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舅
屈指算來,大舅離開我已經整整十一個年頭了。1998年3月,我因單位工作的需要,往北京駐寨,入京不幾日,便接到家里的來信,說大舅已經去世。記得當時,我手持電話,半天不會言語,終至淚水婆娑,才在別人的提醒下,把手中的錢交給電話亭,然后一個人茫然于北京街頭。
在姥姥家,大舅是長子,十幾歲便下地干活了。他沒有讀過書,但支持弟弟妹妹們念書,我的母親可以高中畢業,我的老舅能夠上鐵路學校,這些,都有他的功勞。
大舅個子高,說話嗓門大,愛笑,一笑的時候,臉顯得略有些長。
他沒有什么其他的本領,就是會種地。成立人民公社后,他在我們村——當時叫小隊——當隊長,天不亮就敲鐘,在隊部門口分配活兒,南梁北梁地調攏,心里自然有一桿秤。
大舅的身上有農民特別的狡黠,但縱看他的一生,他還是對人公平的、善良的。
大舅對我很好。
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在北京工作,母親在老家教書。按農村的習俗,女兒是不能在娘家生孩子的,所以,姥姥雖然心疼姑娘,卻沒法把母親接到她的身邊。我和母親棲身在一間破房子里,房檐處可以看到青天,是大舅用草一處一處地塞嚴那些縫隙,才使我和母親不遭受一些風寒之苦。
因為母親在家中最小,所以,大舅對她也格外地疼愛,她能念到高中,并考上長春的郵電中專(后來因為父親的關系,沒有去念),便是一個佐證。
每年交公糧的日子,是大舅最出風頭的時候,他安排隊里的車老板子,在馬的額頭上掛上大紅花,鞭桿子上也系著紅綢,一袋一袋的糧食碼在大車上。他和車老板們不是坐在車上,而是站在車上,只見他大手一揮,打頭的老板子一聲清脆的鞭響,整個村子便呈現出一派人歡馬呼的豐收景象。
這景象不像是勞力們一年辛苦種出來的,反而好似是大舅的一只大手揮出來的。
我覺得我的大舅真威風。
大舅下地早,結婚也早,據說,年輕時的大舅媽很好,個子和大舅一樣,也是高高的,只是大舅的高是——高大;而大舅媽的高是——高挑。
大舅和大舅媽一生有二男六女共八個孩子,除了大表哥、二表姐繼承了他們的“高”的基因,其他幾個孩子個子都不高,尤其是最小的表妹,已經不能用“不高”來形容了,大概是和生活困難、營養不良有關。你想,八個孩子,再加上姥姥、姥爺,十二口之家僅靠幾個勞力想要掙回口糧,那是十分困難的。
結婚不幾年,大舅媽就瘋了,這又是家中的極大負擔。
我六七歲的時候,親眼目睹了大舅媽的死,她穿著干凈的衣服,躺在漆紅的棺材里,有著解脫般地安祥,其狀令我至今難忘。
那以后的三十年里,大舅一直未再娶,也有人為他保媒,可他都一口回絕了。
1970年,父親從北京調回來,把母親和我及妹妹帶到了長春,大舅十分高興,在他看來,他終于有一門城里親戚了,這讓不當隊長的他又一次在屯鄰面前揚眉吐氣。他親自趕車把我們送到車站,站在月臺上,把著鞭子目送火車遠去,臉上掛著幸福而欣慰的笑。
那以后,大舅每年至少都要進城一次,把家里的不多的糧食分出來——高粱米、黃豆、小米給我們送來,以補我們口糧的不足。那時,孩子的戶口隨母親,而母親的戶口尚在農村,并未變成所謂的“紅本”,所以,在長春,我們一家四口只能吃父親僅有三十幾斤的定量。
大舅來的時候,天已經開始下雪了,他戴著狗皮帽子,帽遮上、胡子上都是霜花。
現在想想,他不就是我們的圣誕老人嗎?
大舅的孩子,我的表哥、表姐們一個個長大了,娶親的娶親,嫁人的嫁人,大舅這一支的族系龐大起來,很快便形成四世同堂的態勢。
這時的大舅變得有些“自私”起來。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老舅也由營城小鎮搬到了吉林省,生活也逐漸地好起來,大舅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總和老舅吵架,吵架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大舅讓老舅給他立上一字據,字據上寫清,姥爺傳下來的家產,他放棄;不但他放棄,他的子孫也要放棄,不能與他及他的子孫來爭——老舅是個倔脾氣,覺得哥倆立字據是一件丟人的事,他早已答應大舅,所謂的家產由大舅一個人繼承,他分毫不取,為什么偏要立字據呢?
大舅要立,老舅不立。老舅越不立,大舅越覺得心里不踏實,覺得老舅心里有鬼,所以,逢年過節,只要他們見面,總要爭個臉紅脖子粗。可立據的事一直懸而未決。要說感情,大舅和老舅是有的,而且,老舅對大舅非常尊敬,除了不立字據一事,其他什么事都由著大舅,不見面,互相惦心,見了面,又不能一團和氣,想必那些年,姥姥也跟他們操了不少心吧?
現在,大舅、老舅都不在了,希望他們在那個世界里不會再爭吵了。
大舅走的時候,我因公務纏身不能回去,雖然后來去他的墳上燒過紙錢,但總覺得未能見上最后一面是個遺憾,一晃十年過去了,想到大舅的時候,我的鼻子還會發酸。因為,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我們能切實地從他的身上感受到親情的溫暖。
大 哥
這里要說的哥,是指大舅家的表哥。一共兩位,一是大哥,長我十四歲;一是老哥,與我同年,長我幾月。我和兩位表哥的感情極好,從小到大,沒有紅過一次臉。
在大舅的這個家庭里,似乎長子總要比弟弟妹妹多承擔一切壓力。大哥的情況與大舅相同,也是十幾歲就下地充當勞力,為家里掙工分、掙口糧,供弟弟、妹妹們念書。只是,和長輩無法相比,我的幾個表姐、表妹一律小學未畢業,只有老哥勉強讀到了初中。
大哥年輕的時候,好狠斗勇,我曾親眼目睹他揮舞著鋤頭,與同村后生欲決斗于地頭的場景,大概那后生說了大舅的不是,大哥“呼”地一下從地上跳起來,人在原地,鋤頭都已向那后生的頭上勾去,若不是身旁的長輩眼疾手快,一場慘禍在所難免。
大哥對外不讓人,敢和人拼命;對弟弟妹妹都是愛護有加,雖然偶爾也呵斥幾句,必是弟弟妹妹做了過分的事情。大哥從小親見大舅媽的瘋癥,在她那里得不到什么母愛,所以,對兩個姑姑,尤其是我的母親有著深厚的親情。母親和大舅住在一個村子里,對侄子、侄女的照顧也要多一些,大哥就把母親當做親娘一樣,一生對她的話都是惟命是從。
我一出生那年,突然得了白瘊,這是一種新生兒易患的急癥,治療不及時就會死人。天下著大雨,母親急成什么似的,是十四歲的大哥,打著傘,陪母親抱著我連夜趕往七里外的火車站,先是到鎮衛生所敲門,得知非長春不可治,又乘上最后的一趟客車趕到長春,經醫生手術后,保住了我的一條小命。
母親這輩子常常叨念此事,一次次地叮囑我,人不可以忘恩。
是呀,人要是忘了恩,還有什么會被他記住呢?
大哥結婚更早!
他結婚的時候,剛剛十八歲,而大嫂亦不過十九歲,兩家相看后,就在春天里把婚禮給辦了。那時的婚禮簡單,打兩個大柜,畫上花兒;再打一個炕琴,做兩床新被褥,空出一間房子糊裱一新,趕上馬車把新娘子及送親的七大姑、八大姨一拉,放鞭炮,給毛主席像行禮,新娘往屋一進,大婚即成。大哥結婚那天的陽光很好,照在土墻上暖洋洋的。
自從我六歲離開村子,幾乎年年要回去。小時候,一放寒暑假,必往姥姥家串門,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每次分別都心里犯酸。大哥和大舅沒分家時,自然住在大舅家,分家了,就兩邊混著住,這屋住兩天,那屋住兩天,如果說得更功利一點,哪邊有好吃的東西,就在哪邊的時間長一些。上了初中,朦朦朧朧想寫文章,回去時,住大哥家的時候就多了,因為大哥家人口少,清靜,而大嫂做的飯菜又可口,吃起來感覺格外香。
說起來,大嫂對我也很好,常言講,老嫂比母,一點不假。我小的時候,年年穿的新鞋是大嫂做的,回鄉村里,衣服是大嫂洗,就算是內衣生了虱子,也是她坐在燈下一個一個地捉起來,丟在火盆里燒死。我從小喜歡吃辣椒,大嫂就每年多穿一串或兩串紅辣椒給我留著,我去了,或者有人來長春了,那辣椒就一定是歸我了。
有作家說,辣椒是窮人的香油。想想真對呀,那時日子緊吧,是辣椒成就了我的美味世界。
大哥愛喝酒,等我上班了,也會喝酒了,我們成了地地道道的“酒友”。為了喝酒,但凡有下鄉的機會,我一律不會放過;而一趕到農閑,大哥總要進城幾日——先求母親備菜四味,再約我喝酒兩瓶——往往盡興而歸。母親很喜歡他的,他每次來,享受的待遇幾乎和大舅一樣高了。
要是我回村里,哥倆就更自由了,炕桌一放,酒盅一拿,定要喝個昏天黑地,夏天簡單些,但不失豐盛,菜園子里有的是新鮮蔬菜,隨吃隨摘,用井水一洗,清脆涼快,黃瓜、辣椒、香菜、生菜、臭菜、白菜、蔥,應有盡有,樣樣都是最好的下酒菜。冬天復雜些,一定要動火,用黃豆換來大豆腐,炸一碗紅辣椒醬,白菜熬土豆、毛蔥炒雞蛋、白糖拌蘿卜,哪樣兒都讓人流口水。
就這樣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2009年的冬天,身體一向壯實的大哥突然來長春看病,他十幾天不能進米,亦無法排泄,經查,是胃癌晚期。原來以為還有希望,千般動員他上了手術臺,可打開一看,腹腔內已經長滿黃豆粒般大小的毒瘤。大哥是聰明人,在醫院躺了十天,說什么也要出院回家,在家里熬過一個多月,終于離世而去。
死前他做了兩件事,一是把兒女為他看病的錢還給兒女;一是告訴大嫂,他因賭牌,欠下屯鄰某某一千元錢,囑咐大嫂當面還清。如果說還有什么,他要求看看棺材,看了之后很滿意。
大哥死了,我和母親還有妹夫起早趕回村里,母親見了棺材就哭成了淚人,是在眾人的攙扶下才進了里屋,我給大哥磕了三個頭,燒了一沓紙錢。他住院的時候,我告訴他,給他一包“軟中華”,前一天的夜里竟鬼使神差地給我揣在了口袋里,我把煙放在他的棺材前,眼里盡是他的音容笑貌——只是,無論多么新鮮的音容笑貌,都在我的淚水里變得模糊起來。
老哥的追求
我要說的老哥,也是大舅家的。
我倆同齡,所以,小的時候廝混得最多。從南梁到北梁,從河沿兒到甸子,放馬、放豬、挖野菜、撿柴禾、扦蛤蟆、捉蟈蟈,無論是生活技能還是玩耍技巧,他樣樣比我都強。就是掏家雀吧,圍著房子繞一圈,他就知道哪兒有雀窩,雀窩里是有鳥蛋,還是有幼鳥;還有,下大雨的天氣,他會一個人突然跑出去,鉆到壕溝邊的柳樹林子里,東鉆西鉆,然后渾身透濕著跑回來,把一只“瞎老葉子”扣在我的手里。“瞎老葉子”是一種體形較小的鳥兒,我不知道學名,只知道它的“渾號”。
老哥和我一樣,從小一直念書,從小學念到初中,初中并未完全畢業,他就輟學了,問題出在一切“理科”上,他在數學、物理、化學這三科上幾乎不能拿分。加之不會外語,考高中是萬萬不能了。他很悲傷,特意到城里來找過我一次,我的學習成績并不比他好到哪兒去,但我還是鼓勵他,讓他一直念下去。為了給他打氣,我還把我幾個要好的朋友介紹給他,大家一起說服他,他好像也接受了我們的這種鼓勵,回去之后,又念了半個學期,但終于還是下來了。
下來了就務農。那時,還沒有到城里打工這一說。
幾乎從這個時候開始,他便開始憂郁了。
也就是兩三年的時間,大舅開始為他張羅婚事,這似乎更加劇了他的煩惱。他又一次來城里找我,對我講了他的心里事。原來,他心里有一個人,這個人是誰,我大概知道,因為小的時候,我們也在一起玩耍過,但老哥堅決不肯說出她的名字,我也只能把這個秘密,包括那個被我猜測著的名字牢牢地鎖在心里。
那個女孩白,眼睛不大。
讀中學的時候,他們在一個學校,只是農村的少男少女礙于臉面,早不能像小的時候那樣打打鬧鬧了,即使說話,也是大人在場,如果沒有大人在場,他們在任何地方見了面,都只能低著頭,匆匆地擦肩而過。
老哥一定是喜歡她吧?
只是,這“喜歡”二字要從老哥的嘴里吐出來,那是多么的艱難。
有一次,那女孩站在大道邊,她的身后是一片正開著花的蕎麥,風吹來,揚起她衣服的一角,并一縷又黑又亮的頭發,陽光在她的前邊,樹在她的后邊,泥土在她的腳下……老哥的描繪多像一幅清新的俄羅斯油畫啊!
這個景象一直刻在他的心里,到最后,終于變成了打擊他的幻像。
那女孩的家境殷實,父母絕不會把她嫁給老哥的。
這是老哥說不出口的痛苦。
不久,老哥結婚了,我去參加了婚禮。婚禮上,老哥不像別的新郎臉上掛著笑容,讓煙讓酒,而是一直保持著冷靜的表情,默默地站在人群里。我把他叫到一邊,送了一支我最喜愛的鋼筆給他,他馬上把鋼筆別在上衣口袋里,人似乎精神了許多。
他在長春認識的我那幾個朋友中,有后來成為書法家的景喜獻。喜獻曾對他說,一定要學習,要讀書,就算條件不允許了,不在學校里學習、讀書了,也要堅持自學。讀書才有出路,農村更需要讀書人。這話對他起了一些作用,那以后,在長達七八年的時間里,他看古詩、練習寫字,當然是寫“水筆字”,在舊紙上寫大字,成了他的一種精神寄托。
開始的時候,他把書法看成一種希望,但終究他的憂郁逐漸地傷害了他,使他變成了一個時而恍惚、時而清醒的人。
人們說他像他的母親一樣,得了瘋癥——可是,他生活還能自理,而且對自家的地、自家的牛、自家的孩子“情有獨鐘”,并沒喪失勞動能力;但說他正常——他除了對上述我說的幾個方面還有熱情,對其他的一切事物都冷淡了,而且,是徹底冷淡了。
現在,國家對農民的政策越來越好了,不但免去了農業稅,還給農民補貼,幫助農民看病。老哥也算受惠者之一。就在前一段時間,市里的一家醫院把他接去了,為他進行治療,據說治療很有效果,他的臉上又出現了笑容。可是,讓醫生哭笑不得的是,治療進行當中,他突然失蹤了,他離開了醫院,一個人走回了家里——他想家了——從醫院到家里,大概有一百余里地,他走了一天一夜,靜悄悄地出現在自己家的門前。
就在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想,我的老哥還會不會有追求了,抑或“自家的地、自家的牛、自家的孩子”就是他的追求?這追求俗了點,卻也實實在在,自己過自己的日子,總比無度地打擾別人,索取別人,甚至去傷害別人要好得多吧。
只是,我的心里還有一個更高的期求——讓老哥真正地從憂郁中走出來,人生的樂趣畢竟還有許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