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錢鐘書先生的一件詩札
名人書札,素受文物收藏界的青睞。在《收藏界》2002年第4期的“名家翰墨”中,刊有錢鐘書致“勤廬夫子大人”的一件詩札(圖1)。因素知有關錢鐘書先生的“只字片言”,均為“錢學”研究者視作瑰寶。而所見錢先生的這件詩札,從它的字跡、內容來看,應該是他早年的作品。由于詩札刊出時,除了附刊作者錢鐘書先生的簡介外,對詩札的出處(來源)等均未作任何介紹和說明,才引起我對探索這件詩札的寫作年代、受札人等情況的興趣。
說到名人書札,首先要辨別其真偽,即對書跡的鑒別,同時要對它的內容,包括對受札人、書札寫作時間等的綜合考察,而后者往往尤其值得重視。為此,對于錢鐘書先生的這件詩札,便可從查考受札人“勤廬”其人著手。曾讀歷史學家顧頡剛《蘇州史志筆記》,其中多有提到“勤廬”其人。例如:“勤廬來書論吳中古跡(一九五三年三月)”、“沈勤廬尋得干將墓及羊山化石(一九五三年十月)”等。由此可知“沈勤廬”應該是位從事古代文物考古和研究古文化的學者。那么錢鐘書與他有著何種因緣,又因何會在詩札中尊稱沈為“勤廬夫子大人”,又自稱“門人鍾書”呢?
以上答案我從近年編纂的《蘇州市志·人物》中獲得,據記載:“沈維鈞(1902-1971年),號勤廬,蘇州人。1921年肄業于上海震旦大學,任上海書局通俗刊物編輯;1923-1929年歷任蘇州桃塢中學、蘇州中學教師,東吳大學教員,兼任北京國學院助理研究員;1931-1933年任上海光華大學教員;1933-1937年任南京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干事;1946年起在蘇州任社會教育學院圖博系教授;1951年在蘇州圖書館工作,后調任蘇州市文管會專職委員。對青銅器、金石均有研究,著有《寰宇貞石圖目錄》等。”通過以上對沈維鈞簡歷的了解,尤其是“1923年起任教蘇州桃塢中學;1931-1933年任上海光華大學教員。”再結合錢鐘書當年的相關情況,詩札中“勤廬夫子大人”,又自稱“門人鍾書”的出處也就可以明白了。
1985年,錢鐘書在《徐燕謀詩草序》中起首寫道:“余十三歲入蘇州一美國教會中學。燕謀以卓異生都講一校,彼此班級懸絕若云泥,余仰之彌高而已。越一年,君卒業,去入大學,在先公門下,為先公所劇賞。君亦竺(篤)于師弟子之誼,余遂與君相識。后來兩次共事教英語,交契漸厚”(圖2)。因在這段序言中就涉及到錢鐘書與沈維鈞的相關情況,故有必要把它的背景簡要地說一下。
錢《序》中的“美國教會中學”,即1902年由美國基督教圣公會創辦的蘇州桃塢中學(今蘇州市第四中學)。徐燕謀(1906-1986年),名承謨,江蘇昆山人。8歲隨父母遷居蘇州富仁坊巷,12歲畢業于蘇州第二高小,繼入草橋中學,在校時因受詩人吳江金松岑、昆山胡石予兩位老師的熏陶和影響,已嘗試作詩。1924年,他以各門功課均名列全校一、二名的成績在桃塢中學畢業,考入上海圣約翰大學,1928年畢業于上海光華大學。期間隨錢基博、徐志摩受業中英文學。歷任光華大學、湖南國立師范學院、華東師范大學、復旦大學英語教授。由此可知,錢鐘書初入桃塢中學時,徐燕謀已在高二年級,因此“彼此班級懸絕若云泥”。由于徐的學業成績優異而聞名全校,才使他“仰之彌高”。而兩人的結交直到1933年錢鐘書從清華大學畢業,同年9月任光華大學外文系講師,兼任國文系教員。由是與先已在光華大學任教英語的徐燕謀共事而結交。時至1939年,因錢鐘書父親錢基博先期在國立湖南藍田師范學院任教,便發信與電報要他入湘任教,同時召學生徐燕謀也一同前往。由是同年秋,錢鐘書、徐燕謀等結伴由上海出發,歷經艱難同赴湖南,在藍田師院兩人再次共事執教英語。了解了這些,再從上文中已知沈維鈞1923年起在蘇州桃塢中學任教,正是錢鐘書初入該校之時。因舊時稱呼學者或老師為“夫子”,沈、錢的師生之誼,即緣自蘇州桃塢中學。又沈“1931-1933年任上海光華大學教員”,而湊巧錢鐘書1933年9月始在光華大學任教,才使得沈、錢由師生而成為同事。再從詩札的內容和字體風格來看,詩札的寫作時間應在兩人同在光華大學任教(1931-1933年)期間。
再說有關對名人書札書跡的鑒別。從上文所附刊錢鐘書先生的書札兩種,圖1詩札是他二十多歲時的手筆,而圖2題序筆札則是他年逾古稀的手跡,兩者時間跨越半個世紀,因此兩者字跡的體貌、風格確實如出兩手。再說由于現在通常所見到的錢鐘書與人的信札、題詞等書跡大都是后者,所以當錢先生的詩札刊出后,有愛好收藏名家書札的朋友對它的真偽產生了疑議。而產生疑議的根本原因便是由于這位朋友在認識詩札的過程中,沒有采用與詩札同一時期、同一類型(因舊時寫給尊長的書信要求字跡相對工整)的其他書札來比較,所以缺乏可比性所致。
其實鑒別就是比較,從比較中來認識。書法家在不同時期產生不同的作品,如謝稚柳《論書畫鑒別》:“當一種書體在它自己的歷史行程中,它的性格,或者變或者不變。”其他學者當亦然如此。所以對錢先生詩札字跡的鑒別,必須要尋找與詩札同時期、同類型的手跡作為“標本”,否則便將失去比較的意義和價值,甚至獲得的結論與事實會適得其反。這也便是我在上文中強調的必須對詩札內容,包括對受札人、寫作時間等做綜合考察的緣故。為了能具體和深入地認識“錢鐘書致勤廬”詩札,在此我選采了與詩札同時期(上世紀30年代初)的錢鐘書1934年致羅家倫(字志希。1929年秋,錢鐘書投考清華大學時數學成績不及格,照理不能錄取。即因校長羅家倫的慧眼識英才,才將他破格錄取)的一件書信(圖3)來比較。通過對兩者的比較,可以清楚地認識到兩者書寫時用筆力主輕重、疾緩的特征一致,字體結構、體貌(如行楷中夾帶草體,作撇畫,時有厚重筆畫等)也完全相同。由此證明圖1詩札應為真跡無疑,并且還可認識到錢鐘書先生的這件詩札,不獨是一件十分難得的名人手札,也是一件“錢鐘書研究”的珍貴文獻。
二、“錢鐘書《徐燕謀詩草序》手稿”辨偽
近年來在書畫拍賣市場,書畫拍品多有標著“海外回流”來吸引買家。其實,在“海外回流”的書畫作品中,同樣是真偽揉雜、優劣互見,有的甚至將早些年我國出口的工藝品書畫中的仿制品,憑著“海外回流”的幌子來自抬身價。更有甚者為了推銷偽作贗品,居然也想方設法與“海外回流”沾上邊,以此來惑人牟利。筆者所見拍品“錢鐘書《徐燕謀詩草序》手稿”便是一例。在此把對這件拍品的辨偽依據略說如下,以供收藏愛好者參考。
在某拍賣會,有拍品“錢鐘書《徐燕謀詩草序》手稿(圖4,簡稱“拍品”),并有“說明:徐燕謀先生(1906-1986年),江蘇昆山人,畢業于上海光華大學,曾任上海復旦大學外文系教授,是錢基博(錢鐘書父親)的高足,一度與錢氏父子共同執教于光華大學與抗戰時期的藍田國立師專,錢鐘書先生以兄事之,是過從甚密的詩友#8943;#8943;本件手稿原為海外收藏,錢鐘書先生曾寄本文發表于1987年2月23日香港文匯報,手稿或因此流傳海外。”
然而,我細察拍品,即圖4上的字跡,較諸《徐燕謀詩草》中影印的錢鐘書《徐燕謀詩草序》手跡(圖5,簡稱“印本”局部)的字跡確很相似,全篇序文的行格,同為47豎行,每行的字數除45、46行相差一“更”字外,其余完全相同。但有不同的是,“拍品”上僅鈐“錢鐘書”一印(圖4),而“印本”則鈐有“錢鐘書印”、“默存”兩印(圖5);“拍品”的“規格:19×71厘米 ”,而“印本”則是書寫在5頁有水印圖案的箋紙上。粗舉以上兩者的異同,便可知“拍品”與“印本”應系兩件寫本無疑。
再通過對兩本所書文字的對照,發現在兩本全篇序文中有如:第7行中“詩筆超妙”的“超”字有圈改(點校訂正、補脫),第37行中的“曾”圈改為“僭”,全篇中此類圈改共有六處,兩本竟然也完全一樣。對此就不能不令人對“拍品”的真實性更添疑竇。因為一篇文章寫有數本,屬正常事;一位書法家寫有多件文字內容完全相同的作品,俗稱“多胞胎”,也可以理解。但鑒于圖示錢鐘書題序手跡的字體系行書中夾帶草體,在兩次書寫中要將兩本均寫成47行已屬不易,又兩者字體的結構體貌肖似尤為難能,可以說即便是擅長行草書的書法家也難以做到,再加上兩件寫本中的六處圈改竟然完全一樣,那么此種情形也就實非“克隆”才能產生了。
再者,眾所周知錢鐘書先生是位大學者、作家,但他并不是書法家,他的題序手跡不會作為書法藝術品,那么因何會寫作兩件連圈改都相同的題序手跡呢?對于這一疑問,答案只能是由于“拍品”的造假者,在造假中為了力求“以假亂真”,所以連圈改之處也完全照樣仿造,也正是這種“聰明反被聰明誤”拙劣的伎倆,才露出了“克隆”馬腳。
尤為拙劣的是“拍品”在第44行末,把錢《序》原文中的“重展君詩”中的“君”字,寫作“乃”字(圖4),若要究其謬誤的原因,即是由于“印本”中該“君”字中的有些“牽絲”未能清晰地印出來(圖5),才看似“乃”字。據此便能證明,“拍品”造假的手法便是“依樣畫葫蘆”,而其采用的“樣”(底本)即是“印本”,又由于造假者根本不理解錢《序》的內容,才使得“拷貝大走樣”,恰好又為辨偽留下了有力的依據。
至于“拍品”在拍賣“說明”中有稱“本件手稿原為海外收藏,錢鐘書先生曾寄本文發表于1987年2月23日香港文匯報,手稿或因此流傳海外”云云,更屬欺人之談。錢鐘書題序曾在香港《文匯報》刊載確是事實,但凡稍有這方面知識者都能明白,即使是一般作者也絕無必要(也不可能)把題序手跡原件提供給報社,更何況是錢鐘書。為了進一步辨明真相,在此把有關香港《文匯報》刊載錢鐘書《徐燕謀詩草序》的事實經過披露如下:
據《徐燕謀詩草》詩文的裒輯、印行者徐熙載先生(1909-2003年,名承烈。徐燕謀胞弟)1990年5月27日在與筆者信中寫道:“1987年初,默存(錢鐘書)兄和先兄于抗戰前在光華大學授課時有一位學生曾向我要了一本《徐燕謀詩草》。他為尊重兩位老師,從《詩草》中選了近十首詩和詩草序寄給香港的文匯報,在該報二月二十三日文藝版上刊出。不幸詩草序原由默存兄以行書手寫,且無標點,香港文匯報刊出時誤字破句多達數十處。默存兄見報,極不愉快。”由此可見那純屬自欺欺人的“說明”,究其實質只是想乘近年來“海外回流文物”深受市場青睞之機,以采用杜撰“故事”的伎倆,以便能達到說假為真的目的罷了。(責編:李禹默)
說明:
《徐燕謀詩草》(寫印線裝本,1986年由徐燕謀胞弟徐熙載先生主持印行,系非賣品),筆者所藏《徐燕謀詩草》一冊,系“印本”詩文的裒輯、印行者徐熙載(1909-2003年,名承烈)先生贈予。徐先生1990年5月27日與筆者的書信尚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