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章詒和的《劉氏女》是她第一部虛構作品,本文從人物形象的寫作入手,探討了這部小說通過刻畫中國女性對自身了解不足而造成現代化進程仍未完成的主旨,以及人物形象有所欠缺的主觀原因。
關鍵詞:《劉氏女》 現代性 紀實與虛構
作者簡介:馮晟(1982-),女,陜西西安人,西北大學文學院碩士,西安建筑科技大學助教,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對外漢語教學
《劉氏女》篇幅不長,基本將鏡頭對準了M勞改農場女囚之一的劉月影,以第一人稱自述的大學生“張雨荷”作為她的“同改”(獄內的人互稱“同改”,取一同改造之意),因干事安排跟她學習殺豬與劉月影結緣并感受到這個獄友的善意;最終在年終小結時應劉月影之邀為她寫改造小結,從而得知她因丈夫得了先天性羊癲瘋醫治無效而肢解丈夫的案底,是一部“紀實與虛構”交融的作品。
“一九一八年, 胡適通過介紹《傀儡家庭》,把易卜生主義引入了中國。他宣揚一種新的婚姻觀念,認為夫婦之間的精神交流遠比外在的婚姻形式重要,而這種精神交流的基礎只能是愛情。”①從那時起,中國女性面臨著一個全新使命,就是了解自己,對自己負責,進而爭取自己作為人的真正權益。這也是中國社會進步與追求現代性的標志之一。
然而近一百年過去了,中國女性對自身的了解,至少在廣大的民間,可以說遠遠低于今天的表面上的現代國家的標準。西塞羅說過,每個人都對自己了解最少。在劉月影身上,體現為盲目的母性與動物性的并存,以及被動的“政治自覺”,而非對自己個體生命需要的認識與理解。
小說中旁涉的幾個人物與監獄的氛圍,構成了劉月影生存的深刻背景: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劉月影們仍然可以一邊用最粗野的話宣泄著性的欲望與對他人的不滿,一邊在張雨荷贊嘆劉身材“在美術學院夠當人體模特”而認為張“假如是個男的,肯定是流氓”;對自己身體的禁錮方式,既有汪楊氏的纏頭蓖頭,也有易風竹的縫起衣服,當然還有劉月影認為自己喜歡穿衣打扮就是“資產階級自由觀”的精神自我閹割。
內心深處對自己的輕賤蔑視,是劉月影婚姻悲劇的根源,也是中國女性普遍缺乏自我認同的表現。表現在當年她只聽“過門搬進城住,婚后能進工廠”,心思就定了,而根本沒有考慮對方的年紀與健康狀況。婚姻在她看來就是“身上有衣穿、鍋里有米飯”的過日子。得知對方患病并醫治無效后,劉月影有了一次精神上的幾近覺醒,因為她懵懵懂懂地照搬了剛學不久的“婚姻法”,將自己的婚姻定性為“包辦婚姻”并決定離婚,可這時她又遭遇了政治上的打壓(從這里也能看出中國社會對于女性的解放遠不徹底):組織上總認為“老魏太可憐,治療一段時間再說”而不批準她的離婚申請,劉月影陷于絕望并退守至中國傳統倫理價值觀,那就是不能“守著絕望找希望,守著男人找野男人”,這種進退兩難構成了她日后瘋狂殺戮的潛在動機。同時,深受“只要喂好上頭,喂飽下頭,老公就算攥在手心里”思想影響的劉月影,又不能絕對做到對自己身體(欲求)的掌控,而繼續與這個下班后就沒話說的男人發生性關系,直至懷孕。若不是老魏在劉月影單位組織的看電影活動中突然發病,劉也許會這樣一直繼續扮演“好妻子”的角色,畢竟從她能為張雨荷給她寫小結時單獨搞到一個火盆,甚至還煨了獄中難得一見的紅茶就可看出,她是一個生活能力很強并喜歡照顧他人的母性十足的人,這個形象就是這樣一個層次豐富而“因真實而震驚”的中國女性的形象。
這一人物因為來自于生活而具有高度的寫實性,時至今日,我們從央視的“今日說法”節目及地方報紙的社會新聞頭條,仍能隨時看見“劉月影”的影子。盡管作者在文本中有意通過張雨荷與劉月影的交好溝通了“知識”與“非知識”、“現代”與“傳統”間不同階層的精神情感,我們仍然可以從作者關于《劉氏女》的筆談中窺視到作者的真實心態:“如果你從《劉氏女》里看到了東西文化的差異,那差異就一定是愚昧與文明的差異。這個差異是明擺著的,無需啰唆。”②
將中國舊有的一切視作“愚昧”,讓我們不由想起五四以來 “感時憂國”作為中國現代文學主題的歷史:“從道德的角度把中國看作是‘一個精神上患病的民族’,這種病態植根于中國傳統之中,而現代性則意味著在本質上是對這種傳統的一種反抗和叛逆。”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劉月影的“弒夫”一方面完成著對“夫權”的反叛,另一方面又深刻體現了中國現代化的進程遠未完成,從“愚昧”中掙脫,不能靠“愚昧”來實現。
我們可以將巴金的《寒夜》與《劉氏女》進一步對比,以探討“傳統”與“現代”的區別究竟在什么地方,它們共同構成了時下中國復雜的、多元共生的社會格局。《寒夜》里男主人公汪文宣因夾在母親與妻子的矛盾中,肺病日益惡化,而妻子曾樹生在照料鼓勵汪一段日子后也因為受不了這種生活的孤寂失意而遠走異鄉,某種程度上同樣有在精神上“弒夫”的作用。
在男女兩性關系上,教育背景差距極大的劉月影與曾樹生都面臨著男性的孱弱與逃避:汪文宣無力甚至不敢去面對婆媳間的矛盾,只能采取“作揖主義”兩面不討好;而劉月影全情付出真正相愛的老覃則決定為了母親割舍愛情。但仔細比較我們會發現,劉月影與曾樹生還是有很大不同。在人生價值觀上,劉月影認為“即使離婚,孩子也歸我,以后我們娘倆相依為命,也比守著個羊角瘋強。”所以一旦離婚問題無法解決,劉會因為有這層心理期許而輕易做出殺人之事,潛意識里,她回避了對自己的認識,對婚姻關系的認知,以簡單而粗暴的方式迅速解決了這層矛盾,卻未曾料想在回避問題的路上人們經常會遇到自己。當劉月影帶著獄中十五年的期許及一包積攢多年的鞋子去投奔兒子,卻因為兒子始終無法忘懷自己親眼看到母親殘殺父親的場面而不被接納,這種“相依為命”的人生價值落了空,也象征著“傳統”的顛覆。而曾樹生因為受過高等教育,也即現代文明的真正洗禮,擁有更多的自我意識,在汪文宣以他們的兒子小宣挽留曾樹生時,她明確地說“小宣跟他祖母合得來,有父親愛護,也是一樣。”④她似乎更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運。最終,曾樹生因為戰禍與婆母的雙重壓力別夫遠走,沒有“相依為命”的人生觀可以期許,她面對的,是現代人的精神荒原與寒夜。這是“娜拉出走后會怎樣”的問題,也是劉月影終究無法理解的問題,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無法回避而新文化運動沒有解決的問題。即使“劉月影”們都接受了“現代化”的洗禮,她們就了解以及能夠掌控真實的自己嗎?
因為有了這種內涵上的豐富復雜,整部小說給人的感覺是一種大的包容量尚未完全釋放出來,下面仍從人物性格的寫作手法加以分析。小說是虛構的藝術,萊辛說:“對于作家來說,只有性格是神圣的,鮮明地表現性格,是作家在表現人物特征的過程當中最當著力用筆之處。”⑤章詒和在小說筆談中夫子自道,指出劉月影為兒子納鞋底的動作是虛構的,因火中救人而提前刑滿也是虛構。劉月影的形象因此分裂成了“善”“惡”兩部分,很難將其協調統一為一體,所以作者干脆產生了“殺人無動機”說。其實“所謂‘美惡并舉’,就是性格構成的二重組合,是《紅樓夢》以及世界上許多偉大文學作品創造具有高級審美意義的典型時,取得成功的美學基礎。”⑥這種寫法并沒有錯。劉月影的形象之所以讓人感覺還不夠豐滿,其實同樣來自于前述的現代性及階層差距問題。
章詒和曾在評價訪談者提的問題比較“幼稚”時說:“主要原因是你沒有進到這個群體里,而且是長時間的進入。”但是旁觀來看,因為有了“愚昧”的判斷及相形下的精神優越感,張雨荷抑或章詒和同樣無法真正深入這個“犯罪”群體。在她們的潛意識里,劉月影是一個需要被“現代性”改造與洗禮的對象,她的“惡”是由她的“愚昧”造成的。所以作者寫作時無法真正成為“劉月影”,更像是用冷靜克制的筆調旁觀記載這一聳人聽聞的故事,而始終無法真正展現人物的內心。若我們將《劉氏女》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相比較就會發現,人物形象的至高境界是“美丑泯絕”——即“正反性格因素互相滲透、互相交織以致彼此消融”⑦,而劉月影的形象顯然還達不到這種境界,于是這部作品在無比寫實的情節下展現了“虛構”的無力:離開了“寫實”,作者無法用想象為人物構建一個合理的動機與美丑泯絕的典型人性,而小說與報告文學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小說擁有“虛構中的真實”,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參考文獻:
①③《現代性的追求》李歐梵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95/174頁
②《劉氏女》章詒和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④《巴金選集:寒夜》四川文藝出版社2010 150頁
⑤⑥⑦《文學十八題》劉再復著 中信出版社2011 395/ 398/ 407頁