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驚日

治療失戀唯一有效的方法，是開始一場新的戀愛。

喬璇跟男友分手的第一周，參破全宇宙失戀的真諦，找到我，對我說她要展開新的戀愛。

但是展開新的戀愛又談何容易呢?對于良家婦女們來說，那是比再考十次大學都難的事。

我看著喬璇，作為她的閨蜜，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好。難道我要直言“對于32歲的大齡女來說，戀愛只能靠運氣”嗎?太殘忍了，我說不出口。

我安慰老友，給她打氣。“你還年輕，又這么可愛，大把男人在等你……”喬璇哭了，因為被理解，被疼惜。“你要是個男人就好了，我就和你過一輩子。”

我答應幫喬璇介紹男友。

我列一個EXCEL表格，縱列七項姓名，年齡，星座，房，車，性格，婚史／情史。橫列是我儲備在人生中的全部異性資源。伴隨一個壓縮文件：他們的玉照。全部發給喬璇。我覺得我已經做到一個閨蜜所能做到的仁至義盡。

喬璇選中了至尊貝，我的一位男同事。可以說這是最不走運的一個選項，因為至尊貝是候選人中長相最優，但優點平平的男人。他讓我覺得不靠譜的是他比較有錢，要知道，年歲不大而經濟較優的男人，往往對女性就比較挑剔。

我本來不應把他列在表格中，但是喬璇一句“你不是怕我搶走他吧，哈哈哈”，哈哈得我無語，遂安排二位相親。

至尊貝表示他這次相親最大的動因是我，“是給你面子哦”的表情從我說出“有一個女孩……”這句話以后就表露無遺。他是個心若比干多一竅的男人，平時我們工作上相處，不談什么男女，只談業務和同事八卦，他不太有機會展示他這方面的才華，現在忽然覺得小看他了。這人分明很把自己當回事，情商不低嘛。

至尊貝儼然知道自己就是這種受寵男，有很大一股心理優勢，所以這可能也是他不忙著結婚的原因。下班時我們一起走到地下車庫，我對著他那張得意的臉說：“喂，跟你說，你不想見就別來。”我希望他說好。

“不不不，我很有興趣!”至尊貝賠笑。

如果那天不是喬璇硬要紅娘我出場，我是沒興趣去當電燈泡的。喬璇早到，坐在那里喝著先叫的咖啡。

我介紹至尊貝和喬璇認識，然后點菜。十分鐘后，我見場面不冷，連忙接起手機，我讓我媽打來的，謊稱家中有事，馬上退場。

臨走時我對喬璇眨眨眼，希望她一切順利。她對我投來有信心的一瞥。

第二天上班我在MSN上問至尊貝：“怎樣?”

至尊貝隔半天回復我“……挺好啊。”這話讓我有不妙之感。

轉頭看MSN上另一個分組里，喬璇以憂傷的簽名提示此次相親的失敗，“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我真的很想告訴她這個簽名本身就是個情商很低的女人的代表作，你還學她!

我跟喬璇表示這不過是浮云，看開點，名單上還有一大批待約男呢。

她已吞聲。我想她在那邊一定無心工作，也好，晚餐又有人請客了，我就是這么樣一個缺德冒煙兒的閨蜜。

我也單身，但我已經學會不那么急迫。

也許因為我比喬璇失戀的次數多，失著失著，也就失出了經驗失出了水平也失出了風格。

失戀固然帶來傷痛、絕望甚至恥辱感，但失戀也不是沒有一丁點好處。我從每一位前男友的身上，學會了反省自己。當我們說分手的時候，我往往會問一句：“請你最后，告訴我，我有什么不好?”

他們會說出我的不好，這些，將歸入我的經驗檔，警惕此后不犯同樣的錯誤。

但是當他們問我他們有什么不好，我會微笑說上一句：“你真的，很好。”

他們很好么?不見得。如果真的很好我為什么要分手。但是他們的不好，我沒有必要告訴他們，沒有必要讓他們總結進步，便宜后來人。

送給喬璇的名單，我自己也備一份，資源共享的時代，這是最大的優化。

晚餐喬璇要喝酒，我們在日本小館自助一筆三文魚刺身加清酒。喬璇說不停失戀的苦楚煩惱，我充當垃圾桶。處于失戀發癲期的女人啊，今晚勢必要鬧事。我也是弱女子，照顧不了一個醉鬼，這個時候，我只有兩種辦法：要么控制那瓶酒；要么，有人幫手。現在喬璇抱著瓶子，我知道我必須找人幫忙。

打電話給我哥哥。他最近出差來北京，不找他找誰。

哥哥趕到時，桌面還沒失控。喬璇端坐著，矜持有加給我哥敬酒。我哥一杯一杯和她干杯，我很想阻止。我哥也四十歲的人了，肝膽腎都到了需要當心的年紀，但是，想想，她這么難過，豁出去吧。一個女人失戀，我們全家陪上。

喬璇和我哥談起馬奎斯，乞力馬扎羅山頂凍死的探險隊員，新加坡的尿變成馬來西亞的水，日本女體盛和西藏的婚姻制度……東西南北全球性地侃大山，聊得精彩。

有時候很感嘆，茫茫人海，能找個這樣和你胡侃的人也不多。

哥哥和嫂嫂不這樣講話，婚姻十年，根本已經不太講話。

他們只說“好啊”“可以”“嗯”“行”。到了這個份上，有的夫妻成了親人，有的分崩離析。

我哥不是很走運，嫂子提出離婚，他沒意見，遂分手。

我聽他們聊，我也有心事，隨著酒精在揮發。

我想起生命過往的人渣，有時候，不是不想念這些賤人。

讓我在每次失戀時只記得他們的好吧，這樣才會免于自傷。要知道，自傷是比別人來傷你更痛的事。三十歲以后的女人，要學會在心靈深處，自我保護。

喬璇開始發作了，她在榻榻米上打挺。我哥橫我一眼：“我就知道，這種時候你總會想到我!”

“算啦，當成家丑不可外揚。”

我們合力把喬璇抬進車里，運到我家。哥哥看著我的房間，我的房間沒有布置。所有關于前人的東西，沒一樣留下，統統扔掉。所以我的墻壁雪白，床鋪雪白，地板光滑，沙發上一個印子也沒有。

我哥哥睡沙發，喬璇和我睡大床。夜半我醒了，看到一彎淡白的月亮，月光下喬璇的臉，還是很漂亮的，沒有顯老。現在的人都懂得保養，三十多歲只當二十五六歲看，她與我同年，我希望我在外人眼里，也是如此。

但是顯得再年輕又有什么用呢?真實的年齡自己清楚。就像我們十八歲以前，看到那些年老的、打扮得很得體、完全看不出年齡的女人，我們也知道，她們其實連我們也騙不過。

就算蒙得過世人也蒙不過自己。

我哥給我們做了早飯離去。喬璇繼續享受我們兄妹二人的照顧，坐在床上大啖手制三明治，煎蛋、熱咖啡。早上不刷牙先吃飯，洋鬼子習氣。

這是周末，我勸她出去走走，是商場，還是公園?她選公園。我們都不是小女生了，對物質漸無太多興趣。去公園呼吸新鮮空氣，坐在大樹下看看不知廉恥的小男小女激吻，更適合我們這兩顆寂寞的芳心。這時候，至尊貝的電話來了。

“喂，你周末干嗎呢?”

“公園曬太陽。”

“呵呵，曬完太陽呢?”

“還沒打算，也許回去曬月亮。”

“喏，有兩張音樂會的票，你要不要去?”

我看了喬璇一眼，她當然并不知道我接了誰的電話。我也不知道這當中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有一個規律是，很多男人看不上相親的對象而會喜歡上紅娘……但是我明明和他在公司有大把機會打情罵俏他為什么不在那時展開追求?

我恍然大悟——沒有比較，沒有鑒別。

和喬璇那張失落沮喪的苦臉一比，也許，經摔耐打常常笑腺失控的我，看上去更可愛?

我要不要赴約?

我如果赴約，喬璇會怎么想?當然，她不是最大的阻力，最大的阻力是我自己——至尊貝適合我嗎?

此時，喬璇經過和我的36小時相處已經表示厭倦，這會兒就要拋棄我回去補覺了。

拍拍屁股她走人了。

我慢慢踱到陽光烘暖的動物園，去看河馬。

我沒有去赴至尊貝之約。

但是從那天起，我發現氣場在變。

至尊貝對我的關心很明顯，明顯到就像動物在圈定地盤，標明：這一頭是我的了!我們開會，上司對我們組不滿，拿當頭的說事，拍我的桌子說我這個項目沒有弄好，本來可以怎么怎么。至尊貝跳出來了，一二三四五，追加六七八九十個理由，把上司說得無語。

平時他不會這么干，也犯不著這么干。

我看他一眼。他不回看我。

他側面有種叛徒加殺手的冷峻，像愛德華·諾頓——不不不，人過三十，怎么還拿相貌說事。

至尊貝跟上司拼道理的時候，我半做戲半真心地委屈起來，哭了。在辦公室哭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也許，被善待的女人都有權利軟弱。

事后我們小組的人決定一起猛吃一頓感謝至尊貝，之后還要去推拿。

吃喝的間隙有小女同事說，小聰姐，你不知道么，貝哥喜歡你很久了……

這真的不是驚喜是驚嚇。

至尊貝問我為什么不去音樂會。我說我粗人一個，聽不懂高雅音樂。

“沒關系，我們過幾天去德云社，聽相聲。”

對于去德云社聽相聲這件事，我的感覺還不錯。很開心。開心是一場好的戀愛的重要條件，誰愿意談那些愁眉苦悶的戀愛呢。

只是我一直還是不能想象，至尊貝作為與我同校畢業的師兄，他說我大一進校那年就有意接近我而不得手，輾轉幾年苦悶彷徨，后來天時地利人和，發現我畢業竟然也進了這家公司，他大喜過望。

我知道這是說謊。但是，這是很動人的謊話，不論什么樣的女人都愛聽。事情的真相大概只是，他忽然就在今年，在這個月，想好好談一場戀愛了，而我碰巧經過和喬璇的對比，抑或幾個別的女人的對比，被證明是更合適的人選。

謝謝他看好我，只是他適不適合我，我無法馬上給出答案。

只能走走看看。人到了這樣的年紀，也不能再驕縱，也不能再任性，給誰，都要留一筆活口。

這也許就是三十歲的悲哀。

只是我不知該怎么和喬璇說起這事。其實我沒必要解釋什么，我又沒有殺人越貨，又沒有投機倒把。但我們既然要做一輩子朋友，我想，有些事情必須去面對。

喬璇卻在我開口之前給了我一個震驚的消息——

“我和你哥哥——”她半掩玉齒嘻嘻地笑，我這么冰雪聰明的人當然馬上猜到了——“你和我哥戀愛了?”

我真的沒想到，一個是我親哥哥，一個是姐妹一樣的閨蜜；一個是那樣一個俗氣的哥，一個是這么一個古怪的蜜，我愣是從沒把他們扯在一起。是啊，他們挺合適，他們都能把大山侃成那樣還不合適嗎?

震驚之余我說：“好吧，既然今天是受驚日，那我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你不用說了，你和至尊貝在一起了。”喬璇瞇著眼睛看著我，就像我養了多年的那只老貓一樣懂得我會掏出深海魚肝味的妙鮮包。

所以為什么她成了我的閨蜜，不是沒有道理。

我說失戀最終的解藥是開始一場新的戀愛，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喬璇和我都在失戀不久后幸運地找到了解藥。我并不知道我們各自的藥會管用多久，能治好什么，又會不會很快失效。

我只知道，至少，我們暫時不會痛了。至少，我們有了醫好自己的機會。至少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去學習戀愛的功課，直至圓滿畢業。也至少，我們會慢慢懂得珍惜每一道解藥的意義，并且明白，失戀真的不會讓人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