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家輝的家與國

“我將要回到我的祖父、我的父親、我的母親以及她娘家人的出生地。我生在美國，長在美國，并將盡心盡力、滿懷熱忱地為美國爭取利益。”一邊是長輩親人的故鄉中國，一邊是自己的生長之地美國；61歲的美國現任商務部長駱家輝，在被美國總統奧巴馬正式提名為美國駐華大使后，用英文發表了這段讓人玩味的感言。相比會說流利普通話的美國駐華大使洪博培，駱家輝只會一點點臺山方言和粵語。

美國時間3月17日，赴任前的駱家輝在美國國會遭到“拷問”，被要求“對中國展示強硬”。法新社報道說，本來駱家輝是以商務部長的身份回答2012年預算案質詢，但問題很快轉向他即將繼任的駐華大使職務上。

北京時間彼時已指向3月18日，這一天，廣東普遍降溫，冷風入骨，位于臺山水步鎮吉龍村的駱家祖屋，門口氣溫計的紅色水銀柱停在13攝氏度的位置。85歲的駱耀章坐在大屋客廳的扶手椅上，也在談論即將赴任的侄孫駱家輝，他輕輕嘆口氣搖頭道：“呢個位好難做(這個位置很難做)！”

西行12000公里

駱耀章是駱家輝爺爺同父異母的六弟，論輩分，駱家輝該叫“六叔公”，不過，他卻跟著父親也叫“六叔”。這位曾經做過鎮干部的老人，家族里包括3個兒女在內的100多人都在美國生活。他和88歲的老伴，是駱家祖屋最后的看守人，轉冷的天氣，他連屋門都不出。

在人口只有4.9萬的水步鎮上，像駱耀章這樣旅外親戚眾多的非常普遍，鎮政府2010年5月公布的統計數據表明，旅外鄉親就有6萬多人，遠超過鎮上的常住人口。

駱家輝是水步鎮上最有名的一位“鄉親”。即便是光腳穿著皮鞋的摩托佬，聽到外人問起駱家輝祖屋，也會用濃郁臺山腔的粵語反問：“你是不是記者啊？我經常搭記者去哦！”

吉龍村現在屬行政村長塘村管轄，吉龍村村長駱其慰介紹，村里有150多人，和中國大多數鄉村一樣，年輕人都出國或者外出打工。已有百年高齡的駱家祖屋在村里并不惹眼，這種青磚墻體的僑鄉傳統“一沓屋”，依然堅固完好。駱耀章在上世紀60年代修葺過漏水的屋頂后，就一直住在這里，守著大哥建起的屋。

客廳一頭的神主位上，安放著駱永椿和駱世澤的牌位。兩側墻上掛著密麻麻的照片，也是150年來駱家的歷史。最大的一張是駱耀章的父親駱永椿，再旁邊是駱永椿長子、屋的原主人駱世澤，最多的卻是駱家輝，這個從未在此生活過的駱家后人，以在照片上的存在，停留在爺爺傳下的屋子里。

駱家輝進過祖屋兩次，一次是1997年，一次是2006年10月，他和妻子向祖先牌位行禮，然后步行去祖墳祭拜。

駱家現在的祖墳位于村北，是由有關部門統一安排遷入的位置，而當年，深信風水并在晚年致力研究風水的駱永椿為自己精心選擇的墳地在臺城，在風水理論里，祖墳的重要性在于可以庇佑子孫、澤被后世。

駱世澤也繼承了父親的研究喜好，他依照風水講究在西雅圖選了處墓地。駱耀章去過那里，祭拜相差近50歲、生前從未謀面的長兄。那里莊嚴肅穆，綠草如茵，望出去是碧藍的海，隔著偌大的太平洋，長眠在異國的駱世澤遙望著家鄉的方向。

46年后，向西12000公里，他的孫子駱家輝將舉家搬到中國，并以美國最高外交官的身份，去推動當今世界最重要的雙邊關系，一邊是他父輩的“家”，一邊他出生長大的“國”。

百年美國夢

在公開場合，駱家輝的“國”從來都是指向美國，但他每次也記得補充一句：“我也以我的中國血統為自豪”。

2011年3月9日，奧巴馬正式提名商務部長駱家輝為美國駐華大使的這天，美國政府網記錄下了駱家輝講話全文，他又一次提到一個世紀以前來到美國的祖父。

那個“一英里走了100年”的故事，也是駱家輝從政多年來不止一次講過的故事。

“100年前，我的祖父乘蒸汽船到了美國華盛頓州。他在一個白人家庭當傭人，這戶人家距離州長官邸不到1英里路程。”駱家輝這樣介紹自己家族漂洋過海、移民美國的歷史。他開玩笑說，“我們家族用了一個世紀，才從那幢當傭人的房子，搬進了州長官邸。”

無論是克林頓還是奧巴馬，都曾反復強調駱家輝實現了“美國夢”，在宣布商務部長的最終人選時，奧巴馬特別提到駱家輝白手起家的移民奮斗史。

“駱家輝懂得‘美國夢’，他令‘美國夢’鮮活起來。”奧巴馬說。

駱家輝1950年1月21日出生于西雅圖，到5歲上幼兒園前，還不會講英語，因為家里人只說臺山話。而現在，駱家輝只能講簡單的幾句臺山話，他完全不懂普通話，最擅長的語言只有美式英語。

在兄妹五人中駱家輝排行第二，但按中國傳統，屬家中長子，意味著承擔更多責任。經營傳統中餐館的駱家輝父母對兒子的未來有過很多希望，比如說成為工程師或商人，但父親駱榮碩因為仍有在美華人“不過問政治”的傳統思想，反對兒子從政。

駱家輝的從政道路卻出乎意料地順暢。1972年，從耶魯大學畢業后，駱家輝進入波士頓大學法學院深造。進入政府機關后，歷任華盛頓州助理檢察長、11年的華盛頓州議員、華盛頓州金縣縣長，還曾獲委任為州副檢察長。

1996年，駱家輝角逐美國華盛頓州州長，以58%的優勢選票當選，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亞裔州長，而該州只有約5%的亞裔人口，4年后，又順利連任。

當時他競選的最主要政綱就是：改進教育制度，提高教學品質，政府應提供完善的教育系統，幫助各階層人士進修，這是他最得人心的綱領。

在亞裔最為關心的移民政策方面，他主張“家庭團聚”，反對削減移民配額。他著重提出打擊犯罪，維保社區治安和家庭安全，也“說到了人們心里”。

在他的任期內，經歷了能源危機、持續干旱、“9·11”事件，經歷了美國經濟的繁榮和蕭條，他領導華盛頓州承受住了種種沖擊，州失業率跌至歷來最低點，進入美國最優秀的前五州行列。

2011年1月，駱榮碩以93歲高齡離世。駱家輝在演講中說：“我父親從未想到他的一個孩子竟會當上美國的商務部長。如果他尚在人世，看到兒子被任命為派駐其祖國的美國大使，一定深以為榮。”

衣錦還鄉

駱家輝在華盛頓州長任上一年多后，和祖父、父親的家鄉第一次發生了聯系，那是1997年10月11日。

彼時廣東的秋老虎天氣仍在肆虐。駱家輝自費的私人行程里，是在香港與父母和姐弟妹們會合后乘船到臺山祭祖。中午1時，船才靠攏臺山公益港碼頭。

駱家輝的行程里公私兼備。他此次赴華是應邀進行公務訪問，在抵達臺山之前的10月6日，駱家輝在北京舉行了新聞發布會，對記者說，他及代表團受到江澤民主席的接見，他感到非常榮幸。當被記者問到，來到祖先的國度感覺如何時，他回答說：“好極了！”

這符合中國傳統中“衣錦還鄉”的概念。只是此時中美關系正處于低谷趨向緩和的敏感期，總統克林頓和駱家輝關系良好，在1997年的國情咨文中，克林頓特地提到駱家輝的名字，評價“他是數百萬美國亞裔移民中所養育的值得驕傲的兒子。他代表著我們大家都能夠實現的未來”。

這些讓駱家輝的私人行程變得不簡單。在他抵達前的一個月，美國方面專門派人到駱家祖屋考察制定行程路線，中方也嚴陣以待這次尋根之旅，駱家輝和妻子李檬乘坐的加長林肯轎車是廣東省外事部門派來的，沿路排成警戒線、面目冷峻的素衣大漢們，是從中央和廣東省派出負責保衛工作的國安，和人高馬大的美國保鏢們各負其責。

身為美國政府高官的駱家輝此次祭祖，不只是解私人鄉愁，有外界評論認為此行還為中美關系的融冰作出了試探。駱家輝結束訪華行程后的兩周，也就是1997年10月26日，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對美國進行國事訪問，這次訪問是12年來中國國家元首第一次正式訪美。

他的家與國

1997年駱家輝尋根祭祖行為，據說讓不少美國的老華人感動，認為他“骨子里流淌的還是中華民族的血液”。在駱氏的大家庭里，駱家輝是孝順的孩子、顧家的丈夫和父親。

2003年，江門市要拍一部以江門五邑華僑歷史文化為題材的電視紀實片《根在五邑》，駱家輝秘書多次以工作繁忙為由婉拒攝制組的采訪要求。后來，攝制組成員靈機一動，以家鄉人的身份聯系了駱家輝父親駱榮碩，孝順的駱家輝利用回西雅圖探望父親的機會，提供了一個小時的采訪時間。而在2008年，因為早已安排好要與家人一起度假，他也拒絕了中國政府觀禮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邀請。

對于祖父和父親出生長大的故鄉，駱家輝說“有著特殊的情意”，他甚至“非常想私下悄悄地回趟臺山，哪怕深夜出發，向臺山的親人說上5分鐘話”。而來自祖籍地的人，對他的感情在十幾年間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2006年返鄉時，駱家輝委托六叔公駱耀章幫著給村里人派利是每封120元人民幣，總共派了不過萬元。村子里修路，駱家輝和他父親又匯了1500美元。一位在江門本地生活多年的記者說，他曾接觸過臺山包括水步鎮一些去美國考察并拜訪過駱家輝的本地領導，都說駱家輝對家鄉來人相當熱情，每次都熱情接待。然而作為官員，他能做的似乎也僅限自掏腰包請家鄉人吃飯而已。

對于以僑鄉聞名的臺山，經濟建設中很大一部分來自僑胞。2005年初，駱家輝離任州長一職時，華盛頓州對華出口已經翻番，雙方貿易額達到200億美元，但臺山人并沒有看到“鄉親”駱家輝為“家鄉”發展帶來的實際利好，對他的升職變遷也不覺與己有關。即便駱家輝將要成為美國駐華大使的消息傳出，當地基層領導也婉拒了媒體采訪，表示“沒有什么可說的”。

而對于這個生長于美國的新任美國駐華大使，中國的媒體及輿論給予了熱切關注，警醒的聲音卻居多。

作為美國官員，駱家輝最出色的表現就是在對華貿易上交出了漂亮成績單。華盛頓州聚集著微軟、波音、星巴克、亞馬遜等行業巨頭，駱家輝在州長任上時，訪華行程里必有促銷華盛頓“蘋果”、推廣“星巴克”咖啡等安排。2010年駱家輝在商務部長任上時，美國對華出口增長了34%。

駱家輝當選大使，華裔背景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而是其強悍的商業背景。中美商會副主席迪恩對美國《僑報》記者分析說，駱家輝在對華貿易談判中的出色表現是他被奧巴馬選中的主要原因，“駱家輝很熟悉中美貿易問題，也在為此努力，他不拘一格”。 駱家輝自己也宣誓“將盡心盡力，滿懷熱忱地為美國爭取利益”。

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院長王緝思對記者說，駱家輝是美國人，華人血統同他的思想和美國政策無關，也應當同我們對他與對美國的態度無關。

“駐華大使不是對華政策決策人，只是執行人。”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美國所副研究員錢立偉也提醒，中國人可以跟他拉家常、談鄉情，但“感情代替理性，駱家輝不會，我們也不會”。

擺在駱家輝面前的難題復雜程度遠超想象，中美貿易關系仍然“火藥味”彌漫，錢立偉說，經貿是駱家輝的擅長，但中美關系的復雜性、脆弱性遠在經貿之上，也在經貿之外。而且，鑒于中美關系的重要性和特殊性，絕非搞定經貿就能搞定中美關系那么簡單。美國媒體也認為駱家輝未來日子不會好過。

這些都在等待著駱家輝，哦不，是美國人Gary Locke去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