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校車”這個詞兒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是在一部反映美國小學生假期生活的記錄片里,看到一輛后來我們常見到的旅游大巴樣子的車,在一片綠樹與草坪包圍的別墅前停了下來,接著從別墅里跑出一個美國小女孩,一面揮手與家人告別,一面匆匆踏上車子。
車前的回車鏡,像健美運動員的兩只巨臂,夸張地架在兩側。小女孩上車后,自動車門緩緩關上。女孩在舒適的大座椅上落座后,車子便在寬敞的路面上行駛起來。孩子們的笑臉,和著悠揚的音樂,路兩旁綠樹掩映,像是在巨大的公園里穿行。
看到這樣的片段,我那時作為一家省會臺的電視編導,幾乎本能地懷疑其真實與否。但后來各方面的反饋都在說,這是真的。這不是為拍電視,也不是給人看的表演,它確實存在于現在的美國,普通美國小學生的一日生活就是這樣子。這讓我深深地羨慕。一個社會,如果連小學生上學的小事兒都能做到這樣細致完善的程度,背后一定有一個巨大社會福利的支撐。
之后過了許多年,“校車”這個美好的詞兒,幾乎被我忘得一干二凈。突然讓我記起它的是湖南衡南某地的“校車事故”。與美國的那種校車相比,湖南的這輛“校車”就不該被稱為校車了。它是一輛破得不能再破的農用三輪車,和我想象里的校車八竿子搭不上邊兒。但是我們的電視新聞,又確鑿無疑地稱之為校車。
電視畫面里,被打撈上來的破農用三輪車在一邊靜靜地歪著,像犯了錯的莊稼漢一樣。它旁邊,是要了十四條小命的小河。小河被嚴重地污染了,幾乎斷流,是南方多雨,使它勉強承擔著小河的角色。
據說三輪車的駕駛者是一個道地的農村漢子。這種人在電視劇里常看到,率性、樸實、樂于助人。他最好的工作應該是在田野里挑糞,或者在磚窯場里背磚。但他似乎還有點兒聰明,弄輛農用三輪車開著,跑著與莊稼人有關的運輸。
這時,社會上興起“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的說法,在宣傳的感召下,各地紛紛搞校車。校車是什么?普通老百姓腦子里沒有我曾經有過的那種觀感。但自此孩子們上學不用走路,要坐校車。
于是乎家長們樂見其成,孩子們歡欣鼓舞。于是乎這個平日也攬不到什么像樣活兒的漢子,與校方一拍即合,承擔起運送小學生上下學的事兒。他的農用車,經過一番焊接,蒙上防雨蓬布之后,順理成章地轉變了角色,被抬高為名副其實的校車。——正是由于蒙上的篷布,沒它,小學生或許會從小河溝里逃出來。
出事的早晨霧氣彌漫,有點小雨。司機論說也是好心腸,不忍讓一個小朋友行走在雨里,能裝上盡量裝上,就像擠柿餅一樣,將二十幾個小朋友一股腦兒擠進窄小的篷布箱里。司機自己還享受不到這樣的條件——他穿著雨衣,鼻尖和臉頰上掛著雨水,等于在車篷外冒雨作業。
車子啟動了,發出沉重的咚咚響聲。這響聲等于在警告他,嚴重超載了。但司機還是相信車子的能力。因為畢竟是農用車,比之更沉重的糞土或磚石它都運載過,這點超載算不得什么。于是乎行駛到小橋不遠的地方,在最不該踩剎車的瞬間里,他踩了剎車——這是事后他不能逃避的主要罪責。論說他的力氣也足夠大,但在這個時候,力氣大反而促使車子傾斜得更快。災難發生也就在一兩秒里。當他知道單憑力氣控制不住車子的時候,一切都為時已晚。于是連人帶車一起朝小橋一側的小河俯沖下去。悲劇發生了。
我講這種故事的時候也許附加有部分的想象,和原本的事實或許在某些細節上有些出入。但有一點,我想,中國大地上行走的校車里,有多少這樣不合規格的校車,正按照我想象的細節在危險地運行。這大概不會超出想象,仍在合理地存在。
校車啊校車,讓人怎么說你好呢?
(作者為作家、畫人,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