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壇子,作玉泉
自從有了一種叫酒的物質后,歷史深沉的幕布上就被烙印上了四個大字:悲歡離合。人生苦樂,七情六欲,舍我其誰!曹孟德的“唯有杜康”的口號是何等的慷慨激昂。魏晉名士如不結緣酒將是何等的無趣!而李白的“自古圣賢多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的吶喊,一下子把喝酒的意義升華N個高度。正因為國人對酒的品賞與解讀的不同,才會造出高標獨幟的中國酒文化的博大精深。上至九五之尊的帝王將相,中至行游四海的才子騷客、仗義行俠的高士,下則是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喝酒幾成為一項全民性的熱身活動。有了這樣的大背景,歷來與酒息息相關的事件也就層出不窮。既有為世人詬罵的酒池肉林式的荒誕,也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狂放;既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灑脫,也有“借酒消愁愁更愁”的糾結;當然也少不了“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淡泊寧靜,“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的縱情自信。在文人們對酒的頌吟叫好聲中,酒具也以不同的形象面貌登臺亮相。
瓷器與酒的結合,仿佛是珠聯璧合的一個自然過程,并為中國的酒文化注入了鮮活的生命力。而歷代的窯工,在中國的東西南北中的廣袤大地上,又以聰明與想象演繹出搖曳生姿的酒具,磁州窯、耀州窯、越窯、長沙窯、官窯、哥窯、汝窯、定窯、鈞窯、德化窯、甌窯……從這些耳熟能詳、琳瑯滿目的名窯里,酒具那美輪美奐、繽紛雋秀的身影永遠不會缺席。
當我面對這件叫酒壇子的南宋甌窯酒器時,似乎感到某種光影在里面,盡管經年閱覽無數甌窯瓶瓶罐罐之“風月姿色”,而眼前的這件酒壇,器形、釉色、做工,都堪稱是“形而下”了,再加常見的小口鼓腹、溜肩收腰的線條,幾乎談不上有想象力、創造力了。但因為其誕生于偏安江左的南宋這樣的特定年代,它卻具備了一些人文的氣息來。褐彩的手書“作玉泉”三個字,明明白白寫在酒具的正面上,一下子平淡中見精神,雖然它出生在甌窯勢力范圍的邊緣地區——溫州樂清的大荊,但它依然有著南宋特有的細致。作為一個精致而豐饒的朝代,偏安后的繁華,永遠無法彌合一個民族失土之傷痛受創的心理,由此從內部轉變為藝術人文的創造升華。今天南宋文化的深厚的遺產——琳瑯滿目的書畫、詞章、工藝、美食、戲曲、茶坊或許正是一種心理補償和轉移。從汴梁南遷到臨安的官窯,崛起于浙西南僻隅山旮旯里的龍泉窯,它們的瓷器永遠放不下來自汴梁皇宋的雍容華貴、斯文氣象。
這個甌窯的酒壇子,只不過是一個底層庶民的酒容器,但因為它來自南宋,簡樸的外表下,“作玉泉”三字明白無誤地告訴你,它只是用來裝酒的,無其他用途,這就是南宋——無所不在的優雅和從容!
一壺褐彩,宋代的詩畫
南宋時的溫州,知州楊蟠有一句最為有力的概括:一片繁華海上頭,從來喚作小杭州。對溫州來說,宋代提供了溫州文化的臍血,一直滋養到晚清。沒有南宋,溫州的通史將蒼白不好看。宋代是市井文化的天堂,是士農工商成功人士的流金蜜月。政治的寬松,漢唐以來嚴重束縛人生自由的里坊制度,被開明的皇帝們全部推倒,原來刻板的作息與管理隨之消失,而百姓的活動空間得以無限擴大。這些好處,隨著宋王朝偏安杭州后,全盤帶到江左之地,溫州也成為最早的受益城市。這種社會最真實的寫照,可從溫州南戲最早的劇本《張協狀元》里出現的詞匯窺測到。這出來自溫州九山書會才人們集體創作的劇本,既稱得上是“戲曲里的活化石”,也是溫州南宋時期的“風情畫”,劇本中出現的詞匯如散妓、花柳市、米輔、角奴、酒樓、酒庫、茶坊、行貨、食店、市井、牙婆、神歌、秋千、竹馬等等,就是當時溫州平民最典型的“生活態”。楊蟠在《永寧橋》詩里也寫道:“過時燈火后,簫鼓正喧闐。三十六坊月,一般今夜圓。”就是描寫當時朔門一帶市民的夜生活。此外,翻翻現存文獻,發現宋代的溫州因城市繁榮帶來的是人口的膨脹,如北宋初期太平興國年間,溫州戶口的統計是40740戶,到了中期元豐時期,增至121916戶,又至南宋中期淳熙年間,擴至170035戶。一百余年時間,戶口總數增加了四倍。那么溫州中心城區的戶口,按乾道五年(1169年)知州王之望的說法,“居民約計萬數千家”,加上城外周邊的人口,估算不下10余萬吧。
在地少人多、資源貧乏的背景下,宋代的溫州人非常懂得把產品做精做細做出特色的重要性。近年從溫州宋代主要街道——信河(新河)街建筑工地上出土的大量宋代的遺物也可一窺端倪。如漆器,從香奩、頭梳、耳杯、酒盅、酒壺、碗、湯匙、燈臺等,生活用品無不一一具備。此外就是甌窯產品,包含有日用品、酒具、茶具、文房用品、女性妝飾品等等,總的一點,那便是做工的無不精益求精。如甌窯的褐彩,本是窯變后的瑕疵,但自六朝以來便有意識地運用,南朝、隋唐之際,用的僅為斑點斑塊,而且小心謹慎,一到宋代,窯工們的手法就變得極為大膽開放。眼前這個青黃釉褐彩卷葉紋執壺,2007年在溫州信河街天窗巷出土。這壺不算小,高27.1厘米,口徑9.6厘米,足徑8.8厘米。直口圓肩鼓腹,雖然、流嘴缺失,但滿腹刻劃的四組卷草紋上,寫意錯位的再繪飾四圈褐彩連續草葉紋,既有重疊的層次感,又有斑斕絢麗的情趣。粗糙的釉面下有了多組褐彩圖案,殘缺的酒壺品味隨即得以升華,由“腐朽而走向神奇”。這種不受約束的來自底層窯工的大手筆,大概只有品質至上的宋代才可找到合適的土壤。
每每近距離地去細賞這褐彩的酒壺,眼前就浮出那兩宋的種種意境來。可能,觀照今天的審美情趣,那壺面的釉層與花紋都是隨性的。但是,如果發揮想象,還原到八百年前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個酒肆里,一群圍桌而坐的才子騷客們,行著酒令,或歌吟或長嘯,欣賞著窗外甌江的“楊柳岸曉風殘月”……熒熒燭光下,舉起壺,嘩嘩地一遍遍地往碗里篩酒,直到月偏,人都醉了,只有桌的正中獨立寂寞的酒壺。最后連照面的人也消失了,它卻在歲月中永恒。
這葫蘆瓶能裝啥子酒
我們看中國的酒文化,當然要想到酒容器,楚國的貴族用漆器耳杯飲酒,那么百姓呢?魏晉時期的名士們,喝酒、吃五石散,把酒與生活甚至生命緊緊地結合在一起,王書圣們在蘭亭玩九曲流觴,形式大于內容,那時的酒器倒顯得不重要了。但偏偏那時在南方出現了雞首壺,這種線條優美、充滿象征意味的酒道具,卻充當起宴樂的角色。但唐人不用雞首壺,改用鳳首壺,總之,朝代的更替,其實酒器也在抒寫著內心的糾結,抑或是時尚。酒到了宋代,市井文化的發揚光大,最為流行的酒器肯定少不了執壺。今天,在溫州甌窯的廣大窯床里或墓葬里出土的執壺,纖巧的線條,流線形的把,壺形是很優雅的,如一知書達理的高人,或是一曲線含而不露的楚楚女子。宋的世俗與美的趣味是由骨子里散發出來的,如同宋畫,后人只能學習臨摹,永遠無法超越一樣。時代的特征,是個性化的印記,不是簡單的像與不像所能道得清楚的。
今天,擺在面前的這個壺,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名稱。雖然它躺在博物館的庫房里,已經有一個通用的官方名字:五代青釉杯口執壺。用杯口兩字來概括此壺的特點,我認為是經驗性的無趣。的確,它的口部形如杯子,但是卻不是常見的杯子,我看過后第一印象,那是標準葫蘆形狀的執壺啊。葫蘆是一種不倒的造型,它結的子多,那是吉祥,為什么中國的仙人們總要腰間掛個葫蘆呢?葫蘆可以裝仙藥啊。上面是圓的蓋,下面是圓的腹,頸項收縮聯系上下兩個圓,與一個曲而微翹的流嘴,生動地把兩個圓激活,花好月圓,團圓總是美好吧。更為奇怪的是,那杯形口后的把柄上方的兩個小孔,有人問做什么用,我說,難道是“煮酒論英雄”時溫酒的出氣口?喝著黃酒,讓微微的酒香溢出,空氣中散布迷離的酒分子微粒,一下子對話也顯得溫馨而有趣起來。是啊,這個壺完完全全是一個精心之作,一千多年后,再也找不到一個相同的壺了,顯得稀罕而個性。更為有趣的是,如果放置在時空的長河里,它恰恰介于唐與宋之間,細細地比對一下,你會恍然大悟,這壺處于兩個最有特色個性的朝代的中間地帶:確保唐人豐腴美態的遺風,又打開宋代對曲線的癡迷。就這個壺,承上而啟下,不有個性還真不行!
(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