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銀幣早已經退出歷史,但西班牙銀元、墨西哥鷹洋、“袁大頭”等都在中國近代金融市場的購建中發(fā)揮了獨特的職能,而且使得后期觀念的革命者也要繼承現存結構。
三十多年前讀書時,得知墨西哥鷹洋在中國作為市場上廣泛接受的貨幣來流通,常常被告知體現了中國半殖民地社會和弱國的悲哀與恥辱。多年前在日本的貨幣博物館里看到中國明朝的銅錢曾是日本唯一使用的官方貨幣,多少有點莫名的欣欣然。在英國博物館選擇的體現世界歷史的一百件文物中,墨西哥鷹洋的正宗前身西班牙銀幣位居其中。
在經歷了皮毛、貝殼、鹽塊等一系列交換媒介后,古羅馬帝國啟用了金幣作為主要的兌換交易和儲藏工具,而且一直沿用到今天。盡管中國曾在一千年前的宋朝使用過“交子”等紙幣,但銅幣和銀兩則始終是貨幣的主體。1841年鴉片戰(zhàn)爭之后,隨著中國加入國際社會,洋人的貨幣也就勢進入中國市場,一度主導了這個領域。
在地理大發(fā)現之后,西班牙殖民者為黃金而來,但卻在印加帝國的土地上發(fā)現了巨大的銀礦,特別是在玻利維亞的波托西地區(qū)(Potosi)的豐富礦藏使得殖民者獲得巨大的財富。西班牙人開放礦藏,提煉銀金屬并向歐洲和各國輸送。從1520s時首次出口到歐洲的148公斤,到1590s時每年出口達到三百萬公斤。
西班牙銀幣(Pieces of eiqht,意指一個銀幣值八個里爾)首次鑄造于1573年,到16世紀末的二十五年內,便迅速流通到亞洲、歐洲、非洲和美洲大陸,成為全球首屈一指的流通銀幣,并且將優(yōu)勢一直保持到19世紀。這是人類歷史上空前的財富大轉移。依靠這些財富,西班牙人成為一時的霸主,支持了強大的軍隊,打敗了荷蘭英國和法國人的挑戰(zhàn)。
西班牙銀幣通過西班牙殖民地的菲律賓進入中國,初期由于成色好、合銀高,深得中國民間喜愛。商人們大多將進口的銀幣立即融化,改鑄純度較低的銀兩和打制成各種銀器。這也是劣幣驅逐良幣的實際應用。西班牙銀幣的進口也給當時明朝銀本位制度的監(jiān)管帶來了許多困擾。
充裕的白銀進口也給西班牙經濟帶來另外的問題,大大地增加了貨幣供應,導致了通貨膨脹,政府揮霍無度,人們奢侈消費。剛剛進入的白銀立即投入到國外收購,很少投入本國的農業(yè)商業(yè)和工業(yè)。西班牙在白銀充斥的市場上輕易地放棄了技術與產業(yè)革命的機會。
1821年墨西哥獨立后,繼續(xù)制造與西班牙銀幣同值的墨西哥銀幣。1823年始在銀幣上刻上墨西哥國微上的雄鷹,以后改稱比索。由于成色穩(wěn)定、品相好,加上西班牙在歐洲三十年戰(zhàn)爭之后的衰落,很快就取代了西班牙銀幣的地位。而墨西哥鷹洋在全球各地都成為流通貨幣,16—19世紀中,墨西哥大體制造了三十億枚鷹洋。
墨西哥銀幣從1854年流入廣州,開始成為流通貨幣。據1910年的統計,當時在中國流通的外國銀元有11億枚,三分之一是墨西哥銀幣,也稱為墨西哥鷹洋。墨西哥鷹洋在中國南方流通廣泛,幾乎成為主幣。當時的外國銀行發(fā)行紙幣也是與鷹洋對應。墨西哥在1905年實行金本位制度后,停止生產鷹洋。
貨幣對于老百姓來說就是定價、交換和保值這幾個基本功能,自古以來就如此。這是個選擇和淘汰的過程,除非在一個政府管制的約束下,老百姓總是選擇最便利的貨幣。但對于政府而言,貨幣是一個權力的工具,通過貨幣的確定與管制來實施強制分配利益和資源,美其名日為貨幣主權。
明清以前,中國的商品市場水平很低,行政分配和非貨幣交易主導資源配置,貨幣管制也不多,官方和民間均可以根據本地需求自行鑄幣和熔幣。各地銀兩成色和品種繁多,各行其道,很大程度上阻礙了統一商品市場的形成,更不必談現代銀行和資本市場的孕育了。
西班牙銀元是真正意義上的全球貨幣,不僅將西班牙打造成了全球經濟時代第一個經濟大國,而且也將分散在歐美亞等不同大陸的商品和資本市場通過貨幣的流通聯接起來。繼而,墨西哥鷹洋則是推動中國走向國際社會的最重要貨幣工具,它不僅開創(chuàng)了與本土農貿市場并行的洋行洋貨市場,而且統一支付的兌換與儲藏價值手段也沖垮了中國金融業(yè)原有的錢莊和票號結構,逼迫中國政府迅速推進統一貨幣的進程。
1903年,大清政府通過法律決定由官方造幣總廠制造銀元,共造大清銀幣2.8億枚。同樣,辛亥革命后,袁世凱當政的一個重要舉措也是在天津建立了中華民國的政府造幣廠,1914年決定統一幣制,通過“中華民國國幣條例”,大量鑄造以袁世凱頭像為標志的民國銀元,俗稱“袁大頭”,僅一元幣便制造了7.5億枚。
值得提及的是,盡管以反帝反封建為目標,1928年中國共產黨在井岡山建立的紅軍造幣廠和1932年在瑞金建立的中央造幣廠所用的模版均是墨西哥鷹洋的仿照版,只是在幣面上加蓋“工”或“工人”字樣。革命者用這些銀幣來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1949-1951年為便利進軍西藏,新政權還制造了一批“袁大頭”銀元。
回首歷史,有幾點值得我們的關注:
第一,盡管銀幣早已經退出歷史,但西班牙銀元和墨西哥鷹洋對于中國近代金融的影響還需要客觀認定。西方不僅僅帶來了鴉片、戰(zhàn)爭和殖民地,也同時摧毀了我們自我陶醉的天朝夢幻、愚昧和自然經濟。墨西哥鷹洋、“袁大頭”銀元等都在中國近代金融市場的購建中發(fā)揮了獨特的職能。
第二,在政府介入下,貨幣的職能比原始的定價、交換和儲藏更為豐富更為復雜。它會在不同的社會制度環(huán)境下創(chuàng)造出新的金融生態(tài),而且會反作用于社會結構。西班牙銀元和墨西哥鷹洋都導致了資源和貨幣本位制度的跨國轉移,也推廣了普世價值觀念,使得后期觀念的革命者也要繼承現存結構。從這個意義上講,貨幣和貨幣制度本身具有獨立的生命力。
第三,全球化是一個歷史的進程,無論管制者是否喜歡是否制造障礙。貨幣的全球化更是一個題中應有之義,不容割舍。從當年墨西哥鷹洋等迫使中國放棄銀兩制度,廢兩改元,到當下中國的人民幣正在成為許多國家的結算和儲備貨幣,這種歷史變遷自然令人感慨,但個中的大趨勢更令人關注。中國的外匯儲備能力和人民幣的支付能力必須與中國實際的國力相匹配,令人眩目的中國購買力能否真正提升中國經濟的創(chuàng)造力和老百姓的生活福利是一個重要的挑戰(zhàn)。當年的西班牙就是前車之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