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店月,原名高鋒科。80年代生,現居西安,作品見于《百花洲》、《散文世界》、《佛山文藝》、《散文詩》、《遼河》、《山西日報》、《甘肅日報》等報刊,有作品入選《民間的憂傷》、《銀沙文學》、《趕路》、《望海散文》等幾部文集。
一
山門自古多清靜,暮云四合晨鐘裊裊里敲幾聲木魚著實叫人心神凝寂,然而那種心靈深處的約束卻讓我渾身不自在。佛寺有許多規矩,簡陋的木房,樸素的擺設,無一處不著一個虛靜的觸覺。齋房里生火做飯,青菜稀粥盛在白瓷盤中,師傅來叫你,說,高先生,該用齋了。你起身,活動一下胳膊腿,拍拍身上的灰塵,跟著小師傅跨過門檻直往齋房走去,居士們都在靜靜吃飯,你用木筷夾著清淡的菜蔬放在嘴里一咬,喉嚨鼓動處已然滑下,回頭看見滿殿的人影上方,一片灰塵在光的清晰的紋理間裊裊地浮動。
住在佛寺就是這樣的情景,幾年前曾在峨嵋山的寺院里小住幾日,早晨借著辰光出去游玩,疲倦了或是天光稍晚就回來在清虛的廂房里休息。書,我一本也沒帶,原就為了感受山野的凝寂和洪荒中生命的律動。躺在簡陋的木床上聽見鳥在院中的樹影里啼叫,黑漆漆的一團不見分明的影象,只是任鳴囀在低回。是夜,真想拿出幾頁稿紙來寫歪歪斜斜的文字,可躺定了,人就不想起來,于是便顧自靠著被,看見窗外的天色轉白轉亮,紅日的光也輕染了窗欞古香古色的漆皮。在山頂遇到一老法師開光,求了一掛佛珠戴在胳膊上,他笑著說,沾了這靈光你以后會諸事順利的。我點頭道謝,次日便離開了,下山后趕往一餐館,叫了盤宮爆雞丁,外加幾杯口感不錯的好酒。
二
想想看,自己真是個奇怪的人,分明喜歡手把三清卷,足躡太虛風,可又害怕那清寂來得太勁利了。我走過麗江古城那窄窄的青石板街道上,腳掌摩挲著無數人踩踏過的光滑的石面,心里竟有著沉郁的凄清,街道兩側有古舊的房舍、茶鋪、賣東巴文化紀念品的小商店;有納西族女子悠悠的身影、淺藍的衣服、笑容、柔軟的閑談;有小橋流水、游游的荇藻、金魚和嘩嘩轉動的水車。走過了斜陽古道不只是走過了一段風景,或者一段被塵封著的歷史,還有更為堅硬的東西以銳利的姿態扎痛了我們的心??占排c古暮只是表象而不是實質,歲月的延伸和文化距離的拉遠令人清醒地想起昨天,或許生命非要以逶迤的背影呈現,我們才能在它的某個小小的原點抓住精神的本核。
許多年以后,當我四處流浪,用腳踩過了唐宋元明清,在大江兩岸的煙樹花村里行吟,把雨傘撐成了寂寞的小巷的愁思時,還有誰記得許多年前唱到的兒歌,“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古鎮和行商的叫買在某個時候真實地存在著,田野的雞鳴狗叫,孩子們嘻嘻哈哈的念唱,連同老祖親切的呼喚,溫慈的笑都被歲月坍縮成一個文化標記。我站在季節的風口回望,發現一切都在匆匆的輪回里變成黑白底色的照片,江南或者北國,我或者他,昨天或者今天,鬧市或者古寺青燈一聲喃喃的念珠佛號的低吟。存在著便在沒落著,每一個圖騰都是一個人造的精神神話,破碎的殘片亦或灰白的背影能折射出一些暗示,就像我走過了古老的麗江的古城,青石板的街道,光滑的青石板的街道。
問了一聲納西族頭發銀白的大媽,獅子山怎么走?她露出皺紋層疊的臉上的微笑,順著手指的方向,我登上了山頂。在這方清澈的陽光下,眾生攘攘而來,攘攘而往,在房子里、街市上、陰柔的燈光下做著醉生夢死的掙扎。車來了,打開門,上去,下來,喝杯酒,打個飽嗝,回來洗腳、睡覺?;野椎漠嬅娴膶?。
麗江城安靜地蜷臥在陽光底下,日子重復了許多年,畫檐斗角廊腰曼回,曲巷幽陌里走著背了竹簍的老婦人,慢吞吞的步伐,羊皮靠墊和飽經滄桑的臉,在這個部族里,女人承擔了太多的責任,外面的活路,持家、教子、安撫老小,她們真的太累了,臉上有些疲倦。我不知道男人怎么能容忍嬌嫩的肩膀承擔生存的苦痛,在荊棘和陽光的煎熬中任由她們的腳掌踏過青石板,然后慢慢彎腰,掬一捧水潤干裂的唇,而在木棱房清涼的閑適里,他們手拿一支筆,畫線條交錯的古老艱澀的東巴文字。鳥在籠里歡快地叫,琴擺在幾案上,風起,要彈一曲怎樣的調子?
三
松針落了很多,整個林子里散發著山林悠遠空門虛靜的氣息。我望著異鄉美麗而厚重的城市,用挑剔的眼光穿透了許多浮華的掠影。向上去,進了三清觀,幾個清瘦的道士來迎,跨過高大的松木門檻,問,先生可是要上香?風忽忽地從山下吹來,他藏藍色的道袍向一邊擺出了幾道很深的褶皺。點頭稱是。上香跪拜,寶鼎中煙云裊裊一片迷離,志遠君很是虔誠,在蒲團上閉目祈禱。道士又問,先生算卦么?這里的玉龍八卦極其應驗的。于是隨他在璞玉雕鏤成的八卦前停住,站在乾宮,用手指去撥龍頭,得了一簽,解簽的老道士說,你不宜留在空門,塵緣未了,心里自然清靜不下來。再問他,師傅看我運命如何,他卻只是笑而不答。
高柳依舊,斜陽獨垂,我們清空的足音踩在古城寂寞的小巷里,踢踢踏踏,踏踏踢踢,經年的余韻許是一曲懷舊的戀歌。旅途只是游蕩的暫居,沉思只是忙亂中的閑暇。我已然下了山,下了山就應該找個好的去處,對志遠君說,可要喝杯茶去?他說好。于是沿街找清雅的茶樓。這里的建筑全是古舊的風貌,廁所、銀行、賣披肩的店鋪、餐館,一式的畫檐雕棟。坐著喝茶聽琴是極愜意的,小杯子里看茶葉緩緩沉浮,光透析著一絲絲滑動的明亮的紋理,不禁舒了口許久不曾吐出的郁氣。琴聲響,桌下溪流的波面蕩出幾個輕的弦絲。呷了一小口茶水說,這味道有些像長安古樂,一樣的悠緩溫醇,須發皆白的老者回道,是了,是了,都是傳承下來的古樂。呵呵地一笑,又呷一口茶。說,味道真是不錯。
窗外的行人穿行著,四方街上響著歡鬧的囂嚷,暮色朦朧中人們開始跳舞放浪形骸,手拉著手圍成層疊的圈來回旋轉。我有些累了,真的,走過了無數個沉重的石巷和輕盈的水流,已經厭倦了激揚起的塵灰。搓了搓僵硬的臉,徑自往人影稀疏的偏巷走去。
燈光開始迷離。順水而下的花燈、悠揚的葫蘆絲、古柳、納西族女子飄動的衣衫,如同意識的流動,輕輕緩緩而去。他說,去聽納西古樂的演奏吧,宣科先生親自主持的。身子移動,青石的磚塊擦擦地響起了聲,兀滑的感覺從腳底延伸過來,我好像打了個顫。
四
北國的黃土是異常的厚重,走過時總會橐橐地響,腳底沾了灰塵,在鞋幫子上蒙一層漠漠的白。幾年前的房東老太太會在天氣晴好的時候去她鄉間的姐姐家,坐人力腳踏的三輪,再走一段鄉間的黃塵古道。她說,我去廟里燒香拜佛,保佑子孫平安興旺,順便聽聽土臺子上的大戲。我將廢紙倒進垃圾箱里,說,是應該多活動一下,也找個清靜不是?
古老的地方會掩埋許多樸素的文化,用腳步去丈量一種深度,可能得到只是尷尬。我翻秦嶺,穿蜀中,再入滇南,懷著虔誠的心態朝拜一個心儀已久的文化圣殿,失落的理想在紅塵翻滾中將生硬的疼痛成倍放大,對信仰標識的復制性批量生產已使這種高貴的品質急劇貶值。我流浪,在山重水復里大聲說,真的,輕狂多好,可惜我已過了年紀。喜瑪拉雅山聳立在天的邊緣,雪白的峰頂將世俗遺棄成低矮的侏儒,或許我可以打包去旅行,翻越堅硬的阻隔,用柔軟的雙腳踩著冰涼的積雪,然后彎下腰,摘一朵潔白的雪蓮。我說,母親,看,雪蓮!
麗江古城只是一個小小的質點,蜷臥在清澈的陽光下呼吸吐納。古老的房子是一幅疊卷起來的畫圖,足印和叮當的銀飾夾在紙頁的背后,男人和女人各自演繹著屬于自己的故事,養家糊口,生孩子,再養家糊口。青石板被我的腳掌輕擦過,也被你的腳掌輕擦過,你還是你,我還是我,我說口太渴了,要水,走過了一坐拱橋,還是要水。
山林的氣息從松針的余韻中緩緩逸出,琴聲悠揚地飛旋于整個廳堂,宣科先生微笑著,朱紅的木椅整齊地被分成了幾行。第二排,我坐著,我閉著眼,悄寂地閉著眼。我感覺又看見僧眾集居在齋房里吃飯,主持老師傅說,高先生,這卷《法華經》看得怎么樣?我撩起衣服,蕭然而臥,蒲團軟軟的,望著西窗的微光處說,太懶了,不曾看完。賓主相視而笑,他的須眉銀光閃閃在拂過堂前的風中微微擺動。
記得母親說,在你周歲的時候有個云游的老僧路過這里,祖母抱著你從雕花的門樓里跑出去求他給算了卦。和尚說,孩子眉清目秀,體格清俊,不是秀才是什么。他略一沉思,又說,可惜以后有緣又沒緣。用了齋,祖母踮著小腳送他到小橋的另一邊。
隱隱的小橋,白鷺和層層綠樹包圍了的水上的小橋。
以后,我便真是個彷徨的人了,穿行于大江兩岸,在奔揚的風沙里拉響了悲涼的二胡,將斜陽古道的落寞和著濁酒一杯吞咽下肚。對著南國的朋友們說,煙村花樹總是些綺麗的清艷,青衫長袖也不能捏起一竿堅硬的竹笛。他們笑,我亦笑。櫻花空落。石板上流水悠悠,悠悠流水去而不返,祖母故去了,老屋傾坍了,幾里細雨斜斜密密斜密密,翠葉下黃鶯叫。
燕子去了,我說。
五
這個小小的美麗而厚重的城市依舊躺在群山的環圍里,日復一日享受天光雨露的滋養,遠方的客人帶來了陌生的口音和背囊,選個合適的角度生根繁衍,為自己開辟一方有陽光有水的天地。樸實的納西人背著自己的靠墊慢吞吞地走著,跨過一座橋,再跨過一座橋,仰起臉面向著太陽說,神啊,我們以后會過什么樣的生活?大鵬金翅鳥沒有來到人間,它的翅膀與太陽擁抱的時候可以看到潔白的羽毛滑過天空,它是神的大弟子大護法,它能擁抱太陽。
可惜,大鵬沒有來到人間。
古城在一片柔和的音樂中顯得迷離,琴聲起落,手指飛揚,在松林里曇化華升空的是一種硬挺的意緒。宣科先生的笑容開始僵硬,如鏤刻的紋理一樣凝固在他清瘦的臉上。清泠泠一聲,有人使用輪指撥響琴弦,能感覺余音震動著發梢前后搖擺。志遠君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一個趔趄,看見演奏已經結束,人群開始向四方星散而去,于是起身,活動僵硬的手指,踩在腳下的松針吱吱作響。夜里的迷花低樹襯著五色曖昧的燈光全是些暖暖的繁華,流水在茶房前潺潺地淌,女子輕婉地唱了曲情歌,一片水波瀲滟中頗似秦淮古渡口的香粉氣。坐在臨河的桌椅上,要了粑粑和酥油茶靜靜地吃,看行人,看小二提水的銀白的壺,白光翻動間玉柱傾瀉,杯滿盞溢。呵呵地笑,浮艷的夜在動蕩,他來了,她走了,他和她都吃酒,水在流,我坐在河邊的木椅上吃酒。
《大悲咒》從賣玉石墜子的小店里飄出,恢弘靜穩。我舒了口氣,悠然坐臥在竹椅上。母親從華山上乞得的玉佛還掛在胸前,好幾年前,她應該有著許多力氣,上山,下山,不用人幫扶,現在呢?她像原來的祖母一樣坐在家里的藤椅上透過窗子看街道上的風景?!洞蟊洹烦领o而壯闊,如浮云下紅日的靈輝俯照萬千蒼生,我只能瞇著眼抬頭說,我愿意將整個心靈皈依,除了肉體。
轉過身問志遠君,許多年后大家還會不會重來此地?他默然。
青石板的小巷十年后依舊光滑,文化的沉積在歲月的每個紋理間長上青苔的表皮。我會老,這個古城現在的男人和女人也將老去,燈籠還會打起來。某個夜晚,有人靜靜走過茶馬古道,會觸摸到我們十年前冰涼的足跡。可惜沒有琴,沒有琴,志遠說,有的話就彈一曲《平沙落雁》。鳳棲琴被放在他住處的房子里,烏滑的琴架,沒有塵土。他說,我現在真的想彈一曲。
出游兼以琴酒,當時是極美好的事,雅趣在慢吞吞的虛閑中方顯從容。我在古城里穿行,和流水同調,與斜陽并行,俗事且忘了它,柴米油鹽醬醋茶只是生活瑣碎的假象而非實質。歌嘯行吟,任意西東,來得倒很是愜意。
我說,回去了。他點頭。悠悠而行,一街的光影幢幢里歡聲笑語浮動不息。麗江該睡了,是該睡了。歸去后,正好可以書幾行文字,泡杯碧羅春,且由它慢慢地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