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是一種情懷,一種性情,也是熱愛生活和對未來充滿自信的一種詩意表達。浪漫不分階層,懂浪漫的窮人富有快樂,也就注定他們不會永遠做窮人。浪漫,永遠不會因為時代更替而褪色、蒼老。浪漫如老酒,歷久彌香。
父親:編座房子給新娘(1960年)
吃大鍋飯的年月,22歲的父親暗戀上了村支書的女兒。姑娘聰明漂亮,還有著山里人少有的時尚思想。父親人帥、手巧,大凡鄰居們筑墻、砌灶、壘炕,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給支書家砌煙囪,父親一天喝了10大碗水,去了8趟廁所。因為,水都是由姑娘倒的,而每次去廁所都要從姑娘看書的石榴樹下走過。姑娘掩嘴偷笑,調皮中有些曖昧。
兩家的自留地隔條小路,盡管兩人鋤草時大多時間看不到對方,但是鋤頭“嚓嚓”入土的聲音和行進速度卻大致相同。兩人不約而同地扶鋤閑聊:“今年咱兩家的玉米長勢喜人,恐怕這小路兩側的玉米,根兒早就糾纏到一塊了。”“是哩,是哩……”姑娘若有所思,臉頰飄起紅云。
“貪色”,總是忘了天色。父親一陣猛干,之后便去小路那邊支援。然后,姑娘先回,等到看不見那個娉婷婀娜的身影時,父親才快步回家——怕村里人說閑話吶!
農歷九月,山村最好的季節。父親在鼓了整整一周的勇氣之后,終于對姑娘說了石破天驚的一句話:“我喜歡你,是海枯石爛心不變的那種。你愿意跟我嗎?”姑娘“撲哧”一聲笑了,又漸漸嚴肅:“只要你有個雞窩大的地方安置新娘,我就嫁給你。”這要求不高,鳥有巢,獸有穴,有家才能生兒育女,人類本能使然。
可是,這事還真把父親難住了,因為他一家老少七八口人擠住在一座面積不足3 0 平方米的小土屋里,無論如何都難擠出一席之地安置新人。當時的山村生活,溫飽即是最高理想,想要蓋房簡直比登天還難。最后,父親還是想出了辦法。
筑屋墻不需要花錢,有黃土有力氣即可,最難的是屋頂。有著出色編制技術的父親就地取材,耗費3個月的晚上時間(白天參加生產隊勞動),竟然用粗壯筆直的棉花桿編了一個屋頂。然后,他用小麥秸稈編了好多圓型、菱型和螺旋型的蟈蟈籠子,還用一些植物特有的外皮或纖維組織編制了諸如熊貓、鴛鴦鳥和蟈蟈等一些乖巧的飛禽走獸,掛得滿屋都是,儼然就是一個小型的民間藝術館。
轉眼到了第二年春天,父親從村東走到村西,小心翼翼地敲開了支書家的大門。“房子蓋好了,你什么時候能去看看?”父親誠惶誠恐地對姑娘說。姑娘隱約記起自己去年說過的一句玩笑話,但不相信父親這么快就能把房子蓋起來。
姑娘隨父親走進這座“房子”,看著如此巨大又如此精細的“工程”,再看看父親滿手的老繭和一道道還在流血的傷口,她的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涌。父親掏出粗布汗帕,在姑娘面前揚了揚。姑娘一把奪過手帕,擦去眼淚后就順手把它裝進了兜里。在當地,接過手帕就是默認兩人相好。
他們從此進入熱戀,一年后沖破種種阻力結為夫妻。婚后至今,兩人恩愛有加、互策互勵,一直過著雖不富裕但卻幸福快樂的生活。這是愛的勝利,始作俑者無疑就是“浪漫”。
至今,我和妹妹私下里依然稱老爸老媽為——“一對膩不夠的老玉米”。
我:夢中情人當羊養(1980年)
我高中畢業時沒有考上大學,當兵3年,依然沒能跳出農門,只好做起“羊司令”。限于資金,我只買了12只羊,代養的零散羊卻有300多只,牧鞭兒一揮,浩浩蕩蕩。
全村就我這一群羊,不存在競爭,只要把羊群往村北的那條溝壑一趕,一整天我都可以盡情地啃散文、小說。只是,雄性荷爾蒙總來騷擾我,整日看不到女孩,讓我心里時常煩躁得要命。
溝壑西北有幾戶人家,有天上午,我看到一個騎摩托車的女孩去了那里。通過放牧用的望遠鏡,我一下子把她拉到了眼前。天!姑娘長得明眸皓齒,漂亮時尚,剎那間把整個大山溝都給照亮了。
我爬了半小時坡,假裝口渴到那家討水喝,她卻在5分鐘前駕車而去。得知她乳名叫熊熊,我差點兒笑出聲:哪有這么苗條的熊啊!我還得知,她在縣畜牧局工作,似乎和我屬于同一“系統”。
熊熊基本上每周日回一趟家,而這一天我肯定就在她家附近活動。終于在一次“喝水”中,我與她“不期而遇”。得知我是村中第一個牧羊養殖專業戶,她很感興趣。這之后,我經常向她請教養殖方面的問題,而她對我這個特別好學的“羊司令”總是誨人不倦。
盡管知道彼此的距離,我還是喜歡上她了。我的可貴之處在于,我敢于愛我之所愛,還比較善于“表達”。首先,我為自家的12只羊分別取名大熊、二熊、三熊……十二熊;之后,根據羊的毛色或特點,給其他羊取了帶“熊”的名字,比如黑熊、白熊、懶熊、靚熊等等。在我想她或寂寞難耐的時候,就喊這熊那熊,喊聲在溝壑中此起彼伏。我按照民歌的旋律自己填詞唱起來:“桃花來你就紅來,梨花白你就白,放一群熊羊我想你來呀,啊格呀呀呆。核桃靠桿子打來櫻桃靠手摘,人愛英雄我愛熊崽呀,啊格呀呀呆。”
父親問我為什么每天總是熊熊熊的,羊群都成熊群了。我回答簡潔:“我愛狗熊,嘿嘿!”母親乜我一眼:“你常去喝水的那家女主人與我熟,據說她家妮子生下來只有貓崽般大小,才起了熊熊這么個乳名。你不會戀上了她吧?”說完,她自己先捂嘴笑了起來。父親說:“敢想也敢表達,這沒錯,但不夠現實。當年我和你媽的距離,說白了也就是農民和農民干部的距離,你和人家妮子可是隔著商品糧這條大溝吶!不過,我和你媽祝福你好運。”
“我喜歡誰是我的事,她愛不愛我是她的事。”堅持這個道理,我依然喊熊唱熊不輟。
“恰巧”再遇熊熊時,她莞爾一笑:“你和熊之間好像存在著某種聯系,能講給我聽嗎?”我心里發虛,卻把頭微微一揚說:“這個沒法解釋,反正我喜歡熊,打心眼里喜歡的那種。”
“可是,如果熊還沒準備被誰喜歡呢?”她友善的眼神告訴我,她早就看出了我的伎倆,只是不忍拆穿而已。
失望是早有準備的,我卻依然說:“那是她的事,我管不著。”
愛情也講關系對等,這一點沒錯。如若我是“公家人”,事情就該是另一個樣子了。
我每天依然深情地喊熊唱熊,心中卻暗暗立起一個標尺,并開始恨恨地予以超越。當時,全國性的新時期文學創作活動如火如荼,像我這樣曾在軍報發表過作品的人,在我們這個小城市尚屬鳳毛麟角。我有文學特長,但把我逼上華山一條道的“罪魁禍首”,正是熊熊。
嘔心瀝血地筆耕了半年,我先后在省報發表了6篇散文,轟動了市文學界。文字豐收,我和那些“熊羊”卻日漸消瘦。父親拿起牧鞭,對我說:“你原本就不是放羊的料,看你把這些‘熊羊’都放成‘猴羊’了。你還是發揮特長,追你的熊公主去吧!”有個懂浪漫的父親,真好!
翌年夏,作為特殊人才,我被特招進市文化局。上班后的第一個周末,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正式向熊熊表明心跡。熊熊含羞點頭,我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不知她是否想到以前的“婉轉”。我們都沒錯,錯的是羊。明明是羊,偏偏叫熊,并最終讓我和一只最美的“熊”過了一輩子。
兒子:賣車為女友慶生(2011年)
父親和我,就家庭條件而言,都屬于“女強男弱”。到兒子這一代,正好相反,兒子的女朋友格兒出生于內蒙貧苦牧村,靠政府救濟讀完中學和大學。兒子的條件相對優越:父母都是國家干部,收入穩定,住房寬綽。
可是據兒子講,他從大一開始苦追4年,格兒至今沒有最后表態,理由簡單而尖銳:“貧窮是遺產而非誰的不動產,人不能因為貧窮而委屈了愛情,除非彼此真心相愛。”也就是說,兒子依然處在考驗期。
老伴見過格兒,覺得格兒氣質高雅,光彩照人,但對她一米五幾的個頭和淺栗色的皮膚感到美中不足。兒子反駁:“淺栗色是健美膚色,而我們中國人最好的身高是男在一米七左右、女在一米六左右。中國著名的那4名航天員,有哪位超過一米七的?”現在的年輕人,真有個性!
2008年,二人大學畢業,進京當了“北漂”。工作很不好找,我勸他們回小城,至少可以衣食無憂,但他們均以想做首都人為由而婉拒。
兩人一直租住在半地下室里,邊找工作邊做零工,還買了一輛電動摩托車,接來送往。倆孩子直面現實的堅韌勁兒,讓我們老兩口打心眼里高興。
5月,月季花恣意綻放。我到北京出差,想請兒子他們好好撮一頓,給他們補補營養。兒子說,他要為格兒慶生,因為24歲是她最重要的一個本命年。
這桌菜,典型的草原風味,也為我所喜愛。對于沒工作又向來節儉的兒子來說,這頓飯足夠奢侈,最少要七八百元吧。格兒沒怎么說話,驚詫的目光幾次掠過兒子漾滿快樂的臉。
席間,兒子出去了一趟,再進來時,服務生把一個精美的韓式蛋糕放在桌子中央,他則手捧99朵鮮艷欲滴的玫瑰花,虔誠恭敬地走到格兒面前,一個90度鞠躬:“祝你生日快樂!”
燈光熄滅,紅燭點燃。我情不自禁,跟著倆孩子唱起了“祝你生日快樂……”格兒眼中的點點淚光,漸成閃爍成淚河。不知為什么,我也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事后才知道,這次慶生的費用,是兒子賣掉電動摩托車的錢。我一點都不心疼,只是想到兒子和格兒此后將由“專車”往返變成徒步來去,欣慰中也有絲絲心酸。
在物欲橫流的世界,兒子還能因襲傳統,擁有真誠、真心和真情,實在難能可貴;我也始終相信,不管什么年代,一個男人,只有真正贏得一個女人的心,才能贏得一生的幸福。
要離京了,兒子和格兒為我送來一大堆禮品。面對我“吝惜”的目光,兒子半開玩笑地說:“再苦不能苦爸媽,再窮不能忘孝敬——這是格兒說的。”格兒輕輕打了一下兒子的手,嫣然一笑。
列車啟動了,兒子和格兒手拉著手,一邊向我揮手一邊漸漸融入滾滾人流。一股熱流在胸中涌動,我知道,兒子和格兒的愛情之花已經蓓蕾初綻了。
編輯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