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仙交易
長安城最近不太平。
但,有個地方的生意特別好。
“你來鬼門關?”說話的是個少婦。
“是啊,你也來鬼門關?”答話的也是個少婦,“我怕我男人突然大肚子生出娃娃來!只好來找戚神醫?!?/p>
戚神醫姓戚名鬼,他的醫館叫鬼門關。一個郎中,給自己的醫館取這么個鬼名字,多少是有點變態的。不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老頭子的鬼門關里還從來沒有死過人——那些病不重的、癥狀不奇怪的,都被他一腳踹出去了,心情不好的時候順帶一頓胖揍。
可是長安最近流傳的奇怪瘟疫,恐怕連戚神醫也想不到。因為,染了瘟疫的男人會大肚子懷孩子!東街打鐵的懶漢阿旺,有一天突然昏倒了,看了三十年病的老郎中來診脈,足足半個時辰沒有說話,最后滿臉蒼白地說:“是喜脈……”
老郎中行了一輩子醫沒說過假話,但街坊們還是不信,又叫了幾個郎中來診,個個診完之后都落荒而逃——
喜脈,如假包換的男人喜脈!
天近黃昏,暮色四合。
王生抱著個夜壺走在大街上,實在是非常之糾結。他一個讀書的秀才,連考三次也沒有中舉,家中窮得只剩下這一個銅夜壺——當初新婚時,聽人說“銅”就是“中”,迷信的老娘便逼他花整整十兩銀子買了這么個玩意兒。幾年下來,竟成了唯一能換錢的物件。
此刻,他在一座大門漆黑的房子前停住腳步。只見牌匾上寫著三個字“神仙居”,雖然名字好聽,卻比不遠處的醫館“鬼門關”陰森可怕多了,似乎從來沒有人進去過,也沒有人知道里面住著什么人。
王生猶豫了很久,腿也有些哆嗦,終于還是顫抖著敲了敲門,里面探出一個很瘦的腦袋,很瘦的身子,隨即等門縫稍大一點,便可以看到地上毛絨絨的腿,簡直像一只猴子——不,這就是一只猴子!
那渾身白毛的大猴子嗅了嗅王生,吱吱叫了兩聲,讓開道路。
王生心有余悸地長出一口氣。那個人教他的方法果然管用。
長廊兩側沒有點燈,用銀盤托著著夜明珠,三步一顆,每顆都有拳頭大小。一只虎皮鸚鵡拍著翅膀叫:“恭喜發財,小命拿來!”好在這鸚鵡有點大舌頭,王生也實在太緊張了,沒有留神聽鸚鵡說的話,也就繼續順著走廊朝里走。
夜明珠微光朦朧,像一層輕薄的紗,將黑沉沉的夜兜住。
走廊盡頭,一個房間透著橘色的燈火。門口有人守衛,是個英俊的持刀少年,可似乎又有哪里不對,仔細看去,原來少年的臉兩側沒有耳朵,鬢發間顯得格外空蕩狹窄。
“我……”王生鼓足勇氣擠出個笑臉:“是微生易初讓我來的!”
房間里傳出動靜來,只聽一個女子輕輕“呀”了一聲。
那聲音像是帶著笑,又像是帶著嗔;像是熟稔了三生的情人,又像是渡橋上初次見面的一聲輕柔借過,讓人酥到骨頭里:“重耳,讓他進來?!?/p>
少年果然聽話地放下森冷大刀,木然側身站到一旁,打開門。
王生猶豫著走了進去,只見屋內一陣女子的閨房獨有的香,一個女子正秉燭繡花,她眼角已有細淺尾紋,實在難以和剛才少女般的聲音聯想在一起。但她看見客人,便放下手中的活計,抬頭一笑。
這一笑,她簡直年輕了二十歲!
她的眼睛極美,大得像是黑沉沉的夜,被夜明珠薄紗一樣的微光兜著。笑容清潤嫵媚,連眼角的細紋也跟著天真起來,讓人覺得她的容顏哪怕稍作一丁點兒改變,都是罪過。
美麗的女人并不少見,能用胭脂水粉留住青春的女人也不少見,但將年齡給予的所有痕跡,都馴服得恰到好處,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的,簡直是奇跡。
“我夫家姓江,你可以叫我江夫人?!迸苏酒鹕韥恚L裙迤邐委地,“我剛才聽到你說,微生易初?”
“對,對!微生易初!”王生呆呆地看著她,用力點頭。
江夫人掩唇一笑:“呀,竟能驚動他?!彼麄€人笑得更加美,像是夜里盛開到極致的曇花。
他?——那個微生易初是很出名的人嗎?
王生想問卻又忍住。那天,他一時想不開準備投湖自盡,人都已經落進湖里昏昏沉沉了,竟然被一根釣魚竿甩上了岸。岸邊的白衣人還一本正經地說:“沒想到我釣魚,卻釣了個人上來,兄臺,實在不好意思。”
竟然連死也死不成,王生放聲大哭,也許是憋悶太久,他把肺里的湖水吐出來之后,也把自己一肚子的苦水全吐了出來。
等他講完,白衣人恰好釣上第三條魚。然后回頭問他:“你家里還有什么值錢的?拿去‘神仙居’作交易,就能達成你的心愿。對方若問起,就說微生易初讓你來的。”
王生一茫然臉掙扎,江夫人呵出一口氣,含笑凝睇:“微生易初讓你來,為了什么事?”
到這個時候,王生才發現,她的眼睛看著自己時,又像沒有看自己——那美麗的眼睛沒有焦距,她……她是個瞎子!
“他說,”王生有些忐忑,將那個夜壺遞了上去,“讓我用自己最值錢的東西,換你一件東西。”
“既然他親自開了口,便是看得起我。”江夫人一顰一笑風情萬種,“不知你想要的是我府中哪一件寶貝?上古七寶玲瓏塔,南北朝的玳瑁高冠、諸葛紫金八卦,還是東海之中的永明之珠?”
王生聽得呆住。這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他定了定神,咽了口口水,還是清晰地說:“尺雪鎖魂刺。”
燭火搖動,本來笑容清潤的江夫人,突然抿住嘴唇。像是聽到什么瘋話似的,瞪著王生半晌。
王生不禁打了個哆嗦,這才察覺屋子里其實陰冷得很。
“那——”江夫人斂去了笑容,“可不是什么好東西?!?/p>
“我只要尺雪鎖魂刺?!蓖跎钠鹩職庹f。
江夫人臉上的燭光忽明忽暗,終于貝齒一咬:“也罷?!彼龘u了搖手邊的鈴鐺,便有一個管家走了進來,她說,“帶他去拿尺雪?!?/p>
王生又驚又喜,立刻跟著中年人走了出去。
門口那個沒有耳朵的少年仍然面無表情地站著,王生不知道為什么覺得一陣害怕,不敢往回看,只跟著中年人拼命走。
這府上一切東西都奢華,卻總有些令人不舒服,王生走到賬房前,只覺得腳下吱吱作響,為了壯膽,他沒話找話地說:“你們鋪的小石頭,很響啊。”
“這不是小石頭?!惫芗曳矫娲蠖瓷先ズ芎蜕?,說話也和氣,“這是指甲。”
“什么?”王生顯然沒聽懂。
“人的指甲?!惫芗乙贿呴_門一邊自自然然地說,“自從老爺死后,我們夫人的心情經常不好,她每次殺了合作不愉快的人,就把指甲剝下來,留作紀念。這么多年,也鋪了不少了。”
“啊——”王生臉色頓時煞白。
往回走時,王生說什么也不肯走剛才的路了,管家倒也好說話,領著他走另一條小路。
出了門,他飛一般跑出了老遠,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再看懷中的東西——才敢肯定,剛才不是一場夢。
第二天清晨,一陣哭聲從王生家傳來。
“兒啊,你的命好苦!……”王生的老娘哭得撕心裂肺,望著滿地鮮血和一條血泊中的胳膊,“你讓娘要怎么活??!”
二、午夜刀光
“東街出了一件怪事。有個秀才,被人砍掉了一條胳膊?!背快F濕潤,樹葉在微風中像小小的手掌輕輕互擊。大樹下一個白衣人隨意坐著,袍袖浸透了碧綠的春意。
“哦?!迸赃叺纳倥≡瓢l呆,似乎沒什么興趣。
“不巧那個秀才,我前幾天見過?!卑滓氯寺龡l斯理地說,“那時他正要跳河自盡,似乎——和最近長安城的瘟疫有關。”
“?。 鄙倥纱笱?,頓時來了精神,“據說能讓男人生孩子的瘟疫?”
“正是。那秀才對我說了一籮筐的心里話,實在是個倒霉的人?!蔽⑸壮鯚o辜地說。
“你不會亂出餿主意……害了人家吧?”少女狐疑地歪頭。
“似乎,和我有點關系?!卑滓氯嗣娌桓纳攸c頭。
“微生易初——!”山賊郝狀狀拍著石桌子站了起來!
東街。
行人不多,幾間簡陋的瓦屋相連,巷口傳來孩童的吵嚷聲。
王生軟軟歪在床上,一張失血的臉龐白似紡紗,更顯得眉睫烏黑、俊俏可憐。若能考上進士,只怕這相貌在金殿上也能得皇上頷許的。
屋子里,他從妻子蘇氏正忙前忙后,滿頭是汗。他的視線落在妻子的手上,目光似被驚到的鼬鼠般,收了回來。
蘇氏的右手掌,缺了一半。
當初她嫁過來時,手藏在寬大的嫁衣里,沒人看出來。媒人也故意掩去了這一層。他在花燭洞房里被那手掌嚇了一跳,雖然不至于拂袖而去,但整晚都和妻子離得老遠,不愿靠近。
蘇氏倒是個爽利女子,第二天如常給公婆敬茶,雖然少了半截手掌,但疊床、鋪被、紡布、做飯,樣樣無可挑剔。老太婆對個殘疾媳婦兒不樂意,指桑罵槐,長吁短嘆,她都渾然只當做沒聽見,該做什么做什么。
見她如此大度賢惠,時日久了王生心里就有些過意不去,況且那斷掌看得久了,也沒有當初驚心。那一日,沉著酒意,王生拉開妻子腰間的束帶,才發現她肌膚如玉,清香似茉莉,他頓時醉在幽幽的清香里。
自那之后,夫妻之間漸漸親近起來,他有時也能在她眼底看到一點兒笑容。她笑的時候,王生才發現她長得并不難看,只是荊釵布衣,不施脂粉,不見得驚艷罷了。
只是那件事——想到那件事,王生的眼底一點點黯下去。
幾點火星在他眼底跳動,混著濕漉漉的淚,像是潑了水的炭,冒出慘淡的失望的青煙,依舊燙人得很。
一陣腳步聲從門外傳來,把王生驚得渾身一抖。
“兒啊,有個公子來看你!”老娘扯著嗓門兒喊了一聲,自從王生出了事,老太婆對誰都沒好氣,但此刻態度卻出奇得好。
只要看到來客本人,就能明白這份戰客氣從何而來了。
那白衣人一身清華隨意,身后還跟了個小姑娘,后者大大咧咧將幾包補品放下。
“啊,是你——”王生的臉上不知是什么表情,支撐著想起身道謝,只見那小姑娘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自己肚子,王生頓時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尷尬地不知該怎么辦。
微生易初看了郝狀狀一眼,示意她不要胡鬧。隨后朝王生笑道:“不必客氣,養傷要緊。”
見他們似乎有話要說,蘇氏便端了一盆給王生換過藥的血水和布條,隨老太婆出去了。
“見到江夫人了?”微生易初問。
“見到了?!蓖跎琶Φ拖骂^。
“要到了那件東西?”
“要到了?!?/p>
聽著他們打啞謎似的一問一答,郝狀狀終于不高興地給了微生易初一拳:“喂!你們在說什么,拜托說點人能聽懂的行不行?”
王生的眼神頓時有些躲閃,只聽微生易初問:“我來的時候,看到有幾個衙役經過,他們是來調查你受傷一事的吧?!?/p>
“是我娘去衙門報的案。”聽到這里,王生露出緊張的神色。
“查到了什么?”
王生搖搖頭。這不是什么大案,衙役們也就例行公事問幾句話,沒有查出什么也就記錄幾筆,走人了事。
微生易初從容問:“傷你的人是誰?你看清了嗎?”
“我……我沒有看清……”王生的低著頭說,“我拿到東西,已經夜深了,走到街角小巷子時,周圍沒什么人煙。我匆匆趕著路,突然身后一陣涼風,隨后我肩上火辣辣的劇痛難忍,我眼前一黑,頓時就痛死過去,不省人事?!?/p>
“最早發現你的是誰?”微生易初問。
“……是我妻子月娥,她說在家中等我許久,不見我回來,就四下尋找,結果在巷子里看見我倒在血泊中。”
郝狀狀想起剛才見到那女子的情形,只是個柔弱婦人,單從力氣來看,應該沒有作案的可能。
“那件東西被搶走了吧?!蔽⑸壮趼牭竭@里,略顯遺憾。
王生臉色蒼白,點點頭。
“可惜了。這件東西,天下僅此一件?!?/p>
蘇月娥恰在這個時候,端著一碗藥汁進到屋中來:“相公,喝藥了。”
如果郝狀狀沒有看錯,她端藥的手抖了一下。而且,似乎除了藥味,她身上還有什么味道。
“我們先告辭了。”見王生開始喝藥,微生易初笑著告辭。
兩人走在小巷里,引來了不少目光。
這條巷子不長,街坊鄰居應該都是認識的。
“你們問瘟疫的事兒?”聽到微生易初有禮的詢問,缺了牙的老婆婆連連搖頭,“打鐵的阿旺,走到街角就到了……作孽呀,這怪病嚇死人,一個滿臉胡茬的大小伙,竟然大了肚子。”
“阿旺是新搬來的嗎?”
“不是,他在街上住了有四年啦!”老婆婆似乎是看他們不信,又強調道,“那幾個郎中來診,都說是喜脈。還能有假?”
阿旺的打鐵鋪離王生家不遠,在街頭一個偏僻的角落里。距離王生所說的遇襲的小巷子,也非常近。
鋪子里空空蕩蕩,沒有半個人影兒。
微生易初在鋪子里轉了一圈,熔鐵的大鍋、打鐵的爐子,都是冷的。
“怎么沒人了?”郝狀狀摸了摸下巴。
“爐子已經冷了,但灰塵還不多,說明人走的時間不長?!蔽⑸壮踉嚵嗽嚮覊m,“最奇怪的事情,是門竟然沒有鎖。打鐵鋪里雖然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但斷然沒有不鎖門的道理?!?/p>
“除非主人遇到了什么緊急事情,慌張中來不及鎖門!”郝狀狀點頭。
“這里,”微生易初敲了敲破爛的桌子上一個酒罐,兩只陶制的酒杯,“看來有人對飲過?!?/p>
“誰會來這里和阿旺喝酒呢?”郝狀狀一臉困惑,突然說,“這里好像有血跡!”
地上已經被擦過了,但仍然隱隱滲出血跡,微生易初俯身看了看,只聽郝狀狀說:“喂,把你知道的都快點告訴我!”
“告訴你什么?”微生易初一臉無辜。
“這個古怪的瘟疫!比如說,幾天前你見到王生時,他對你說了一籮筐的話,都說了些什么?再比如說,你讓他去找什么江夫人,要的那件東西,又是什么東西?”
三、花中青蓮
“那件東西,叫做尺雪鎖魂刺。名列天下兵器譜第九位,是由一個西域喇嘛用天外隕鐵打造的。刺入靈臺穴,就能讓人失憶。”
“失憶?”
“只要尺雪刺在靈臺穴上,人就將前塵往事忘得干干凈凈?!蔽⑸壮踟撌瞩獠?,“天下曾經有兩件,有一件多年前早已失蹤;剩下的一件,就在江夫人手里。可以說是無價之寶?!?/p>
“這江夫人這么厲害,又是什么來頭?”郝狀狀撓頭。
“江夫人本名叫戚心竹,她爹戚神醫是‘逍遙神醫門’唯一還在世的傳人?!蔽⑸壮醭庾撸八姆蚓?,是宮廷六品帶刀侍衛,品性高潔,武藝又出眾,被稱為‘花中青蓮,玉中藍田,人中江塬’。可惜四年前與刺客搏斗而喪命。江夫人喪夫之后并未再嫁,這些年經營地下錢莊,廣結天下英豪,亦正亦邪,也很有能量?!?/p>
郝狀狀糾結了:“什么‘花種蜻蜓,魚種爛田’啊?”
微生易初不禁扶額:“……郝大王,我敗給你了?!?/p>
“哼,別打岔,快老實交代王生和你說了些什么!”郝狀狀催促,絲毫不覺得打岔的人正是她自己。
“那日我在釣魚,看到王生要投河自盡,就用魚竿把他釣了上來?!蔽⑸壮踹呑哌呎f,“他吐了一肚子苦水,無非是屢試不中,對不起老母和妻子,遭受街坊的白眼,窮困潦倒云云……”
“打?。 焙聽顮畹闪怂谎?,“關鍵呢?”
“到最后,他說要是有能讓人忘記一切的藥就好了,把這不如意的人生都徹底忘掉,不然,他就算今天不死,以后還會尋死。于是,我提議,他可以去江夫人那里換‘尺雪’?!?/p>
“沒了?”
“沒了?!?/p>
“你這個忙,幫得太欠揍了!”郝狀狀生氣地說,“人就算有不如意的事情,也一定要勇敢面對,努力去解決!連自己都妥協投降了,和鉆進龜殼里的烏龜又有什么區別?他就算像懦夫一樣忘了自己的過去,也一樣把握不住現在!”
微生易初眼里不知是什么神色,但灑脫的笑意從他嘴角漾開來:“郝大王,你說得對?!?/p>
幾點陽光落在他的眉頭,微生易初打了個哈欠,鳳眸里有一點清涼:“但是,有些事,人若不忘記,便活不下去?!?/p>
天色漆黑,打鐵鋪里傳來一陣陣沉悶的敲擊聲,在靜夜里顯得有些可怖。
幾點火星濺出,昏紅的光線里模糊可以看到一個打鐵的身影。
門外傳來有些遲疑的腳步聲,那人試探著走進來,叫了一聲:“阿旺?”沒有人回答,只有一聲聲有規律的打鐵,重重的,像是敲擊在人的胸膛上。
“你,你還沒走……”那顫抖著摸黑進來的人腳步虛浮,顯得沒什么力氣,竟然是王生!
阿旺背對著他,一下一下打著鐵,幾點火花像窺探的眼睛,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我那天不是想要殺你,”王生的聲音似乎鼓足了勇氣,帶了一點可憐的顫音,“你不會……把那件事說出去吧?”這句問話仿佛耗光了他的力氣,他扶著墻角才勉強沒有摔倒。
打鐵聲停止了。
屋內沉默下來,鐵一樣死寂。
只見阿旺慢慢轉過身,笑嘻嘻問:“哪件事?”
“是——是你!”王生臉色大變,屋內燃起一支燈燭,映出少女濃眉大眼紅潤的臉龐!
郝狀狀一把扔掉手里的家伙,跳了起來:“你想要殺阿旺?”
“不是!我沒想殺他!”王生顫抖著癱倒在地,那只被砍斷的胳膊傷口處又沁出鮮紅的血來,顯然他的情緒很激動。
微生易初將燈燭挑得亮了一些,從容走過來,扶起王生:“你當然不會殺人。 ”他的聲音天生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但是,你想要尺雪鎖魂刺,并不是要自己忘掉往事,而是希望阿旺忘掉某一個秘密,是嗎?”
王生渾身一震。
“而你想將尺雪刺入阿旺的靈臺穴時,你們起了沖突,阿旺拿起手中的大刀砍向你——他常年打鐵,想來臂力過人,你驚恐之下的第一反應自然是伸手去擋,于是胳膊整個被砍掉了。”
“你……”王生驚愕的表情,表明微生易初即使沒有全說中,也至少說出了某些真相。
“難怪你不敢去報案??!”郝狀狀恍然大悟,“原來是你先動手的!可是,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被抓在阿旺的手上?”
王生突然掙扎站起來,一頭朝墻上撞去!
微生易初神色一變,身形移動如風,猛地拉住王生后背的衣襟。王生的頭在離墻壁只有半寸的地方停住了,人頓時軟倒下去。
“喂,喂!”郝狀狀趕緊過來,“他怎么了?”
“沒有撞到頭,不過身體虛弱又受了刺激,暈過去了?!蔽⑸壮醢淹跎诺揭巫由希剡^頭略沉下臉色,“郝大王,你這種逼問的方式,會出人命的。”
“我也沒想到,一個大男人,動不動要尋死?。 焙聽顮顫M臉沮喪,“現在怎么辦?”
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這次來的竟是王生的妻子蘇月娥。
月光下看這個女子,和白日的平凡不同,竟有些清凈如洗的氣質,只見她快步走了進來,一眼看到鋪子里昏迷的王生,著急道:“我相公他怎么了?”
“他沒事,只是情緒激動暈倒了。”
蘇月娥似乎松了口氣,發現王生并無大礙之后,這才抬起頭——正好看到微生易初的眼睛。
“我見相公這么晚不回家,就出來尋找他,看到打鐵鋪里有燈光,就進來看看?!碧K月娥的聲音平靜,說話也有條不紊。
郝狀狀摸了摸下巴——她也太鎮定了吧?而且這話多少有些急于解釋的味道。更奇怪的是,她不好奇王生為什么會情緒激動嗎?
這時,只聽王生呻吟一聲,幽幽醒轉過來。蘇月娥柔聲說:“相公,我們回家吧?!?/p>
王生茫然地被蘇月娥攙扶著,兩人的背影在夜色中走遠了,郝狀狀半天才合攏嘴:“我覺得這個蘇月娥有點古怪?!?/p>
“何以見得?”微生易初悠然坐下。
“平常的婦人看到這種情景,不都應該驚恐地大叫‘你們把我相公怎么了?相公,你不要死啊!’然后沖我們喊,‘你們是什么人?前幾天砍傷我相公的是不是你們?’”
蘇月娥太鎮定了,她甚至不關心兩人和王生說了什么——除非,她原本就知道談話的內容,知道什么事情會刺激到王生!
“你是否注意到,她的手掌斷了一半?”微生易初笑了笑,“她一定,是個有故事的女子?!?/p>
四、小巷烈火
清晨,天還沒有亮透。
小巷里突然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死人啦!阿旺死了!”
阿旺的尸體是從一口井里撈出來的,面目腫脹,肚子挺得大大的。一個阿婆顫巍巍地說:“妖孽,妖孽作祟啊……”
郝狀狀和微生易初趕到,一眼看到尸體,也覺得恐怖——那大大的肚子,真的就像男人懷孕一般。
“誰最先發現的尸體?”微生易初問。
“是阿寬。”阿婆指了指旁邊一個滿臉老實的年輕人,對方顯然也被嚇得不輕,“早上我來井邊打水,放桶下去時發現里面浮著一具尸體,我趕緊喊了左鄰右舍來撈尸,撈起來發現竟然是阿旺!”
只在頃刻間,天邊突然被朝霞燒得通紅,屋頂似乎也浸透了紅色日出。
“好像有點不對勁?!焙聽顮钽等幻嗣掳?,只聽遠處有人大喊,“起火了!起火了!”
東街小巷后面,是一條護城河?;鹫菑暮舆厽饋淼摹Wo城河邊的水面金紅,火線像一條游龍,沿著泥沙奔馳沖撞,野草紛紛被火焰吞噬。河岸邊一間茅草屋,也浸淫在火海中!
“茅屋里可有人???”微生易初沉聲問。
“那是拾破爛的單身漢阿祥的屋子……”有人愕然回答。
“狀狀,讓大家不要亂。我去茅屋里救人!”
草屋已經開始坍塌,濃煙滾滾,普通人根本難以靠近。微生易初的白衣投入火中,瞬間不見。
沒過多久,河岸邊的火勢漸漸小了,這火來得突然,熄滅得也奇怪。而河岸上方的茅草屋卻“轟”地一聲,倒塌下來。
“微生易初!”郝狀狀大叫一聲沖了過去。濃煙熏得眼睛劇痛,胸腔里充斥著火焰灼熱的氣息,但她的心卻仿佛墜入了冰窖,“你在哪里?”
她一邊喊一邊沖進廢墟,被濃煙熏得滿臉是淚。
回答她的,只有火焰殘酷燃燒的劈啪聲。
“微生易初!你出來!你不是武功蓋世嗎?你不是什么‘江湖第一人’嗎?一點小小的火就把你燒死了?你給我出來!”郝狀狀的腳底被火苗舔傷,她卻渾然不覺。
突然,她的手臂被人一把抓住,隨即整個人被重新帶回清涼的空氣中。眼前是微生易初滿是灰的臉,鳳眸里亮亮的,不知道是什么表情:“郝大王,我還沒死?!?/p>
“你——”郝狀狀抹了把臉上的淚,突然狠狠揍了他一拳!
茅屋已經坍塌了,廢墟里似乎有股難聞的氣味。
“屋里沒有人?!蔽⑸壮跛坪跛闪丝跉?,隨即看到郝狀狀的大花臉,將手帕遞了上去。
“干嗎?”
“擦臉?!?/p>
“哼,老子只是被煙熏的,擦什么擦!”郝狀狀別扭地轉過頭去,突然看到地上有一個尖尖的東西,“這是什么?”
“別亂動!”微生易初突然出聲,把郝狀狀嚇得一跳:“怎么了,這么大聲,要嚇死人啊!”
微生易初用剛才的手帕,小心將那東西撿起來——焦糊莫辨,形狀尖尖細細。
“郝大王,抓緊我?!蔽⑸壮踉捯魟偮?,郝狀狀只覺得腰間一緊,整個人已經被帶得騰空而起!微生易初施展出輕功“千里快哉風”,很快到了河邊火燒過的地方,他幾乎足不點地,如同在水面滑行一般掠過火焰肆虐過的地方。
郝狀狀低頭一看,野火燒過的灰燼里,還有許多尖尖細細的東西,和剛才茅屋里見到的一樣!
“我明白了?!蔽⑸壮蹀D頭對郝狀狀說,“這次長安城流傳的瘟疫,可能和這些東西有關!”
東街小巷里,仵作正在驗查阿旺的尸體:“看尸斑,已經死了有三四天了?!?/p>
也就是說,在王生的胳膊被砍的當天——甚至有可能在之前,阿旺已經死了?
“死因是什么?”
“現在無法確定,有可能是淹死的,但死者肺里的水量很少,但肚子漲的很大,很奇怪?!?/p>
附近的幾個郎中也被官差叫來了,郝狀狀問最老的一個:“老爺爺,你給阿旺診治的時候,確定他是喜脈,而不是得了???”
“姑娘!”老郎中氣得胡子一顫一顫的,“老夫行醫五十多年,喜脈和病脈還是分得清的啊!那日我給這位小伙子把脈,脈象生龍活虎,再健康不過!而腹中有孕,確是喜脈無疑!”
旁邊幾個郎中也紛紛點頭。
微生易初緩緩說:“三十年前,河南一個小鎮曾經發過一場奇怪的瘟疫,據說接觸到一條河水的人,包括到河邊玩耍的孩子,都先后染病死亡,死時肚子脹大如鼓?!?/p>
幾個郎中頓時面面相覷,老郎中想了許久,似乎想起了什么:“對,對……我想起來了!是有這么一回事,但這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而且沒有郎中能說清楚這件事,醫書上也沒有詳細記載?!?/p>
“沒有人說得清楚的事情,才是最可怕的?!蔽⑸壮醯拿技饽仄鹨稽c冰色。
幾個郎中看了官差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微生易初示意官差頭目借一步說話。他在對方手掌中畫了幾個字,官差臉色一變,神色頓時恭敬:“原來是微生公子!”
微生易初略略頷首:“最近有多少大肚子而死的病人?”
官差猶豫了一下,終于壓低聲音說:“既然是微生公子問,下官當然沒有隱瞞的道理。長安城已有九人,其中五人來自東街。郎中們診治不出病因,為了避免百姓們以訛傳訛、人心惶惶,我們暫時封鎖住了消息?!?/p>
“那么,阿旺‘喜脈’一事,也是你們授意的謠言?”
“這倒不是。”官差聞言搖頭,“這么荒謬的法子,我們還真想不出來。”
待官差們將尸體帶回衙門作進一步的調查,人群也漸漸疏散了。
“瘟疫的消息,朝廷捂不住的?!蔽⑸壮醯娘L眸里沉下了一點憂慮,“如今百姓們每日守在神醫的‘鬼門關’外,疾病越是神秘,就會被傳得越離奇可怕,人心越是動蕩不安?!?/p>
天空已經回復了碧藍澄凈,仿佛剛才的大火根本沒有燃燒過。這場火,實在奇怪得很。
“你說火是什么人放的?”郝狀狀歪頭,“阿旺的尸體剛被發現,火就燒起來了,這也太巧了吧!是不是同一個人干的?”
“放火的人,用意并不在害人?!蔽⑸壮跽f,“野草上方是一片濕地,下方是河水,所以火勢雖然看起來兇猛,但只要薄薄的春草被燒盡,火自然會滅掉?!?/p>
“但那間茅草屋為什么也著火了呢?”郝狀狀還是有疑問,“雖然草屋之中沒有人……”
太陽漸漸升高,微生易初不置可否,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墻后傳來一點細微的聲音,像是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郝狀狀喝道:“誰在偷聽?”
“是……是我……”一個人從墻后走了出來,竟是王生!
“我聽到你們在說瘟疫,所以留神想多聽聽,又怕你們誤會,所以躲在墻后……”
郝狀狀不禁翻了個白眼——這個迂腐書生編的借口,實在沒什么說服力。
“我娘說,我少年時也經歷過一場瘟疫,那時死了很多人,我也高燒昏迷了一個月才醒來,”王生依然說著不相干的話,仿佛只有說話能安撫他自己的情緒,“雖然死里逃生,但恐怕落下了病根,腦子也燒笨了,所以一直考不中……”
“當年的瘟疫,難道也會讓人大肚子?”郝狀狀問。
“不會,只會讓人發高燒……”王生的聲音越壓越低,似乎終于再找不到什么話說。
“王兄?!蔽⑸壮踅舆^他的話,“你是不是想來問我,我在阿旺的尸體上,可曾發現了什么東西?”
王生的臉色頓時蒼白,無助地看著他。
“這只木簪,我見你夫人戴過?!蔽⑸壮鯏傞_手掌,一支樸素的木簪正在他掌心,“恐怕是不小心掉在尸體上的吧?!?/p>
王生猝然睜大眼:“是……這是我送給月娥的……”
五、往事飄渺
“但……月娥沒有殺人……”這個懦弱的秀才,眼中淚光閃閃,竟然透露出些凄然擔當來,“阿旺是我殺的!你們讓官府來抓我吧!”
郝狀狀愕然:“你為什么要殺他?”
王生的臉色蒼白得可怕,牙關咬得緊緊的,仿佛在下最后的決心。陽光照在他單薄的脊背上,無端有了些燙人的羞恥與疼痛。他終于緩緩開口:“阿旺非但和我沒有仇,反而可以說……是我的救命恩人。
“三個月前,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我想去外面賣點字畫,在寒風里坐了一天,一幅也沒賣出去。就在這時,幾個濃妝艷抹的姑娘路過我的攤前,我認出她們是附近百花千鳳樓的,連忙側過頭去。她們卻似乎被我的反應惹惱了,其中一個說:‘喲,這書生嫌我們污了眼睛?!瘞兹烁纱嗾径ㄔ谖颐媲?,搔首弄姿,一陣陣濃香撲鼻。這時候,旁邊蒸饅頭的香氣瞟過來,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姑娘們頓時哄笑起來,我的臉羞得滴血,只恨沒有地洞鉆進去,匆匆收拾起攤點和字畫就要走。其中一個姑娘鄙夷地扔了包東西給我:‘看你也怪可憐的,我們吃剩的糕點,就賞給你了。’
“孟子說,大丈夫不食嗟來之食,但我自己不要緊,可我娘和月娥在家也餓著肚子??!我終于還是撿起那包點心,也不敢看那幾個姑娘,就羞愧地逃一般走了,身后還傳來她們的嘲笑聲……走到街角時,我實在是餓得心虛氣短,腿軟得走不動,便把那包糕點拿出來,吃了一塊。
“沒想到,那些姑娘恨我對她們不敬,竟然在糕點里……下了毒?!蓖跎穆曇魩缀鯉Я丝耷?。
“什么毒?”郝狀狀瞪大眼睛。
“就是……那種毒?!?/p>
“哪種毒?”
微生易初“咳”了一聲清嗓子:“是她們平時自己吃,也給客人吃的‘毒’吧?”
“給客人吃毒?這百花千鳳樓到底是什么黑店,人的腦子都壞掉了嗎?”郝狀狀連珠炮似的發問。
“百花千鳳樓,是長安城最有名的,妓院。”微生易初淡定的一句話,讓郝大王一口口水噴了出來!
“我吃了那東西……整個人都像在火上烤,”王生的臉燒得通紅,“模模糊糊看到阿旺從他的打鐵鋪里出來了,把我扶到他的鋪子里,然后他整個人湊了過來,扯開我的衣服,我本來就被那毒折磨得虛弱不堪,一驚之下,人就暈了過去。
“昏昏沉沉中……”王生說不下去了,痛苦地捂住頭,“等我醒來時,毒已經解了,我只看到阿旺一個背影……這件事一直是我的心病,我雖然窮苦但清白,家有妻室,還是個秀才。這事情若是傳揚出去,我還有什么顏面活在世上?”
郝狀狀連蒙帶猜,也聽懂了幾分,一拍腦袋:“不會吧?你,你和阿旺做了能生娃娃的壞事?——阿旺的肚子是被你弄大的?”
“我不知道……”王生的嘴唇哆嗦得厲害,整個人像浸泡在冰窖中一般,“我懼怕阿旺把這件事說出去,我本來是不敢殺人的,微生公子給我指了條明路,讓我去找江夫人要尺雪鎖魂刺,說只要將這東西刺入靈臺穴,人就會忘記所有的舊事?!?/p>
郝狀狀瞪了微生易初一眼——什么明路?是黑路吧!
“于是那天,我帶了兩壇酒去找阿旺,想趁他喝醉的時候把尺雪刺進他的靈臺。他本來已經醉醺醺的了,但一看到我手里的東西,整個人突然就清醒了,抄起腳邊的刀,阻攔我想要刺向他靈臺的手!
“我躲避不及,胳膊被砍掉了。我在酒里本來就下了麻藥,只是發作得慢些罷了,我見他如此狠辣,今后總有一天會把那件事抖出來,所以趁他全身麻痹殺了他!”
“你在酒里下了麻藥?”微生易初淡淡問。
“我……”王生低下頭不敢看對方的眼睛。
“我去鋪子里看過,酒壇是有的,而且還剩下了不少,我卻嘗了嘗,并沒有嘗出麻藥。”微生易初問,“還有,你當天就已經殺了阿旺,這三天來你把尸體藏在哪里?”
“我……”王生被問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焦急。
“不用問了?!?/p>
突然,一個平靜柔倦的聲音傳來,只見蘇月娥走了過來:“阿旺是我殺的。”
“月娥!”王生愕然怔住,臉色蒼白想要阻止她。
“我相公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替他殺了阿旺?!碧K月娥短短兩句,卻有種柔中帶剛的力度。
微生易初對她的說法不置可否,只笑了笑:“蘇姑娘好一派名門風范?!?/p>
他沒有叫她王夫人,卻叫她蘇姑娘。
蘇月娥臉色微微一變,點頭承認:“微生公子好眼力?!?/p>
夕陽在天際熊熊燃燒,微生易初的白衣上也依稀染了幾許血色。不明所以的郝狀狀歪著頭,突然醒悟過來——微生易初說的名門,不是贊美,不是名門閨秀。而是江湖上有一個、也只有一個門派——名門!
名門要在三更殺一個人,沒有人能活到四更。
很多人說,名門是名副其實的邪門。
“我是名門弟子?!碧K月娥平靜地說。
“蘇氏一脈是江南望族,在前隋出過大有名氣的人物,到了這一代雖有遜色,但仍然有一個奇女子,蘇陌?!蔽⑸壮跆窟h眺,“她十五歲時就以一手‘紫陌劍’聞名江湖,做過幾件男人也做不了的大事。但是,六年前她從江湖上失去了蹤跡。
“原來,她加入了名門?!?/p>
郝狀狀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時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蘇月娥,竟然就是蘇陌!
“名門殺人無形,從不留下任何痕跡。”微生易初有禮地說,“蘇姑娘,你當真殺了阿旺?”
“不錯?!碧K陌只略略一頓,“我之所以留下痕跡,是為了讓我相公看到尸體,了卻他的心病?!?/p>
蘇陌的面孔堅韌得令人心疼,郝狀狀怔怔看著她——她對王生的情意不像假的。這個女子究竟有過怎樣的故事,才會默默隱身在市井之中,整日與柴米油鹽為伍?
“六年前,我之所以從江湖上消失,是因為我認識了一個男人,我一心要與他隱居世外,白頭到老,不再理會江湖紛爭。他也與我山盟海誓,可是,沒過多久他轉身便娶了另一個女子為妻。到最后,他甚至要殺我,絕情地一刀斬去了我半個手掌。”蘇陌的聲音仍然平淡無奇,說出話卻驚心動魄,“這四年來歲月靜好,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忘掉了這些傷痛,沒想到會遇到你們?!?/p>
“月娥?!蓖跎s@愕地看著妻子,聽著這些太遙遠的、與自己根本不在一個世界的故事,手下意識地抓住了蘇陌的手——仿佛意識到若稍微松手就會失去她。
“四年了,相公和現在的家人就是我的一切,我不能失去他們。”蘇陌回握住王生的手,“如今,世上沒有蘇陌,只有蘇月娥?!?/p>
微生易初良久沒有說話。他沒有說信,也沒有說不信,只是鳳眸一點點深邃下去:“你說的那個負心人,也是我的一位故人。你是否想過,他負你,也許是迫不得已?”
蘇陌的臉瞬間變得蒼白!
“當年,他的一位小兄弟身染重病,天下只有戚神醫能救治。而戚神醫行蹤不定、神龍見首不見尾,只有他唯一女兒戚心竹才能找到他。江源去求戚心竹時,少女愛上了他,便放出話來,若是江源肯娶她,就帶他去找爹爹。”
花中青蓮,玉中藍田,人中江塬——原來負了俠女蘇陌的人,就是江夫人死去的夫君江塬!
“這些事,你怎么會知道的?”蘇陌眼底全是震驚,臉色煞白。
“因為,當年求他救人的,”微生易初緩緩回過頭來,“就是我?!?/p>
夜光沉沉吞沒了晚霞,天地仿佛瞬間安靜下來。
蘇陌怔怔地站著,眼淚猝然流了下來。她沒有哭出聲,但比失聲痛哭更讓人心碎。
許久,沒有人說話。
終于,郝狀狀一聲清脆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什么‘花種蜻蜓,魚種爛田’! 原來是個糊涂蟲!”
蘇陌愣愣看著她。
只見郝狀狀磊落地一揮手:“這個江塬太小看女人了,也許戚心竹說的話只是表白心跡,他要是正大光明說自己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戚心竹就一定沒有胸襟,不答應幫他嗎?他這種和稀泥的辦法,害了兩個女人。蘇姑娘,這種男人不值得你想念!”
六、裂玉心法
次日清晨。
“鬼門關外人頭攢動,神仙居前無人問津?!苯蛉藫崦鴳牙锏暮谪?,似乎很委屈。
這段時間,鬼門關前求醫的百姓一直排成長隊。
“神仙再好,也沒有閑工夫管他們,倒是閻王爺有時能幫上忙,哼?!弊诮蛉藢γ娴氖且粋€須發皆白的老頭兒,眼睛小如綠豆,鼻頭圓圓的,表情分明很嚴肅,卻引人發笑,“說吧,誰找我?”
“是一個故人,”江夫人嬌嗔一笑,眼波如絲,“微生易初?!?/p>
那貌不驚人的老頭,正是聞名天下的戚神醫。神醫一聽到這名字活像見了鬼,直把本來就又矮又小的身體往后縮了縮:“……是他小子!我就不該來的?!?/p>
“該不該來,你都來了?!苯蛉耸┦┤徽酒饋怼D呛谪垙乃柜臻g一竄而下,影子般閃出房去。
“夫人,客人來了?!遍T外管家通報道。
門“吱呀”一聲打開,走進來的是個風神如玉的年輕人,身后還跟了一個小姑娘。江夫人起身相迎,笑吟吟道:“微生公子?!庇殖聽顮钚辛艘欢Y:“郝女俠?!?/p>
郝狀狀頭一次聽人叫她“女俠”,不由得對眼前的夫人好感大大增加。而且,一點也看不出對方是盲女呢,那雙眼睛動人得像最清澈的池水。
戚神醫滿臉不耐煩,自顧吃著葡萄。
江夫人不理會他的無禮,仍然笑靨如花:“微生公子親自前來,我不負所托,也將鬼門關的主人請來了。”
“哼!”戚神醫毫不買賬,扔了一棵葡萄到嘴里,眼睛也瞪得如葡萄一般,“微生小子,你是為了最近男人大肚子的事兒來的吧?”
不等微生易初回答,戚神醫自顧自地說:“男人大肚子,有可能是腸子得了病,更有可能是染了蟲子,肝壞了?!?/p>
微生易初將那尖尖細細焦糊的東西拿出來:“是不是因為這個?”
“釘螺!”戚神醫一躍而起,“你在哪里找到的?怎么知道用火能燒死它里面的蟲子?”
“在東街后面的護城河邊發現的,”微生易初朝神醫行禮,“這件事,天下果然只能問戚神醫一人。”
“大肚子病又叫釘螺病,其實引發瘟疫的不是釘螺,是釘螺里的小蟲子,”戚神醫用手比劃著,“這么小,小得你幾乎看不見,但它鉆進人的身體里面繁殖,越來越多,把整個血搞壞,讓人的肝變壞?!?/p>
郝狀狀聽得毛骨悚然,只聽戚神醫接著說,“所以這病在離河水近的地方容易傳開,不過釘螺這東西最怕火,要是發現染了瘟疫,最簡單就是一把火,把釘螺都燒掉?!?/p>
郝狀狀突然想到——昨日那場奇怪的火,或許,放火的人原意就不在傷人,而是要燒死釘螺!
“河灘已經有人清理過了?!蔽⑸壮醭烈鳎叭静〉娜丝捎兄委熤??”
“有是有,但對身體的傷害也很大。要看情況輕重,剛染上的還能治,但肝已經壞掉的,就沒法治了?!?/p>
“爹爹已經托我寫了藥房,送去長安城各大藥鋪。”江夫人莞爾一笑,“他老人家脾氣古怪,只是不愿親自出面救人罷了?!?/p>
微生易初神色一松,頓時如釋重負,誠心誠意地朝戚神醫一揖。
“少拍我馬屁,”戚神醫吹胡子瞪眼的,“告訴你,你小子也有一天會大肚子!”
“啥?”郝狀狀瞪大眼。
“發福大肚子?!逼萆襻t毫不客氣指了指微生易初的肚子,“別看小子現在長得俊,再過十幾二十年,也會發福,那時不但沒有漂亮姑娘偷看他,他想看自己的腳尖,也得坐下才能看得到!”
郝狀狀把微生易初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忍不住嘿嘿笑起來。
微生易初卻沒有笑:“我今天來,還有一事相求?!?/p>
“就知道你這小子麻煩,還有什么事?”戚神醫警惕地瞪著他,隨時作好開溜的準備。
“爹,您慢慢吃。”江夫人笑吟吟地將另一碟葡萄奉上。戚神醫剛抬起的腿頓時又放了回去。
看見她暗中幫忙,郝狀狀對江夫人的好感更濃,不禁嘀咕道:“女兒美得像天上的仙女,爹卻這么丑……”后面幾個字她的聲音已經放得很低很低,但戚神醫還是聽見了,綠豆眼立刻瞪了過來。
本以為這個怪老頭會大發雷霆,卻聽老頭子哈哈大笑:“有眼力!我最喜歡別人夸我女兒美貌!阿雪可是當年的江湖第一美人,她生的女兒,當然美!小丫頭,你和我老頭子投緣!”
這神醫的脾氣實在古怪。郝狀狀向來直率不拘小節,一老一小倒真有些“臭味相投”,郝狀狀也哈哈大笑。
微生易初看著他們:“江湖上有一門邪門秘籍,叫《裂玉心法》,神醫是否聽說過?”
“那害人的東西——”戚神醫斂去了笑容,“早就絕跡江湖了!你……莫非又見過?”
“天下武學七分藏于微生,因而許多絕跡江湖的秘籍、醫術我都能目睹一二?!蔽⑸壮跽f的是事實,并沒有半分驕矜的意思,“這部心法,微生府中有殘缺的半部拓本,今日正是為請教,這邪門心法可有破解的藥物?”
“誰修習這邪門武功?”神醫指著郝狀狀,“難道——是這丫頭?”
“什么武功???”郝狀狀不高興地一揮手,“什么‘野魚心法’,老子連聽都沒聽說過!”
“不是狀狀?!蔽⑸壮鯊娜菡f,“是一位名門弟子。”
“名門,果然是名副其實的邪門!”戚神醫怒道,“人啊,貪心不足,要自取滅亡,沒人管得了!”口氣之中對《裂玉心法》十分厭惡。
“放火燒掉河邊釘螺,幫助百姓控制釘螺病疫情的,極有可能也是此人。”微生易初慢慢說,“她叫蘇陌?!?/p>
戚神醫的嘴頓時張大了又合攏,合攏了又張大,半晌說不出話來。
“爹,你怎么了?”許久沒有聲音,江夫人不禁有些詫異。
“沒……沒什么?!逼萆襻t臉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對微生易初說,“你跟我來!”
七、大隱于市
傍晚。
陽光像杏仁酥的碎末,灑在古舊的街角。
王生家門口,蘇氏正抓著一把小米在喂雞,晚霞灑落在她的衣襟上,如同一幅嫻靜的舊畫。
“蘇姑娘?!蔽⑸壮跽径ㄔ谒媲?,“這是戚神醫給你的藥?!?/p>
蘇氏的身子顫了一下,抬起頭來。
“王兄很愛你,他寧可頂罪也不愿你被官府捉拿。兩人彼此相愛,既然得到了幸福,以后也不需要那邪門心法了吧?!蔽⑸壮跣θ缜屣L。
眼淚從蘇氏的眸子里涌了出來,不知是歡喜還是無措。站在一旁的郝狀狀第一次看見,這個不卑不亢的女子如此柔軟。
“藥性溫和,對胎兒也不會有影響。”微生易初將藥放在她手中。
王生聞聲趕出來,聽到這句話先是一怔,接著蒼白的面孔浮起驚喜的光彩:“月娥,你……你有了?”
蘇月娥微紅了臉,點頭說:“嗯?!?/p>
王生用僅剩的一只手臂將妻子緊緊抱住,兩人的身影被鍍上了一層金色,仿佛三生的約定,再也不愿分開。
微生易初轉身便走,蘇月娥突然叫了他一聲:“微生公子!”
見對方停住腳步,蘇月娥向來平淡的聲音也有了波瀾,動容道:“大恩不言謝。”
微生易初笑了笑。
回去的路上,郝狀狀圍著微生易初問:“案子還沒有搞清楚,如果不是蘇陌,到底是誰殺了阿旺扔到井里?”
“郝大王,你還不明白么?!蔽⑸壮跖呐乃募?,“蘇月娥,就是阿旺?!?/p>
“什么?!”
“尸體的臉孔已經被浸泡得腫脹難辨,大家只根據臉上的胡子和衣服,便先入為主地認為死的是阿旺?!蔽⑸壮醯难劾锏惯M了清晰的月光,澄明如鏡。
“其實,死者另有其人——昨天起火的茅屋內,我聞到了腐爛的尸臭味。街坊們說那是單身漢阿祥的屋子。阿祥已經病死幾天了,而蘇月娥將尸體打扮成阿旺的摸樣,扔進水井里,解開王生的心結?!?/p>
見郝狀狀一臉吞了雞蛋的驚呆表情,微生易初不禁搖頭:“女子練武,在先天氣力上總是不如男子,但《裂玉心法》這種心法,能讓女子修煉出比男人更強大的內力,從而武功更上一層境界?!?/p>
“你是說——”郝狀狀終于從諸多線索里弄明白了點什么,“蘇月娥修煉這種心法,練成了男人?!”
“只是練出了一些男性特征。比如胡須、聲音變粗,與身體內的循環與氣息分泌有關,有時是可以用內力控制的,而壓制不住時,便會暴露。大家都說阿旺是懶漢,經常一睡一天,那是她在變得像“男人”時,只能假扮成打鐵的阿旺,掩人耳目。
“那日你可在她身上聞到了菖蒲的味道?那是她平日給自己服的藥物,用來暫時控制內息紊亂。”
郝狀狀呆了半晌,一拍腦袋:“啊,男人大肚子,女人長胡子!——這次,還真是什么怪事兒都讓我們撞上了啊!”
“如今女子在江湖上,要生存,甚至必須比男人更強?!蔽⑸壮跽f,“如你所說,男人有時太自以為是,低估了女人的胸襟。江塬想錯了、也做錯了——蘇陌和戚心竹,都是令人尊敬的女子?!?/p>
月光清朗,他的唇角微挑,似乎還有什么沒有說出來的話,沉入流沙般的月色中不再提起。
八、桔生淮北
“桔生淮南為桔,生淮北為枳。原來一顆種子,生長在不同的土壤中,當真能長得完全不同?!币粋€藍衫人溫和地說,“環境的改變,足以重塑一個人。”
蘇陌點頭,臉上流出淡淡的甜蜜和悵惘。
“師父,你與微生易初是舊識?”蘇陌問了一句。
月光下,名門前門主無箏先生的銀色面具冷淡無情,眼底是懸崖峭壁下漆黑的大海,是無人可以窺探的萬丈深淵。
蘇陌是個聰明的女子,她沒有等無箏先生答話,便轉移了話題:“當日江源的苦衷,你原本就知道吧?我被他拋棄、萬念俱灰時,你卻沒有告訴我這些?!?/p>
“你可恨我?”無箏先生輕笑。
“我修煉《裂玉心法》,就是立志有朝一日殺了負心的江源;而你,正好需要用我的手殺了江源,讓那個宮廷之中的秘密永遠石沉大海。所以,你利用了我?!碧K陌平靜地說,“但你卻給了我一個機會,一個讓我們重新開始的機會。我不恨你?!?/p>
那日懸崖峭壁上,蘇陌一心要殺了宮廷侍衛江源,可江源卻遲遲不肯下殺招,終于因為蘇陌使出玉石俱焚的劍法,兩人雙雙墜落懸崖!那時,蘇陌在上,江源在下,她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在生死關頭,她終究……終究拋不下他。
受傷的她,體力根本無法支撐兩個人的重量,江源知道她永遠不會聽勸,于是,他只說了一句:“是我負了你,我該死。你不能死?!?/p>
他眼中涌出淚水,隨即,他揮劍斬斷蘇陌的半只手掌,任自己墜向萬丈深淵!
直到這一刻,蘇陌才突然明白了這個男人對于自己的意義——不管是愛他,還是恨他,他都是自己存在的最重的意義!如果不是因為恨他,她如何活到現在?
在蘇陌心如死灰時,一只手拉住了她,是師父無箏先生,銀色的面具看不清表情,但他懷里還抱著一個人——是江源。
昏睡的男子,靈臺穴上隱隱藏著雪般顏色。
“如果你愿意,你們可以重新開始?!睙o箏先生一拂衣袖,月光劃過他的面具,如同刀刻的記憶,瞬間如水消失無蹤。
蘇陌靜靜地說:“那夜,我一眼看到他手上拿著鎖魂刺,便以為他恢復了記憶。他武功那么高,若是攻擊我,我必然要全力以赴,所以……我才失手砍斷了他一條胳膊。四年前他斬我半只手掌,是為了救我;如今我斷他一條手臂,卻是因為疑他。我這一生,注定是欠他的了?!?/p>
說到最后,她的聲音帶了一絲溫柔嘆息。
“只要江源能守住那個秘密,他便能好好的活下去?!彼{衫人的眼眸如同春日的湖水,沒有一絲殺機,話語卻威嚴如同鋼鐵鍥入人的骨髓之中。
“是,師父?!碧K陌恭敬作答。
床上的王生正熟睡著,不知道在做什么美夢。他的靈臺穴上,雪色微露——天下僅有兩根的尺雪鎖魂刺,失蹤已久的那一根,就在他身上,所以他記不得少年以前的許多事,只能聽憑“娘親”的講述,而那娘親,卻也只是蘇陌找來的老婆婆罷了。
這四年,他過著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忘了過去。
蘇陌撫摸著自己肚子,替王生掖好被子,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月華細細流在他們身上,溫馨而平靜。
當日,她對微生易初的謝字,并不是因為微生易初為她求藥,而是因為——他沒有把王生就是江源的事實,告訴江夫人。
微生易初曾經給過王生一次選擇的機會,眼睛看不見,心眼卻應該能看見,但,江夫人沒有認出她最愛的男人——這說明,世上再沒有江源,只有王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