調轉車頭，準備逃逸，周圍的人很少，眼看這輛車就要溜掉，沒想到，出租車旁邊的一個人扔掉自行車，不顧危險，跑到出租車邊上，抓住了出租車的門把手，死死拖著不放。我仔細一看，居然是父親！

出租車司機加大油門，向前開了一百多米，但是，父親依然死死不放手，下半身基本上是在水泥路上拖著的，父親的褲子和鞋子已經被磨破了，父親被磨破的小腿把褲腿染得血跡斑斑的！這驚險的一幕立刻引起了越來越多路人的駐足觀望，出租車司機只得停下了車。父親這才放下手，然后跑到了車前面，用身子攔著車，防止車再跑。我艱難地掏出手機，很快，交通警察就來了，察看了現場后，發現司機違規在人行道上行駛，并且還是酒后駕車，立即讓父親趕緊把我送到醫院，然后就把司機帶走處理了。

真是禍不單行，在醫院父親衣袋里的錢包被混在繳費隊伍里的小偷偷走了，父親發現的時候，小偷已經溜出了繳費大廳。父親趕快大喊：“抓小偷啊，抓小偷啊！”等到門口保安反應過來，小偷已經跑出了醫院大門。父親跑過醫院大門外側的一個水果攤的時候，對老板說了句：借刀用用，拿起人家的西瓜刀就窮追不舍，兩個小偷在馬路上邊跑著邊掏出匕首威脅父親：“你再追就捅死你！”父親不為所動，一個勁在后面舉著西瓜刀狂追。

兩個小偷被父親的氣勢所嚇倒，把錢包扔給了父親。父親這才罷休。

當其他人把父親追賊的故事說給我聽的時候，我愣住了，怎么也不能把平時那個忍辱負重的父親與揮刀在馬路上狂追的父親聯系在一起。

父親自己受了傷，還在大馬路上追竊賊跑了那么久，我對父親的看法改變了，覺得父親其實是個很有血性的漢子。

三

我結婚一年后，有了孩子。一天，我和父親坐在院子里喝酒，父親喝得很高興，破例把汗衫脫掉，光著個膀子，我驚奇地發現父親背上有一處長長的刀疤。我問怎么回事，父親端著面前的空酒杯笑著不說話。母親撇撇嘴：“這刀疤是你爸年輕的時候和人家打架被人家砍的，你爸年輕的時候，命賤著呢，根本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經常幫朋友打架，兩盅小酒一喝，就揣著小刀子出去了！從我生下你以后，你爸才徹底變了個人，不與以前的朋友來往了，以前的仇人尋上門，你爸告訴人家，拿大棒子打，打解氣為止，被人家打得躺在床上半個月。不過，從此以后，家里徹底清靜了，你爸開始踏實過日子了！誰最厲害？是你這小子，你一生下來就把你爸治住了！你爸還常常叮囑我，不讓我把他年輕時候的好打好斗告訴你！怕你把他當成壞人，以后他就沒權威了，以后就不好管教你了。”

父親一直在笑，后來父親說：“你媽說得沒錯，一看到剛出生的你，我的心里就暖暖的，眼淚直從眼窩里往外翻。我對自己說，這輩子就是再苦再累，我也要把我孩子供養出息。我個人的委屈勞累什么的，都不算回事了！兒子，你這一出生，你在爹的心中一下子就重于泰山了，你爹我就輕于鴻毛了！”

這個時候，我明白了我中學的時候，父親為什么對王大鵬很遷就，為什么明明挨了打還去派出所為人家說情，父親為了能讓我好好地生活，不得不委曲求全，不得不把大事化小。父親做生意的時候委曲求全，其實是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養家的生意，好讓讀大學的我沒有經濟上的后顧之憂。盯著父親背上這道陌生的刀疤，我一下子想起了以前在書上看過的一句話：“不成熟的男人悲壯地死去，成熟的男人屈辱地活著！”這個屈辱地活著，就是為了親人而屈辱啊！父親為了培養我，為了供我讀書，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我倒滿一杯酒，恭敬地端給父親：“爸，你老人家為了我，多年來太不容易了！”父親欣喜地接過這盅酒，一飲而盡！父親笑了，我卻流出了眼淚……

責編/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