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是我的老師,他早年在南開大學讀書,后轉入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在學校認識了比他低兩屆、讀法律的女同學鄭秀。鄭秀端莊秀麗,有大家閨秀風范。他們從相識、相知到相愛,很快墮入熱戀之中。
1937年,曹禺受聘于南京國立戲劇學院(兩年后改為國立戲劇專科學校)。當年夏季,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學校西遷到長沙,曹禺和鄭秀在長沙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我是在1938年夏考入“國立劇?!钡?,曹禺是校教務主任,還給學生排戲做導演。在學校,我們稱他萬先生,卻很少看到他的夫人。有時偶然碰上鄭秀,我們都恭恭敬敬地叫一聲“萬師母”。
添了女兒萬黛后,萬師母更深居簡出了。后來他們又有了小女兒萬昭,再以后我們聽說出現了第三者,他們一段美滿的婚姻,就此破裂了。
鄭秀讀法律系,也喜歡戲劇,她是南京中央監(jiān)察院高官鄭烈的大小姐。南京政府撤退到臺灣時,父親要求鄭秀一起走,那時鄭秀已經和曹禺分居多年,獨自帶兩個女兒生活。鄭秀說,曹禺不離開大陸,她也不走。
1953年,我從北京電影制片廠調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搬到東城的“人藝”宿舍居住。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在金魚胡同西口碰到萬師母和萬黛,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萬師……”忽然想起,她和曹禺已經離異了,就此剎住。鄭秀聽了我對她的稱呼,眼淚奪眶而出:“我已經不是你們的萬師母了?!?/p>
萬黛當時是女十二中的初中生(前身是很有名的貝滿女中),有時來劇院見到我,總說:“你沒有事的時候常去看看我媽媽吧,她一個人在家很寂寞。”那時鄭秀在郊區(qū)一所聾啞學校當校長,每周回家一次,常年如此。張二姐允和,同鄭秀在江安認識,成了鄭秀的莫逆之交。我們3人在一起,很自然地談到江安歲月的往事。我沒有聽到鄭秀說曹禺的一點點不是,她總說:“我那時年輕不懂事,以為結了婚就萬事大吉。在江安我生了萬黛,把心思都撲在孩子身上,對家寶的感情就淡了,加上我脾氣不好,任性……”
我們劇院在1953年底開始排《雷雨》,我被分配演繁漪。我去鄭秀大姐家向她請教時,她談到在清華園里萬先生和她寫《雷雨》的情景。她拿出一個小箱子給我看,里面有一尺來長、長方形包得很整齊的書信。她說:“這是家寶寫《雷雨》時寫給我的信?!蔽也唤獾貑枺骸澳銈兲焯煸谝黄穑瑸槭裁催€要寫信?”她說:“有許多當面難以啟齒的話,對著紙寫就無所顧慮了。”
“文革”中,曹禺、焦菊隱、歐陽山尊、葉子、趙蘊如、舒繡文、楊薇、于是之院長以及我等,都被關在沿馬路的一所布景工場,在一間被稱為“牛棚”的房子里學習毛主席著作,進行勞動改造。
一個三九寒天,天還沒亮我們就起來勞動。曹禺和男同志在路邊抬煤,我負責掃街。我仿佛看到對面路上有個人,站著不動。天大亮了,只見那人頭上包著頭巾,穿著棉衣,站在那兒還是不動,一直等到曹禺他們抬完煤不再出來,她才慢慢從馬路對面走過來。她低著頭,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我看清楚了,是鄭秀大姐。因為我們是專政對象,不敢說話。我看著她朝女十二中的方向走去,她的雙肩在微微顫抖……幾十年過去了,她依然掛念著曹禺,深愛著曹禺。
1989年夏季,我從外地學習回來。鄭秀病了,我和她的二女兒萬昭約好去醫(yī)院看她。她見到我說:“你是家寶唯一常來看我的學生,你是家寶的好學生。”我默然無語。她又自言自語地說:“我和家寶只相聚了短短幾年,我把一生都交給了他。不過在那幾年里,家寶寫出了《雷雨》、《日出》等劇目,那幾年也是家寶創(chuàng)作的頂峰,我知足了?!?/p>
命運這只大手,翻云覆雨,幾次三番與老師的婚姻為難。最終,老師將滿腹的苦悶與希望,化成文字的涓涓細流流向讀者的心田……
編輯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