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推開大門,踏進了門檻。
朱漆斑駁,在指尖留下一點暗淡的紅。銅環銹蝕多年,石階也早已爬滿了青苔。但房中擺設依然纖塵不染,紫檀木書桌上鋪著一卷薄宣,旁邊一本書似乎經過反復翻閱,已經有些卷邊。案頭擺一盞長明燈,釉彩的細頸瓶中,小心地插著一枝花,走近看,才發現花瓣已凋謝了有些時日,干枯脆薄得不堪一觸。
是誰在這里,近乎迂執地守著一枝已經死掉的花?
我突然感到暈眩。空氣中有硝煙的氣息,我無法呼吸,卻挪不開步子。夜如同藤蔓瘋長,而這座古宅在一片荒寂中,透出令人焦灼的死氣。
我扶著桌子,手不經意碰到了一個東西。
是一只折了翅兒的木蜻蛉。
心口突然一陣劇痛。那片木頭仿佛一團滾燙的火焰,我不由得縮手,大口喘著氣。
是幻覺嗎?耳邊突然出現幾聲低低的呼喚,稍縱即逝,仿佛觸手可及處,有人在耳邊低語。
遠處隱隱飄來歡聲笑語,鑼鼓喧天,嗩吶吹得喜氣洋洋。
是哪里嫁娶新人的聲音吧?
可是附近早已荒敗多年,并無半點人氣。連僅有的這棟宅子,都已有大半掩埋在荒草中,那么,這聲音是——
“青苓小姐。”
火光倏地一閃。一個佝僂的老人在身后出現,提著一盞燈。他臉上的皺紋溝壑縱橫,一雙眼睛蒙著灰色的陰翳,伴著出奇嘶啞的聲音:“小姐,您來了。”
沒料到這里有人,我不由得驚退一步。
“這里是——”
老人的眼睛瞇了起來,好像在笑。
“這是兇宅啊,青苓小姐。”
兇宅?“那你是——”
“我是阿福。”他瞇眼看看我,笑道,“這么多年,小姐不記得我了嗎?”
“以后天高路遠,都有阿福照顧你,你也要照顧好自己,知不知道?”
母親匆忙說完這一句,車子便開了。我趴著窗子看出去,只見她站在一片揚塵中抹著眼睛,伶仃的身子像是大風中的一片羽毛。
我家本是湖州的一戶小富之家。父親經營著一處生意,母親則是當地出名的美人,追求者甚眾,但她一一拒絕,在家人的安排下嫁給了父親。
生活原本溫馨幸福,但不知何時起了變化。父親不再按時歸家,時常大醉不省人事,動輒對母親大打出手。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一只怪物。
抱著我哭了幾日之后,母親決定把我送去別處,托仆人阿福照管我。之后沒過多久,她就病逝了。
年幼的我并不知道這些故事,也不知寄人籬下的滋味。第一次坐出租汽車離開家,一切都新鮮有趣。我盯著窗外看風景,不知什么時候睡倒在座位上。汽車顛顛簸簸,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睜開了眼。
阿福正一件件往外提著行李。我拉開車門滑下座位,趁阿福不注意,一溜煙跑進房子,兜兜轉轉,繞進了花園。
小徑兩旁花團錦簇,我只顧仰頭看,沒留神,撞在一個人身上,頓時眼冒金星。
那少年也揉著額頭站起來。他和我差不多年紀,眉清目秀,穿一件絲綢涼衫,手里還拿著小鋤頭。定神看了看我,詫異道:“你是誰?”
“你管我!”我心道不妙,準備撒腿就跑。
他愣了愣,笑著遞過小鋤頭:“那要不要和我一起種花?”
我想了想,接過來,一鋤頭拍在他頭上,然后跑得腳下生風。
晚上,我被阿福帶到顧家的客廳。引見顧家小公子顧棲川時,我不禁一陣頭皮發麻,朝阿福身后縮了縮。白天的那個少年頭上纏了幾圈繃帶,朝我伸出手,笑得沒有一絲芥蒂。他的父親按著他的肩,抱歉地笑道:“小兒白日里摔了一跤,擦破了頭,見笑了……”
我驚愕地看著他,他沖我笑了笑,偷偷地做了個“噓”的手勢。
自那天起,我便寄住在顧家公館。顧家對我照顧有加,加上顧棲川和我年齡相近,便一起上下學,吃喝用度都在一處。雖然是顧家的小公子,他卻絲毫沒有驕矜氣派,經常和我玩得一身狼狽。彈指間,不知不覺過了幾年。
下人里已經有了些閑話。顧公子已經二十二歲,方青苓小姐也已長大成人。兩人從小青梅竹馬,怕不是過些年,顧家就要把方小姐娶進門呢。顧棲川不擺架子,下人也樂意在他面前調侃幾句,他只是笑,臉上泛起紅暈。
初夏一日,我百無聊賴,便丟了書本去找他。果然,又在他最喜歡的花園小徑找到了他,倚著一叢花,膝蓋上放著一本書。看到我,他閑閑地一笑:“又偷懶?”
“是是是,全天下人只有你一個在攻書。”我在他身邊坐下,翻過封面看了看,頓時泄氣,向后一仰,“《論語》?以后對你說話,可要之乎者也了。”
他狡黠地一笑,把書的封面拿到我眼前:“仔細看看,這是什么書?”
——原來是脂硯齋的《石頭記》,套了個“論語”的書封。
“真沒想到你也有這個心思。書哪里來的?”
“從爸爸的書房偷的。他只讓我讀《四書》《五經》,我也沒辦法。”
他把書放在中間,信手一翻,剛好翻到了黛玉之死一章。兩人便接著讀下去。
《石頭記》的情節,大概總是曉得的。對于情愛之類的事情,我懵懂不知,但讀到這里,卻覺得好像心里藏了粒沙子,磨得肺腑生痛。
焚了詩稿,親手毀滅了所有感情的證據。在病榻上輾轉,期盼,等待,失望,最終臨死時,也只不過一句:“寶玉,寶玉,你好……”
愛一個人,總歸是件痛苦的事嗎?
“高鶚真狠心,寫出這么狠心的書。”
顧棲川看著我,抬手拭了拭我的臉,笑道:“怎么就哭了?”他清雋的眉眼在我身旁,近得仿佛連呼吸都在耳邊。我的臉忽的有些發熱,索性揉了揉眼,把臉埋在膝蓋里。
“是不是……想到自己也寄住在別人家,心里難過?”
他試探地一問,沒想到卻戳中了我的心事。想起母親過世,父親不知下落,我的眼淚如同決堤的水,抱著膝蓋,雙肩止不住地發抖。
“青苓,青苓。你聽我說。”他溫言細語,語氣卻有決意,“你不是林黛玉,我也不是賈寶玉。你不是寄住在顧家,你就是顧家的人。如果你愿意,”他頓了一下,“你愿意,嫁給我嗎?”
那一刻,全天下的鳥語都如仙樂婉轉,卻也敵不過他柔和而帶著些不安的低聲。
拉著我的手準備一起去見父親的顧棲川,在中途被一臉驚惶的仆人攔下。剛剛得到消息,日軍準備攻城,顧家須得收拾行李,盡快撤離。因為人數眾多,顧伯父不得不決定全家分散,投奔不同的親戚。我帶著阿福,和棲川一道,去杭州投奔他的表姨。
表姨二十幾年前嫁給了一戶薛姓人家,家道殷實,與政界也多有來往。由于最近戰亂頻繁,薛家舉家遷往了郊外祖上的舊宅。我們前往的正是這座宅子。
路途顛沛,沿路遍是逃荒饑民,拖家帶口,凄苦哀號。耳邊的哭聲與遠處的炮火,太陽如同天空剪出的一個洞,日光慘淡。我縮在車里不敢向外看,他便一直握著我的手,反反復復說著:“到了薛家,就好了。”
二、
老人的聲音嘶啞如夜鴉,喚醒了我的些許記憶。
“你是阿福,那么,這里就是薛府?”
“不錯,這里曾經是薛家的宅子。”
薛府——腦海中晃晃悠悠浮上一點紅。如蔻丹,如朱漆,如薔薇花汁,染在唇上,遠遠地露出一個笑容。
薛子瀅。
抵達薛府后,我才發現,這里與顧家公館仿佛兩個世界,全然不同。這里深宅森嚴,連用人都少言寡語,迎接時,全都擺出分毫不差的笑臉,說著一式一樣的客套話。
仿佛虛偽矯飾的深淵。
引見時,我跟在顧棲川身后,有些走神,視線飄到遠處,看到一個少女正在和薛表姨講話。仿佛感應到我的目光,她遠遠望過來,含著秋水的雙眸,嬌嫩的雙唇,唇邊綻放一個微笑。
只一眼,便足夠讓我自慚形穢。
棲川見我忽然低了頭,便也四處望去,看見了那個少女,朝她回了個微笑。
之后我得知,她是薛表姨的三女兒,三小姐薛子瀅。
在薛府的生活并不愉快。棲川是顧家的小公子,旁人自然不敢如何,但我并非出身名門,下人待我便毫無忌憚,冷嘲熱諷,幾次將我逼出眼淚。大部分人漠不關心,棲川畢竟也不能時時在我身旁抵擋守護,日復一日,我覺得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
我并沒料到薛子瀅會維護我。
一日在游廊,一個端茶丫鬟嫌我礙事擋了她的道,罵咧咧地說個不停。剛好薛子瀅經過,聽了幾句,反手便是一個嘴巴。茶盞骨碌碌滾了一地。
她回過頭,笑著對我說:“丫頭嘴壞,是我們失察,客人請不要介懷。”
我連忙道:“不要緊,是我在貴府寄住,確是礙了許多事。”
“哪里算得寄住?我做主,薛家就是你的家。”她笑道,牽住了我的手,“上次引見,媽媽好像沒見過你呢?不然你跟我去見她一面,順便讓她管教一下嘴壞的下人們。”
“三小姐……”我有些怯,囁嚅道。
“還三小姐呢?叫我子瀅吧。我是棲川的表姐,我們三個都是同齡人。以后,就一起玩吧。”
薛表姨待我也頗客氣周到。端著茶盞細細端詳了我的臉,她問:“不知你的父母是……”
我有些意外,報了父母名字。
她笑了,抿了一口茶水:“原來你是馮蘭的女兒,怪不得,和母親長得這么像。”
“薛太太認識我母親嗎?”
“當年我和你母親是很好的朋友。之后便很久沒有聯系,沒想到,現在已經去世了。真真世事無常。”她扶了扶額角的頭發,向我笑道,“你放心,既然是馮蘭的女兒,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自那之后,我的日子好過了許多。子瀅也和我與棲川一起游玩觀覽,漸漸熟稔起來。她容貌出眾,受過很好的教育,再加上能說會道,常引得兩人一起大笑。
站在棲川身旁,仿佛一對璧人。
笑著笑著,我漸漸難過起來。
她不似我出身寒門,也不似我性情頑劣,她比我漂亮,比我活潑,這種毫無瑕疵的玉人和滿是缺點的我兩相比較,如果我是棲川,喜歡的也會是薛子瀅吧。
她還為我說話,照顧我的心情。
這樣想著,連忌妒都沒了力氣。
“怎么了,沒精打采。”棲川走了幾步,見我情緒不對,問。
我強笑:“沒有,有點累了。”
他在我身旁坐下,想了想,說:“不然,我削只木蜻蛉給你吧。小時候木匠師傅教我的手藝,現在還沒失傳呢。”
“蜻蛉,青苓。剛好是名字的同音呢。”子瀅也坐下,側過頭看他掏出刻刀在一塊木頭上刮刮刻刻。
大約一刻鐘,他把木蜻蛉遞給我。
刀劈斧鑿一刻鐘,卻刻出這樣丑陋得不忍看的蜻蛉。支著雙翅,細弱可憐,跟“手藝”怎么也沾不上邊。我捧在手里,看著看著,卻聽子瀅笑道:“棲川的手藝真是獨特,不如也刻一個送我?”
“好啊,你要什么?”
“也刻一只蜻蛉好了,怎么樣?”
棲川頓了頓,道:“抱歉,這個不可以。”
我睜大了眼,他正在對子瀅講話,眼睛卻望著我。
“我只能為一個人刻木蜻蛉。”
三、
“之后薛子瀅怎么了?棲川呢?”
依然頭痛,想不起來。
老人笑了,面孔皺了起來,說不出的詭異。
“你聽那鑼鼓聲音,響得喜氣歡暢,是為誰呢?”
啊,是了。顧棲川。
曾問我是否愿意嫁給他的顧棲川,曾說只送我一個人木蜻蛉的顧棲川,曾那么柔和微笑的顧棲川,娶了薛家的千金薛子瀅。
薛表姨托我出外操辦一些事務,回來時,便見四處張燈結彩忙里忙外,窗子上貼滿了大紅的喜字,灼燒著我的眼睛。
居然當夜,便是顧棲川的婚期。兩家喜結秦晉之好,成全一樁美事。天作之合,白頭偕老。
只是我怎么都不信,怎么會是他和薛子瀅。
我一心想要當面問他,卻在房間門口遇上了薛表姨。她依然淡淡地笑著,貼在我耳邊講了幾句話,然后后退幾步,欣賞著我臉上的表情。
我怔怔地退回房中,沒留意到身后的門被靜悄悄地關上了。
沒過多久,一股熱浪襲來,滿眼火光沖天,似乎有人驚呼著“救火”。我抱著膝蓋,手中緊緊攥著那只木蜻蛉,沒有動。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很久之前的一句話,居然悠悠地回響起來。
“寶玉,寶玉,你好……”
那個時候,林黛玉也從沒想過,會有等不到他的那一天。
一片混亂中,我聽到遠處喜氣洋洋的鑼鼓聲響。
四、
“薛表姨那天對你說,顧伯父是你真正的父親,顧棲川是你的哥哥。”
方青苓的母親馮蘭與顧棲川的父親顧之年兩情相悅,但迫于家庭壓力,最終嫁給了方展鏡。方老板由于生意,常常外出不歸,馮蘭與顧之年便私下幽會,誕下一女,取名青苓。
“你怎么會知道這一段事情?”我驚詫。
老人在椅子上坐下,笑了笑,卻仿佛只是臉頰抽動。
“我已經足夠老,老得可以知道很多事了。包括那時你離開時,發生的事情。”
薛子瀅一開始,看到的就只有顧棲川。
她起初并沒有注意顧棲川身后的那個叫做青苓的小丫頭。論家世,論相貌,她樣樣強過她。但顧棲川對這個表姐卻總是禮貌而疏離。于是,她想到了與他接近的方法。
教唆用人辱罵青苓,然后再去為她解圍。
她成功地贏得了顧棲川的信任,并可以每天在他身邊,陪他游玩觀覽。
她覺得他總有一天會喜歡上自己,直到他把那只木蜻蛉遞給了那個小丫頭。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輸給那個一文不名的方青苓。不甘、失落、憤怒,她跑去母親那里,向她哭訴,想讓薛表姨把那個方青苓趕出去。
但薛表姨只是靜靜地聽著,然后把那段故事講給她聽。
次日,薛子瀅找到了顧棲川,原原本本把他和方青苓的兄妹關系告訴了他。馮蘭的死是因顧之年而起,是他的父親害死了方青苓的母親。
如果不與她結婚,她就去找方青苓,把事情全部說出來。
她的“愛情”,最要緊是“得到”。
幾日后,顧棲川果然答應下來。
他不想讓方青苓知道真相。看他成婚,她早晚會死心,然后找個好人家,安安穩穩嫁過去,長長久久,過一生無虞的生活。
但他怎么會料到,薛表姨的段數更高些。
她在他成婚當晚,去找了方青苓。
“她在他成婚當晚,去找了方青苓,把那套謊話從頭說了一遍。”
我一驚,盯著老人的臉。“什么……謊話?”
老人渾濁的雙目緊盯著我,緩緩道:“顧棲川根本不是你哥哥,他的父親和你母親也根本沒有私情。這一切,只不過是薛表姨薛竹編的一個謊,卻騙了這么多年。”
馮蘭曾經是湖州出名的美人,追求者甚眾。這些追求者中,方展鏡也是其中之一。當時,他正在讀書,在同學家中見到了馮蘭,從此便無法忘懷。
而邀請他來家中的女同學,便是薛竹。她原本對他抱有好感,卻沒想到他在自己家里看上了自己的好友。她萬般阻撓,最終卻眼睜睜地看著他滿心歡喜地迎娶了馮蘭。
他甚至不曾多看她一眼。
她的“愛情”,得不到的,那就毀掉。
她依然與馮蘭保持聯系,掛好笑容,殷勤招待,終于有一天,從她嘴里探聽到,她曾與顧之年交往數年,因家庭被迫分開,但依然有著聯系。
她欣喜若狂,把方展鏡約了出來,將馮蘭與顧之年編排一番,講給他聽。
他果然信以為真,對妻子女兒惡言相向。馮蘭并不知發生了什么,被逼之下,決定先送女兒去朋友顧之年處避一避風,卻沒料到一去便是永訣。
馮蘭抑郁而終,而她的女兒方青苓卻陰錯陽差,來到了薛家。
馮蘭的女兒,當然要好好照顧。
不僅要顧棲川迎娶自己的女兒,還要他們誤以為彼此是兄妹,誤了一生。
那天她看到顧棲川,卻變了想法。
只要方青苓還活著,顧棲川便始終不會放手,錯誤總有一天會被消除。
所以干脆點一把火,把方青苓殺掉。
“薛家對外宣稱,宿房住戶休息時,不小心碰倒了一盞煤油燈,引發了火災。”老人緩緩道,聲音有說不出的疲憊,“死了幾個人,那天之后,宅子夜間便時常會聽到異常的動靜,人心惶惶,最終薛家決定搬出宅子,這宅子便成了徹底的兇宅了。”
“那薛家現在……”
“搬遷時途遇亂民搶劫,錢財被劫一空。薛姨媽和其他幾人中了流彈,在途中死掉了。”
何必?當初費盡心機爭搶的,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
“那阿福,棲川呢?”
說出那個名字時,聲音都在顫抖。
老人瞇著眼睛,灰色的陰翳中浮起兩點火光。
“青苓小姐,幾年前的那場火災中,你已經死了。”
我后退一步,啞聲道:“你說什么?”
“你現在,只是一個魂魄,被束縛在這宅子中。只因為我的眼睛被濃煙熏壞,很巧合地可以看到靈魂。”
“你撒謊!”
那天,我攥著那只木蜻蛉,只覺得熱氣迫人,嗆鼻的氣息越來越濃烈,我失去了意識。
醒來后,我站在這棟鬼宅前,失去了前事的記憶。懵懵懂懂,推開了朱漆大門。
原來真的,一切都已經不在了。連我自己,都已經不存在了。
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一定在什么地方結了婚,過著幸福安穩的生活吧。
“阿福。”
我看著老人悲傷的眼睛,輕聲說:“至少告訴我,他在哪里吧。”
老人沒做聲,只是顫顫地遞過一張報紙。紙頁泛黃,是幾年前的那場火災的報道。
“葬身火場的,不只小姐一個人。”
熟悉的名字在視野中一跳。我不禁失聲:“顧棲川!他怎么會?他不是……”
他怎么會死?他不是應該在婚禮上嗎?
“那天婚禮,有人慌慌張張跑來報信。”老人揉了揉眼睛,“顧公子聽到了小姐房間失火的消息,像瘋了般往火場跑。明知小姐已經救不出來,還是沖了進去,攔也沒攔住。”
“那他……他就在我的身邊?”
老人頓了頓,道:“是他一直讀著《石頭記》,燃著長明燈,守著最后一枝已經干死的花。但你們落入了不同的障,所以永遠無法感知到對方。”老人緩緩道,“青苓小姐,你的執念同樣束縛著他,不能離開這宅子。現在所有的問題都有了解答,請小姐放手吧。”
我低下頭。桌子上擺設依舊,一角擺著那只木蜻蛉。是我那日在手中攥得太死,所以僥幸沒有燒化吧。
我伸出手,碰了碰它一邊的翅翼。
耳邊仿佛響起一個聲音。和悅而溫柔,仿佛很多年前坐在花樹下,錦簇的花團中漏過的暖融融的陽光。
過了這么多年,依然悲傷而執著地低聲喚著我的名字。
終
你知道嗎?只需要一滴眼淚,便足以使一個被執念所困的魂魄得到安寧。
聽著那個聲音時,有一滴淚自臉頰滑下,落在衣襟上,盤扣上,最終墜落在地,暈出一個小小的水痕。
而我的靈魂,也隨之碎裂成萬千晨霧,消失在第一縷晨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